第41章

  第四十二章恍然一夢(上)

  朝堂上的事情我雖然近乎全然不知,不過偶然在康熙召見臣子時,也聽個一鱗半爪的,無外乎是朝廷勢力的此消彼長,太子如今一日不如一日,而滿朝文武,卻交口稱讚八貝勒賢德。

  在大臣們說這樣的話時,我曾偷偷觀察康熙的表情,不過在這位千古一帝的臉上,很難看出一絲的喜或怒,在大臣心目中,不怒自然就可以理解為喜,至少是不厭惡,於是,稱讚胤祀的人越發的多了起來。

  其實,這還不足以讓我憂慮,真正讓我擔心的,是胤祀的表現,這一年中,他處處針對太子,雖然每次證據看起來都是那麼充足,而且每次提出證據的人,看似又都和他毫無瓜葛,然而他卻忽略了一點,就是他要面對的,其實並不是他那個草包太子兄長,而是他精明的父親康熙。

  康熙在位已經四十五年了,經歷了太多的風浪,大臣之間的互相傾軋,可以被皇帝加以利用,所以,可以放任;不過兄弟之間禍起蕭牆,卻肯定不是一個父親樂於看到的,更何況,胤祀在朝廷中得到的支持越多,便會越讓他年紀日益老邁的父親感到不安。熟悉一點中國歷史的人都可以舉出很多類似的例子,這是帝王家的悲哀,父子之間的親情,永遠也抵不過一個皇位。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胤祀就是不明白呢。

  避到路邊,蹲下身來行禮,胤祀的腳步在經過我面前時一頓,沒有做聲,反而是胤禟說:「咦!這不是婉然嗎?可有日子不見了,前兒我還想,是不是我們得罪了你,所以你故意躲著呀,想不到今兒就遇上了。」

  我苦笑,這個胤禟還和從前一樣,喜歡為難我,說了這麼一堆話,竟然也不叫我起來回話。如果是從前,大約此時我已經跳起來了,不過今時今日,我卻只能低頭半跪半蹲在地上說:「不知道九阿哥有什麼吩咐?」

  「吩咐?沒有,沒有吩咐就不能和你說話了?誰規定的,爺怎麼沒聽過?」胤禟的話永遠是這麼張狂,估計此時如果我抬起頭的話,一定可以看到他美麗的臉上又張狂又邪氣的表情。

  每次只要一想起胤禟的臉,大約都忍不住歎息,一個男人俊美沒有錯,不過如果漂亮到連女人都自歎不如的地步的話,估計就有些過了。他的嫡福晉我見過幾次,也算少有的美人了,不過站在他身邊,就遜色了太多。所以當隱隱聽聞胤禟對這位嫡福晉冷漠得很,不免要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女人的大不幸吧。

  也許是因為跟眼前的兩個人都很熟悉吧,心裡想事情的時候,竟不覺歎了口氣。胤禟自然馬上聽到了,於是他說:「婉然,你躲著我不是因為愛上了我,而我又娶了福晉所以傷心了吧?」

  什麼?我有沒有聽錯?這個傢伙,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出來,於是我猛的抬起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換來的,自然是他放肆的大笑。

  「九弟,別鬧了,起來吧。」胤祀終於還是開口了,聲音是一貫的溫文,很過去很多時候一樣,他永遠會在最恰當的時候開口,將一場風暴化解於無形。

  我迅速的站起來,順手拍了拍膝蓋,直起身時,看到的是胤祀淺淺的笑容以及一旁胤禟因為成功的捉弄我之後,臉上還沒有退下的壞笑,很熟悉的畫面,熟悉到讓人一陣恍惚,彷彿時光又一次開始倒流了。

  「我想起來了,我還有些事趕著回府一趟,八哥,我先走了。」胤禟忽然冒出了一句,然後便如一陣風一般從我們身邊消失,如果我的聽力和視力還可靠的話,我想,在他擦身而過的瞬間,我分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可疑的曖昧微笑。

  低頭想了想,該用什麼樣的神情來單獨面對胤祀,又該和他說些什麼,不過,沒有答案。我想,這個時候,微笑該是最適合的表情吧。

  「你還好嗎?」還是胤祀先開的口。

  「很好,你呢?」我順勢想到了自己能說的話。

  「如你所見。」胤祀抬了抬手,示意我看看。

  其實我不用看,這幾年,該是他一生中不多的幸福時光吧,成家立業,是男人最要緊的事情,而他,的確做得出色。

  抬頭的時候,正看到他的笑,依舊是風輕雲淡。

  有一刻,我幾乎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小心他的皇阿瑪,因為對父親盲目的信任和愛,會讓他萬劫不復,然而,我卻始終沒有開口,因為不知該如何開口。

  於是,他的背影,很快的便消失在了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之間,衣袂飄蕩,翩若天人。

  在以後每個偶然想起他的深夜,我都曾問過自己,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明知道會傷會痛,我還會不會愛上他,答案是,如果還是回到同一個起點,那麼,會,而且無悔。然後,又難免會想,如果那一天我提醒他一下,將來可能的結局,那麼,一切會不會不同?只是這個疑問,我卻沒有答案。事實上,直到很多年後,他親口告訴我答案之前,這個問題,都橫亙在我的心中,在他每一次遭遇挫折和打擊的時候,站出來指責我一時的怯懦。

  那天夜裡,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始終晃動著一個女孩的身影,朦朧卻熟悉,在春日的花樹間,露出淡淡的淺笑,眉目間,卻是一縷笑容也掩不住的愁緒。她是誰?她是誰?感覺中,答案呼之欲出,卻偏偏想不起來,直到樹叢中,一個青年分花拂柳而出,對著那淺笑的女子,喚了聲:額娘。

  竟是她,白天的畫像幾乎在瞬間和眼前的女子合二為一,雖然仍看不真切,但是那青年分明是胤祀,我白天剛剛見過,絕對不會認錯,夢境中,於是只餘下一句話:原來是她。

  清晨起床時,神情依舊有些恍惚,我一直以為康熙並不在意的女子,難道真的是養心殿的畫中人嗎?只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年少時的炙情珍愛,到了如今,卻成了陌路?

  門在這時被敲響,聲音不大,卻沒什麼規律的急促,顯見來人不夠沉穩,這個時候會來如此敲我的門的,除了翠竹,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人,對著鏡子告訴自己笑一笑,不要一清早起來就憂愁滿面的,於是,鏡中的人綻開了一抹如花的笑容,連同眼底還沒有退卻的思慮,只一眼,便讓我整個人如定住了一般,只覺得後背寒氣直冒,竟然,從來沒有察覺過,難怪,難怪了。

  整個上午,翠竹纏在我身邊唧唧喳喳的說個不停,我卻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心裡只是在反覆的想著那張畫和畫上的宮裝女子。

  到了這裡已經有幾年了,不過我並不常常照鏡子,我總是怕照得太多了,就忘記了本來的自己,如果不是今天早晨心裡有事,格外留意了一下,大約我還不會發現吧。我知道那畫中的女子絕對不是我,因為那畫不是近作,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年的歷史了吧,不過我卻不得不承認,剛剛我的一笑,和畫中女子,竟有七八分的相似之處,雖然氣質上是絕然不同,不過如此相似的五官,也足以讓我心驚了。

  好容易打發走了翠竹,我臨時起意要去儲秀宮瞧瞧,畢竟我是從那裡來的,如今去一趟也不會引人非議。良妃的容貌,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變得非常的模糊,我必須去確認一下,是不是因為白天見到了胤祀,又加上太過留意那幅畫,才在夢中,將毫無關係的人聯繫到了一起。

  康熙四十五年的最後幾天,又下了場大雪,四處是白皚皚的一片,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痛。

  好奇心可以殺死貓,不知是誰說的至理名言,人的好奇心,在很多時候,原來是如此的可怕。

  那天我一心要去求證心中的疑惑,結果卻有了更大的收穫,我不知道一個地位至尊的男子,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不過我卻開始覺得不安,是的,不安。

  歲月足已讓一個人的容貌發生很多的改變,卻不能改變一個人骨子裡的神韻,再次見到良妃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肯定,那畫中人的身份;而回來路上的一次意外的擦肩而過,則加劇了我的不安。

  一位帝王,在過去的很多年中,他身邊兜兜轉轉的,是類似的面孔或是類似氣質的人,這難道僅僅是一種巧合嗎?他在想些什麼?他又想做些什麼?

  想來,除了他自己之外,是再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的答案了。

  心中的不安在每天擴大,自然,我當值的時候,出錯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不過就如同過去很多次一樣,康熙對我的錯誤是視而不見的,甚至在我惶恐不安的時候,給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不過,我卻忽然覺得,要是拉我出去,打上一頓,說不定會感覺更好一些。畢竟,這世上,沒有平白的給予,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價便會越大。我對生活沒有什麼野心,因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那個代價。

  過年之前,又一批宮女到了年紀放了出去,混在送別的隊伍中,看著她們拿著小小的包裹,邁出這個華麗的籠子,看著厚重的宮門在她們身後緩緩關閉,心裡的渴望幾乎要爭脫一切束縛,就這樣破繭而出了。

  過了年,這個身體就十九歲了,距離出宮,也只剩下六年了。人生雖然沒有太多的六年,不過六年過得卻是飛快,只是,我知道,我不想再等六年了,六年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自然,我也可能永遠出不去了。

  我自然不能去問康熙,為什麼對我越來越寬容,不過我還有女人與生俱來的直覺,嗅得出週遭細微的變化。

  在我淺笑時,在我蹙眉時,甚至在我為了自己的過錯而恐懼時,我感覺得到,來自康熙的目光。

  過去他也是這樣看我吧,不過我並沒有覺得不妥而已,然而,有了那幅畫之後,我卻漸漸讀懂了他的目光,他看的不是我,確切的說,他透過我看到了別人,一個屬於他青年時代的,永遠不會褪色的影子。

  我可以作為一個介質而存在,因為我別無選擇;但是我卻不想如宮裡的一些人一般,作為一個替代品存在,是的,我不想,也決不肯。

  只是,我要怎樣離開呢?

  年前最後一次去養心殿打掃整理的時候,自然又遇到了胤禛,我半真半假的問他:「有什麼辦法能讓我現在就出宮嗎?」

  胤禛的臉色一變,半晌說:「幾年一選,幾年一放,入宮出宮,都是祖宗的家法,你怎麼忽然又冒出了這麼古怪的念頭來?」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自顧自的笑笑,的確是個古怪的念頭,提前出宮,我怎麼可能提前出宮,也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想法罷了。

  離去之前,胤禛抓住了我的手,這幾天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我們的手都是冰冷的,沒有一絲的溫度般,我低頭看著他因為用力和寒冷而泛白的手指關節,聽著他急促的聲音,「別亂來,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

  回給他一笑,我當先邁出了養心殿的大門,好像這許久以來,我都是走在後面的那個,原來,被人目送的感覺,真是不錯。

  接下來,是忙忙碌碌的過年,又忙忙碌碌的收拾東西上了南巡的御舟,待到清淨下來可以思考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年春暖花開了。

  越往南去,天氣越是溫暖,人的心情也舒展了很多,這次南巡,我特意帶上了翠竹,這丫頭雖然話多了些,不過卻很容易滿足,一路上,哪怕是對著一江春水,也能幸福的笑上半天,每每看著她,我都不免要嘲笑自己,何時變得如此不知足了?

  人生,只有知足才能常樂,既然沒有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又何必總是往壞處去想?

  想開了,明天的事情,自然明天再去煩惱,今朝嘛,還是對酒當歌的好,於是小小的船艙裡,笑聲重又輕輕迴盪。

  這次南巡,是康熙皇帝最後一次到江南,自此之後的十幾年裡,雖然大清王朝日日走向興盛,然而圍繞著皇權而展開的爭鬥,也日益激烈,那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鬥爭,失敗的人未必一無所有,成功的人也未必可以坐擁天下萬物。只是,這已經是很多年後當事的人才得出的結論了。於我,這次南巡,卻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巨大的轉折點,當然,這也是事情發生之後,我才明白的。

  一連兩個月,每天的工作都是乏味的,康熙和以往歷次南巡相同,一處一處的巡視河堤,處理著河務的疑難問題,到風景秀麗的所在,就停下來游賞一番。

  江南的風光一向是我喜歡的,不過如果能讓我自己在這樣的山水間恣意停停走走,恐怕會覺得愜意些,而跟在康熙身邊,感覺上就有些在現代時跟團旅遊的感覺,遇到喜歡的地方,導遊總是走得飛快,遇到不喜歡的地方,想快點走時,導遊又偏偏不走。

  大約是有感於我的鬱悶吧,一天胤祥從我身邊經過時,告訴我過兩天偷偷帶我去市集逛逛。

  女人大都喜歡市集,古往今來應該沒什麼區別,雖然在宮裡生活,無論是胭脂香粉還是綾羅綢緞、金銀首飾都並不短缺,不過我依舊想要在市集上逛逛,哪怕是買一些可能永遠也用不上的東西也好。

  很自然,胤祥的提議讓我大大的期盼起來。

  約定的日子很快到來了,那天我在自己臨時住的屋子裡翻著包裹,那裡面有一套百姓的服飾,還是第一次跟康熙皇帝南巡時準備的,每逢有這樣出來的機會時,我總是帶著,心底裡是隱隱在期盼什麼吧,只不知是期盼一次自由呼吸的機會,還是更多的什麼。

  宮女沒到年齡是不能出宮的,如果我私下逃走的話,後果會很嚴重,大約會連累滿門吧。

  我始終沒有弄清婉然的家庭情況,不知道她還有多少家人,不過,逃跑這樣的事情,始終是害人害己的,雖然我同他們沒有任何的親情可言。

  收起了不該存的念頭,我開始提起衣服比了比,這幾年也沒什麼機會穿,竟然沒發現,衣服的尺寸不太合適了,這一兩年裡,我的個子長高了,只是自己沒有留意。

  勉強把自己塞在了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外面卻有人急促的敲著門,是翠竹,門開的一瞬間,她說了聲:「姐姐,皇上叫你呢。」便不容分說,拉起我就跑。

  這一跑,再停時,已是御前了。

  康熙坐在太師椅上,竟然也換了一身便裝,配上一把輕搖的描金折扇,竟然年輕了不少,儼然成了一名江南文士的樣子。看到我的打扮,他略一愣,對周圍的人笑說:「這丫頭反應到快,剛著人傳她,就已然猜到了是什麼差事,也罷,既換了衣服,就一起去吧。」

  我這才留意看了看週遭的人,太子和一眾親王、阿哥們都在,連一些近侍大臣和侍衛在內,全換上了百姓的服飾,看來今天是要到市井間私訪了。

  雖然仍然要跟著皇上,行動受到限制,不過九五之尊的微服私訪,只在電視裡見過,能親身跟著感受感受,也是可以接受的。

  街市上出乎意料的熱鬧,賣什麼的都有,從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到手裡玩的,嘴裡吃的,幾乎是應有盡有,而且價格便宜,很多東西都是用銅錢結帳的。

  康熙似乎也很有興致,雖然不吃什麼東西,不過卻很留意的看小攤上的各種玩意,雖然是微服,不過同行的人也太多了,這樣的在人流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擠兩擁,便散開了,雖然彼此依舊能看到對方,不過這幾步的距離,走起來卻太不輕鬆了。

  不知是不是我比較有想像力,總之我覺得,眼前這情形,假如有刺客埋伏在旁的話,的確是個極好的動手時機。

  康熙身邊,此時剩下的人只有我和胤祥了,原本那個陰魂不散的太子胤礽也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可是好像就那麼錯眼的功夫,竟然不見了,看來這傢伙身手還挺敏捷,不,應該說是腿腳滿快的。

  這時吸引住我們目光的,是一個小小的賣木雕的攤位,樹根打磨光滑,雕刻成各式各樣的圖案,大的有井口大小,小的卻只有桃核大小,精緻而可愛,最難得的是上面的樓台殿宇,花朵美人,竟都栩栩如生。

  我們圍在攤前細細挑選賞玩,雖然康熙富有四海,不過卻從不會一股腦的買下看中的所有東西,他的習慣很簡單,只在精中,挑選一兩件最好的買下便是了。

  挑選的結果,康熙選了套沉香木雕的江南園林擺件,花草山石,無處不逼真,難得的卻是體積不大,吩咐老闆用盒子裝好,我趕緊從荷包裡拿出銀子來。

  康熙身上原來是不帶錢的,這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為臨出門前,李諳達特意給了我一隻沉甸甸的荷包,裡面從銅錢、到銀錠再到銀票,無一不有,這自然不是為了我出來花著方便的,那麼惟一的理由就是,皇上自己,沒有錢。

  抱起雖然不大卻沉甸甸的盒子,我有些不捨的跟在康熙的身後走開,其實剛剛我也看中了一件小小的東西,一支不知是什麼木雕成的鳳簪,鳳凰的羽毛豐滿,正展翅欲飛。這幾年我見識過的各種質地的首飾太多了,不過這麼讓人驚艷的小東西,卻真的是頭回見到,只是看來卻沒什麼緣分。

  在人流中又擠了幾步,後面的侍衛已經跟了上來,將手裡的盒子交出去,我長長的鬆了口氣,三百年的時光並沒有改變我手臂沒什麼力氣的問題。

  「老十三呢?」又走了一陣,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太子問。

  「剛剛……」我左右看了看,才發現一直在身邊的胤祥這會竟然不見了,我把盒子交給侍衛的時候,還明明看見他了,怎麼?的

  「該給他娶個媳婦了,也管管他,多大的年紀了,還跟孩子似的不定性,這裡人這麼多,還只顧著自己玩,老爺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太子胤礽忽然感慨起來。

  出來之前,康熙吩咐過,在外人面前,一律稱他為老爺,這讓我們還頗有些不習慣。

  胤礽說這些的時候,臉正對著直郡王胤褆,不過我知道,這話並不是在說給胤褆聽,因為此時,康熙就站在胤褆身後。

  「十三哥在那裡」,眼尖的十五阿哥卻忽然指向人群中的某處。

  「奴婢過去叫。」我連忙說,見康熙微微點頭,我便迅速擠入人群中。其實在人多的地方走路是有方法的,就是要見縫插針,而不是橫衝直撞,這個凡是擠過公交車的人都深有體會,不過顯然,我今日的同行者,都不大懂得這個道理。

  擠了一會,距離胤祥已經不遠了,他此時立足的地方,正是剛剛那個賣木雕的攤位,老闆正用一塊紅絨布包著什麼東西,我微微有些奇怪,他看中了什麼東西,剛剛為什麼不一起買下來,還要巴巴的在人群中擠這麼一趟?

  一邊好奇的抻著脖子瞧,腳下卻沒絲毫的停頓,三步兩步,我已經站到了他的背後,看他把東西放入懷中,一時玩心大起,我忍不住在身後拍了他一下,趁他回頭的功夫,迅速站到了他身旁,「老爺等著呢,在買什麼?」

  「婉然,你怎麼……」胤祥反應很快,目光迅速捕捉到了我,略有些驚訝。

  「快走吧,都在前面等著你呢。」我說,一邊推他快走。只是轉身間,一道可疑的光亮直晃到了眼中,我下意識的回頭看去,一個大漢正走到我們身邊,在我看向他的同時,手腕一翻,一柄閃亮的東西,直直的插向此時背對著他的胤祥。

  「閃開!」沒什麼時間多想,我猛的推了胤祥一把,心裡卻不抱什麼希望,能幫他躲開這可怕的一擊……

  那天的一切,似乎就定格在了那一刻,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麼,記得始終不太清楚,依稀是胤祥被我推了個趔趄,而後那大漢手向回一揮,眼前白光閃爍,我抬手擋住了臉,接著是一片尖叫聲,好多好多人在叫,好多好多人在身邊亂跑……

  第四十二章恍然一夢(下)(上部完)

  等我到再清醒的時候,人已經回到了行宮,兩隻手臂都被包成了粽子,不過卻沒有痛的感覺,守在一旁的翠竹眼睛紅腫,好半天才哽咽的說:「姐姐……太醫……太醫……說……姐姐很……幸運,沒,沒傷到筋骨……嗚……嚇死我了……」

  聽她說到「太醫」時如此的哽咽難言,我真以為自己的手廢了,緊張得要命,沒想到卻是沒傷到筋骨這個結論,還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傻丫頭,既然沒事,還哭成這樣子,眼睛好像兔子,都不漂亮了。」舉起我粗壯的手臂,用手在她的頭上拍了拍,還好,雖然不覺得痛,不過還能動,也有觸覺,該是沒怎麼樣。

  「可是他們送你回來的時候,你身上都是血,人家害怕嘛!」翠竹見我神情如常,才破涕為笑,依偎過來,「姐姐,我好害怕。」

  「沒事了!」我笑著安撫她,同時用力的想剛剛都發生了些什麼,不過顯然,大腦對記憶進行了篩選,想了半天,竟連自己是怎麼受傷的也記不起來,「對了,十三阿哥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

  「姐姐?」翠竹有些吃驚的抬頭,「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呀?那裡不對嗎?」這回輪到我驚訝了,「十三阿哥怎麼了?」

  「姐姐,你不記得了?昨天我聽到消息跑到門口的時候,看到你抱著十三阿哥坐在馬車裡,十三阿哥的臉好白呀,不過你的臉色比他的更白,你都忘記了?」

  「十三阿哥受傷了?」我遲疑的問。

  「是呀,回來的時候,人都昏迷了,只是一直抓著姐姐的手不放,大家又不敢用力拉他,還是姐姐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才放手的,姐姐,你和十三阿哥說了什麼呀?他昏迷了還能聽懂,你真的不記得了?」翠竹有些焦急,見我神情恍惚,急得站起來說:「我去找太醫來看看姐姐吧。」

  「別去,傻丫頭,別大驚小怪的,我只是受了驚嚇,也沒怎樣,叫什麼太醫。對了,那十三阿哥現在怎麼樣了?」我趕緊叫住翠竹,這丫頭說話總是沒什麼重點,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胤祥這會究竟怎樣了。

  「太醫說十三阿哥的傷雖然不輕,但沒傷到內臟,不過失血多了些,好好養養就沒事了,這會應該也醒了。」翠竹還是一副要跑出去叫人的樣子,站在床邊仔細看了看我說:「真的不要叫太醫來再瞧瞧?」

  「那刺客呢?抓到了嗎?」我又想起一個問題。

  「刺客?啊,姐姐是問傷你們的人嗎?聽說厲害著呢,好幾個侍衛被他傷了,不過後來還是給殺死了。」翠竹一臉怕怕的說。

  「死了?」我沉默,沒想到會真的遇到刺客,更沒想到,刺客的目標是胤祥。不過此時,死無對證,這次的事情是意外或是有預謀的,恐怕是查不清了。

  只是我不懂,為什麼是胤祥?

  那天不知何時又昏昏的睡了,夢裡,是四散的人群和好多人的尖叫聲。

  耀眼的白光在眼前晃動,手臂上涼涼的,好像有液體在流動,接著胤祥不知怎的衝了過來把我撲倒,再後來,還是耀眼的白光和尖叫,這回,卻是我的尖叫……

  我的傷只在皮肉,過了一個多月便恢復自如了,只是我的心情,卻日益沉重。

  康熙的南巡並沒有因這次的意外而終止,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甚至沒有大張旗鼓的追查刺客的身份,不過這還不足以讓我擔心。

  真正讓我擔心的,是此時我和胤祥的處境。

  在清醒後的第二天,當我預備去探望胤祥時,翠竹的神情是說不出的怪異,這首先給我的感覺便是胤祥的傷勢有變,心裡不免更急,幾乎是推開了她,一把拉開了房門,卻見門口有兩個小太監如門神一般左右站立。

  一步,便是門內和門外的距離,不過,我卻終究沒有邁出。

  身上的力氣忽然消失無蹤,心裡只剩下驚懼,竟然連傷口裂開了也沒察覺。這是什麼狀況?我雖然不聰明,可也不會天真的以為門口的太監是為保護我才站在那裡的,我不過是個小人物,死一百次也不會影響到任何局勢,何況出了狀況,門口的兩位也未必能起什麼作用,那麼,眼前惟一說得通的,似乎就是,我被看守了起來,只是,原因是什麼?

  我試圖在翠竹那裡找到答案,可是她除了哭之外,實在不能提供給我更多的信息,一連幾天,我也不過知道她是李諳達派來照顧我的,至於門口的小太監,則是上面的意思。

  當然,胤祥也沒有來看過我,這不像是我認識的他會做的事情,假如他真的如翠竹說的般,並無大礙,那麼即便他本人不來,至少也該會讓身邊的人來看看我,捎一句話,可是,他沒有……

  當日子被定格在屋子、馬車、船艙這三個狹小的點上時,我才發覺,從前的自己曾經是多麼自由,原來自由真的是相對的,沒有比較是很難發現的。

  再見到康熙,已經是在回京城的船上了,那天傍晚,翠竹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她站在門口,輕聲對陷入沉思中的我說:「姐姐,皇上叫你呢。」

  這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幾乎想了各種的可能和結果,有好的也有壞的,心裡不是沒有恐懼過,那是對於不可知的未來的恐懼,我並不害怕死,卻害怕痛苦的活著。

  不過沒有想到的是,當翠竹說康熙要見我的時候,原本的恐懼反而消失了,我很從容的拉平衣服的褶皺,抿了抿頭髮,跟在她的身後,一步步的走向前方,幸與不幸,看來片刻之後,就會有分曉了。

  康熙依舊坐在那張大大的龍椅上,夕陽西下,金黃的光芒已經退到了他的衣袍上,那是一件藍緞平金兩則團龍行袍,照舊熨燙得平平整整,在溫暖的光線下,閃爍著我熟悉的光彩。

  下跪、叩首,雖然兩個月未曾見駕,不過一個重複了幾年的動作,又怎麼會生疏呢?

  並沒有聽到康熙那聲熟悉的「起來吧」,於是我很自然的低著頭,保持著叩首的姿態等待著……

  等了多久呢?也許只有一盞茶的功夫,也許更久吧,康熙的聲音終於從頭上飄過,真的是飄過,我很少聽到他的聲音如這一刻般飄渺,以至於我遲疑了片刻,才如他的命令般直起身子,抬頭。

  是的,他說「抬起頭來。」

  幾步遠的距離,將這船倉劃成了兩個世界,我跪在光中,而康熙則已完全淹沒於影的世界,看不清他的眼神,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如箭一般銳利和迅捷,直直的射入人的眼中、心底。

  「朕記得你說過,『宮裡的富貴榮華自然是人人都眷戀的,不過這些都是生不帶來,走不帶去的,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平平淡淡,哪怕是粗茶淡飯,只要活得愜意舒服,實在也是最好的。』」康熙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水,吹了吹,卻又放下,「現在,依舊嗎?」

  我一愣,怎麼也沒想到,今天康熙的開場白竟然是這麼一段陳年的舊話,不過皇上的問話卻是不能不回答的,於是,我答了聲:「是。」

  「是?」康熙的手指輕輕敲在面前的書案上,聲音平淡無波,卻讓人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婉然,你知道欺君是什麼罪嗎?」

  「奴婢知道。」我的心猛的一顫,卻沒有低頭,照舊抬著頭,雖然看不到康熙的神情,不過卻不可以讓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知道,這一刻,我本來心懷坦蕩,若是一低頭,反倒是有鬼了。

  「朕問你,富貴榮華在你的眼中,若真的那麼不值得眷戀,你又為什麼要替十三阿哥擋那一刀?」

  我替胤祥擋刀?我被康熙問得一愣,是我替他擋刀嗎?我怎麼模糊記得是他擋在了我前面?當時的現場很混亂,我之所以受傷,是因為推開胤祥後躲閃不及,這算是替他擋刀嗎?

  「回答朕。」顯然,康熙皇帝是沒什麼心情等我找回那一刻的記憶的。

  「奴婢不以為,這和富貴榮華有什麼關係。」我趕緊回答,當時那一刻真的只是本能,如果那一刀是刺向我的,我一把抓住胤祥擋在前面也有可能,因為那只是人的一種反應而已。

  「和這些沒關係嗎?那朕倒想知道,是什麼給了你那麼大的膽子,提醒你一句,別用什麼忠君的字眼糊弄朕。」

  「奴婢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也許皇上不信,如果當時再多給奴婢一會的時間考慮,奴婢大概會抱頭逃走。」既然要聽真話,既然假話會被識破,那就說真話好了。

  「你會逃走?」康熙明顯在玩味我的答案,「十三阿哥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求朕,他要你做他的嫡福晉,即使是這樣,再給你一刻的時間考慮,你也會逃走?」

  有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不過又好像有了更多不明白的事情,胤祥去求過康熙,他——他竟然要娶我?這是從哪裡說起呢?不過無論從那裡說起,如今康熙的問題,我都是很難回答的。

  說我還是會逃走?說我不會逃走?似乎怎麼說,都不是讓人舒服的答案,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奴婢不知道。」

  當四周安靜到極點的時候,我彷彿可以聽到自己神經繃到如剛剛緊過的弦一般,在細微的暖風中發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聲響。夕陽終於疲憊的收回了自己溫暖的手臂,當最後一縷光線自水平面上消失後,一切終於回歸到了朦朧的黑暗當中。

  以往這個時候,就該掌燈了,只是,今天,船艙內外,卻沒有一絲光線透出,我依舊保持著進來時的姿勢,直直的跪在地上,膝蓋由疼痛而麻木,再到現在近乎沒有知覺。

  康熙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坐在椅中,若有所思,跟在他身邊幾年,對他的脾氣也有些認識和瞭解,外在的平靜之下,往往是波濤洶湧。

  只是我終究還不夠聰明,也沒有足夠的歷練,跪了這許久,依舊沒有想通,或許是我不願多想吧。

  那天之後,一直到回到京城,康熙沒有再見過我,而本該我當的差事,也轉由別人擔了起來,畫地為牢,原來真有畫地為牢,我被關了起來,在自己的屋子裡,依舊吃得好,穿得好,卻……沒有自由。

  沒有人知道康熙究竟在想什麼,甚至,我想,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被關了起來的,每天早中晚,飯前,三碗濃濃的不知成分的中藥總會準時端到我面前,對整個宮廷來說,我現在,只是一個病人,一個在危難關頭救了主子的病人。

  翠竹照舊每天來,陪我說說笑笑,講講一天的大事小情,宮女的大事無外乎是宮裡哪個娘娘受了寵幸,哪個娘娘仗著受寵欺壓旁人,亦或是今天皇上誇獎了哪位皇子。

  每逢這個時候,我總是斜倚在床上,手裡緩緩的翻著隨便哪一本的書,有一打沒一打的聽著,現在是非常的時期,一個不該有的表情大概都會要了我的命,盡量控制一些,不是沒有好處的,而宮裡,最好的表情,大約就是在別人會聲會色的講述的時候,始終一副不甚留意其中話題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能有幾分真實可靠性,不過,隱瞞住眼前這個小姑娘,該不是件太難的事情吧。

  其實翠竹在說的時候,凡是我感興趣的話題,我幾乎都聽了進去:

  胤祥的傷勢好了,重新出現在了康熙身邊……

  成年皇子們請求在暢春園附近建別墅,南巡前因為地少人多擱置了一段,這會重又選了地,於是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在原來指的地上建房,而一同請旨建房的三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則另在新選的地上建房……

  胤祀府裡也很熱鬧,有好的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好消息是,他新近納的妾室居然有了身孕;不好的消息是他的福晉也就是凌霜格格為此大鬧了貝勒府……的

  ……

  一直以來,我以為胤禛和胤祀他們是水火不容的,沒想到他們不僅府邸比鄰,就連別墅也挨在一塊……

  胤祀大婚的日子也不短了,雖然凌霜一直沒有好消息傳來,不過幾次偶然的機會,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沒有另娶的打算……

  沒想到這次南巡迴來,卻忽然有一種天翻地覆的感覺,好像過往的種種,都是錯覺一般。

  是——我的錯覺嗎?

  這次我的「病」拖了好久,當窗外的知了聲從熱鬧變到稀疏再到消失時,我依舊一日三餐的與藥為伴,這其間李諳達曾經來過一次,看到我的生活狀態時,狀似不經意的問了句:「有沒有什麼打算?」

  我微笑以對,「現在不是很好。」

  他長久的看了看我,卻終於長歎了聲離去,我只隱約聽到他留在空氣中的自語「真像……只是……哎!」

  我不知道李諳達說的這幾個模糊的詞裡究竟有什麼深意,不過卻多少猜到了他說的真像,是我長得像某個人吧,當然也許是我的性情像也說不定,只是這個人是誰呢?良妃?還是和嬪?

  康熙四十六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進了臘月,卻只下過一兩場薄薄的雪,空氣冷而乾澀,紫禁城裡,人人行色匆匆。

  我同每天一樣,睡到自然醒,起床梳洗,然後或是看看書,或是繡花,打發無聊的時間,隨遇而安一貫是我的長處,既然明天的事情無可預測,那麼乾脆不去想,這樣一來,再簡單乏味的生活,也可以從中找出樂趣。

  算算快過年了,雖然今年我的生活不那麼自由,不過年總是人心中無可替代的節日,打掃房間,整理箱櫃,是每年此時必做的事情,我喜歡整理東西,大約是因為我是個戀舊的人吧,打開箱子,把玩每一件東西,想想曾經的快樂和悲傷,彷彿歲月從未流逝一般。

  有人敲我的房門,我的屋子,如今只有翠竹還會來,只是平時她不會來得這樣的早,多半是今天不當差吧,來得倒巧,我剛剛翻出了兩匹蔥綠色緞子,是去年江寧織造的供品,康熙賞了下來,不過我自己的膚色不襯才擱下了,剛看到,想想卻很合適翠竹,這才揀了出來,這種緞子,質地是最好不過的,開春了做件裌衣,比宮裡常用的好很多。

  開門,剛說了「來得正好……」,笑容就凝在了臉上,此時站在門外的,卻是殿前的一個小太監劉田,見我微微愣神,他已經笑著打了個千,說道:「我師傅剛剛說了,這幾天過年,宮裡上下忙亂也沒個抓手,姐姐一貫病著,不知這幾天可好些沒有,若是好了,還是趕緊到前面當差要緊,姐姐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了,皇上的喜好都清楚,這會上下的人,可都盼著您呢!」

  劉田來的很突然,不過話裡的意思我卻隱約明白了,他師傅便是李德全,這皇城內外,再沒人比他更瞭解康熙了,我何曾是病了,不過是奉命裝病而已,看來,今天,我的禁閉算是解除了。

  不過場面上的話依舊是要有的,於是我說:「我這幾天大好了,麻煩告訴你師傅一聲,我換了衣服,一會就到前面去。」

  重新站到乾清宮時,一切變得熟悉而又陌生,從前的種種,也不過發生在不到一年之前,如今回想起來,卻彷彿隔了一世那麼久……

  年下封了印,不過康熙依舊不習慣睡得太早,到了晚上,殿內燈火通明,康熙坐在案後,翻看著一本書,我和李諳達相對站在下面,第一天當差,緊張卻也覺得疲倦,不過咬牙強挺著不打瞌睡,至於精神是否足夠集中,就不好說了。

  康熙看的是一本舊書,剛才李諳達吩咐人從養心殿那邊尋來的,書頁有些微微的發黃,總有些年頭沒人翻閱過了,不知今兒怎麼想了起來。

  這本書和康熙看過的很多書一樣,上面有些批注,由於站得近,我留神看了看,總覺得康熙的目光流連在批注上的時間似乎更長。

  那些字很整齊,整齊的蠅頭小楷,字裡字外透著清秀和稚氣,往日我整理書的時候,也曾經看過,當時就覺得,字體並不像出自康熙之手,因為清秀有餘,堅毅不足。只是也不像出自後宮之手,畢竟皇帝的書,並不是一般人可以做批注的,何況那字體又是透著稚氣,話語也很孩子氣,倒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的語氣。

  記得當時讀書時,我還曾為了一句批注好笑,當時曾問胤禛知不知道是誰寫了這麼有趣的話,不過他和平時一樣高深莫測,除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之外,什麼都沒說。當時就他的表現,我曾經推斷他和我一樣,也不知道,不過現在想想,他知道卻不肯說的幾率恐怕更大一些。

  康熙在很用力的讀那些字,手裡的西洋花鏡舉了又舉,我忙示意一旁的宮女再捧一盞燈過來,然後小心的放在御案上,動作雖然輕,卻依舊驚動了康熙。

  感受到康熙的目光,我心裡有一絲慌亂,連忙退開了兩步,卻聽到他說:「都下去吧。」

  心裡一鬆,便想退開,卻又聽到他緊接的一句:「婉然,朕有話同你說。」

  當宮殿全然被寂靜籠罩時,我垂首站著,凝神聽著康熙說的每一個字,他問:「婉然,你今年多大了?」

  「過年二十了。」我答,自己都有些驚訝,將近七年的時光,就這麼過來了。

  「二十?不小了!」康熙有些自言自語般,這倒讓我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是皇上說話,不能沉默以對,我只能低聲說了個「是。」

  「朕本來想再留你幾年,不過——」康熙的話一停,我的心也幾乎停了,不知他一句話,將會給我改寫一段怎樣的人生,好在,他只是停了停便說:「指一門好婚事,也好。」話音一落,便揮手讓我退下,而自己,卻重又舉起了那本書,在燈下細細的瞧著,這一看,便看到了深夜。

  隔天清早,我剛剛梳洗停當,聖旨便到了,宣旨的是劉田,聖旨洋洋灑灑的寫了很多話,不過我只聽到了一句:「今以瓜爾佳氏女婉然作配皇子胤祥為福晉」。

  心裡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是有些機械的叩頭謝恩,然後茫然的接受大家的道喜,是的,我要出宮了,作為皇子的福晉,風風光光的嫁人了,這是後宮年輕女孩子盼不來求不到的福氣,天大的恩典。

  欽天監很快就選定了大婚的日子,這些天以來,我身邊的人猶如走馬燈一般,今天是各宮娘娘派來送賞賜的,明天是來裁衣量尺寸的,後天是……

  而我只是安靜的呆著,在該跪拜道謝的時候跪拜,在該伸手配合裁量時伸手,在別人說笑的時候跟著笑,在無人的時候獨自發呆。

  胤祥毫無疑問是個好丈夫的人選,不因為他日後的富貴,其實不因為任何事,從泰山的那根竹杖開始,到那天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擋在我前面,這些年一路走來,一切已經太足夠了,那是一份終我一生也還不清的情,更是一份我可以寄托終身的愛。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如同他愛我一樣的去愛他,不過我願意去嘗試,我終究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吧,發生了這樣足以改寫我人生的大事,我卻依舊可以這樣安穩的呆在自己的屋子裡,淡看週遭的一切。

  終於要離開這個皇宮了,短短幾年的時光,於我,卻彷彿一生一樣的漫長,從最初的懵懂,到如今,愛過,也痛過,該是了無遺憾了。

  沒有人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不過只要存著最美好的希望,一切,便也會變得美好吧,當康熙四十七年的鐘聲敲響時,我這樣想著。

《恍然如夢(夢迴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