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5章

  第十三章

  疼痛一浪高過一浪,感覺胃腸都絞到一塊了,太醫不停的請脈,而穩婆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沒來由的一陣心煩,覺得週遭的一切都不順眼,只是,沒有力氣發表看法。

  手開始捏著彩寧的手,但是疼痛讓我不覺的用力,間歇的時候沒什麼意識的看了看她的手,居然被我捏得紅了一大片,想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我連忙鬆手,在下一波疼痛到來的時候,抓緊了身下的褥子。

  嗯,褥子的質地很硬,感覺一用力,長長的指甲都要扣斷了,太難受了。

  「福晉,孩子就要出來了,您用點力,」耳邊,有人再叫我用力,我已經很用力了不是嗎?指甲都要弄斷了,還讓我往哪裡用力,我有些煩亂,伸手推了推靠得太近的幾個人。

  汗,在一動的時候冒得尤其厲害,菱角就過來幫我擦著。

  外面似乎有馬的嘶鳴聲,還有好多人在走動的聲音,一會,帳外有人低聲的請和嬪出去,一波撕裂般的痛剛剛過去,我喘息著,聽人在帳外說:「皇上說,迴鑾的消息已經公告天下,實在不能在此逗留,但是十三福晉的情況又不能走動,所以特意命奴才來回和主子,請主子暫時留在這裡照應,待這裡一切平安了,再回去。另外,這次隨扈的御醫一概留下,也待福晉平安生產後,留兩人在此照應,其餘人快馬跟上就是了。」

  原來康熙御駕要出發了,我想,胤祥一定很著急,可惜,他想見到孩子,恐怕還要多等一個月了。

  疼痛再次將我淹沒,我很想如過去電視裡看到的產婦般大聲喊叫,只是從我嘴裡發出的聲音卻很小,不能算喊,只能說是呻吟,於是穩婆又說:「福晉,您大聲喊吧,喊出來才有力氣。」

  我很想翻個白眼給她,說的倒容易,你給我喊一個試試,這麼痛的時候,越喊不是越沒有力氣,只是,我沒有對她說,因為實在懶得開口。

  於是,穩婆不時的說:「主子,用些力,用力。」

  而我,繼續我有氣無力的呻吟。

  孩子有些早產,所以萬般不願意脫離可以保護他的母體,而羊水一破,這會,血已經開始向外流了。

  不知是疼痛還是失血,我開始覺得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週遭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只是意識卻又似乎飄離了一般,只是覺得累,好累呀,如果肚子不這麼疼,就可以安穩的睡一會了。

  「快點,參湯端過來,福晉,您現在可不能睡呀,」身邊的聲音慌亂起來,也似乎吵了好幾倍。

  「婉然,你行的,堅強一點,疼就喊出來,姑姑在這裡。」有人握住我的手,語氣有些哽咽似的。

  「我沒事,啊……」一開口,痛就猛的湧了上來,我終於喊出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心裡原因,喊出一聲後,似乎真的就不那麼痛了,於是,陣痛再來時,我就繼續喊上一兩聲,在最痛的時候,注意力分散開了,人也就精神了一些。

  「就是這樣,再用些力,」穩婆說著,我也不去理會,只按自己舒服的來。

  「主子,剛剛幾位爺聽說福晉要生了,打發人送了東西過來,」就在我找到了分散注意力以減輕疼痛的方法時,外面一個宮女進來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送什麼東西,」我的狀況大約讓和嬪很緊張,她站起來,就準備叫人端出去。

  「我看看,」我卻出聲了,一張虎皮就這麼中肚子裡那小子的意,讓他決定提早出來,看看他們送的別的東西,能不能讓他下定決心立即出來,少折騰我一陣子。

  三個宮女,托著三個大托盤,逐一蹲在我面前,讓我去瞧。

  一個托盤裡,是一支很好的鹿茸,這個我認得,不僅長得周正,而且新鮮,肯定是這次剛打的,不過不知道適不適合我吃,在看,就有些想吐了,居然還有熊爪子,血凝了,但是似乎仍就瀰散著血的味道,我趕緊費力的舉起一根手指,輕輕一搖,示意拿走。

  雖然沒問這份別緻的禮物是誰送來的,但是就衝著這份匠心獨具,也跑不了一個人,我現在有些相信因果了,過去總是會找機會捉弄胤哦,他太實在,容易上當。當時覺得很好笑,現在,換我被這實在人捉弄了,而且毫無還手的餘地。

  另外兩份,就不那麼容易區別了,人參片,還有一些我不認得的藥,都裝在精緻的錦盒裡,一格一格的,倒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似的,另外,就是孩子用的東西了,小肚兜、小鞋、小帽子都有,不僅我看的有趣,就連和嬪也笑了,「也難為他們費心了,居然這麼快就弄到了這個。」

  我叫菱角支著我半坐起來,想伸手去拿一對虎頭鞋,卻見盤子上還另有一個小錦盒,盒蓋此時也開著,卻是半月型的一塊漢白玉,玉石的圖案和雕工都很熟悉,我一愣,疼痛卻恰在此時排山倒海般的湧了上來,我支撐不住,向後倒了下去,一帳蓬的人都是一驚,既而,又是端開水,又是熬參湯的忙碌開了。

  我閉著眼睛,掙扎,尖叫,直到外面變地寂靜起來,大隊人馬都開拔了,大概這片草原,只剩下我這一個孤單的帳篷了。

  一想到這些,心裡的孤單一下瀰漫開了,胤祥,我要胤祥,可是,胤祥又在哪裡呢?

  疼痛越來越刻骨,撕裂著我的每一寸肌體,不知何時開始,我的呻吟變成了大喊,喊胤祥的名字。

  「叫人快馬回京去叫十三阿哥了,他就來,你用些力。」和嬪握著我的手,一邊從菱角手中接過帕子幫我擦,一邊安慰我。

  「他什麼時候來?」我一陣糊塗,問。

  「就快了,快了。」和嬪忙說,周圍的人也急忙說,「是呀,十三爺馬上就到了。」

  「你們騙我,根本沒有人去找他,即便去找他,他也來不了這麼快!」我落淚,都是騙我,胤祥根本還不知道我正在經歷著什麼,何況,知道了又怎麼樣,他插了翅膀,也不會馬上來的。

  「不騙你,真的叫人回京去叫十三阿哥了,姑姑不騙你的,但是你要用力,這可是十三阿哥的第一個孩子,他在意著呢!」和嬪說。

  對了,這還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呢,胤祥從前每天都要和他說話的,他是很在意,我也很在意,要生出來才行,我自己給自己打氣,卻在下一波疼痛中痛苦的想,早知道生孩子這麼折騰人,就不生了,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

  感覺上,足足又折騰了幾個時辰,我昏睡,他們就灌我參湯,搖晃我,叫我清醒;我清醒,他們就叫我用力……

  身下一直是潮濕的,是汗是血我也看不見,我惟一記得的,就是那痛,深刻的痛,甚至是有些讓人絕望的痛。

  有一陣子,能夠感覺到孩子要出來了,但是,卻又沒有了動靜,我開始恐懼了,孩子折騰了這麼久也沒有出來,又不足月,會不會出什麼事情。

  我深呼吸,用力,每一次用力,都感覺大量液體自身體中流淌,每一次用力,都覺得人又漂浮起了幾份,終於,當天又一次亮起來的時候,我被巨大的疼痛衝擊,既而,整個人一輕。

  孩子應該是生出來了,卻沒有聽到哭聲,我安靜的等了一會,周圍的人忙亂的跑過來,身體裡,大量的液體奔湧著流出來。

  「孩子——怎麼——樣?」我問,聲音沙啞而全無力氣。

  沒有人回答我,停了一會,回答我的,卻是「哇」的一聲啼哭,那是屬於嬰兒的,奶聲奶氣的哭聲,嘹亮而有力。

  「主子,一切都好,是個……」彩寧在我耳邊說。

  我的記憶中,只留下了一切都好這四個字,在我來說,沒有比這更重要的答案了,至於是男孩還是女孩,倒不十分重要了。

  睡了好久吧,叫醒我的,依舊是哭聲,孩子的哭聲,在我耳邊,持續不斷。

  用力睜開眼睛,適應了一陣子,應該是白天,帳篷裡沒有點蠟燭卻很明亮。

  「主子,您可醒了,」彩寧說。

  「怎麼了?」我開口,卻沒有發出清楚的聲音,只能含混的含在嘴邊。

  「您混睡的時候,小主子不肯吃奶媽的奶,只是哭個不停,太醫也看不出怎麼了。」菱角說。

  「你這丫頭,胡說什麼,那裡有一直哭個不停,就是剛剛哭了一會嘛!」彩寧回手給了菱角一巴掌,訓斥道。

  「扶我起來,」我說,眼角餘光,已經看到了我枕畔一個小小的臉蛋,小得不得了的嘴巴正張著,哭得凶呢。

  把大部分的體重壓在菱角身上,我伸手,輕輕拍了拍孩子,小傢伙這會的臉蛋才跟人的拳頭般大小,我拍了幾下後,還真就止住了哭聲,睜著眼睛,想四處找尋我了。

  都說新生嬰兒的視力不好,我連忙伏身,想讓他看的清楚,卻忘記了這時自己的身子,根本沒力氣控制自己,竟幾乎砸到孩子身上,多虧了彩寧扶住我。

  還沒有奶水,我重新叫了奶媽進來,這次,孩子卻很乖,吃了奶,只是不容許人將他抱離我的床,一旦離開,就大哭不止,放回來就閉嘴不哭,當時大家都笑這是個離不開娘的小孩子,只是後來我才想明白,也許嬰兒與生俱來的敏感,已經察覺到了分別的氣息,這是他一生中,並不多的,躺在娘親懷抱裡的日子,所以,他不允許任何人剝奪。

  孩子吃飽了奶,安靜了下來,卻也沒有如其他嬰兒一般,吃飽了就睡,只是再不肯呆在奶娘的懷裡,於是,我就叫他們重新將孩子放回我的身邊。

  由於沒有足月,開始總覺得這孩子看起來很小的樣子,不過太醫卻說孩子發育的不錯,而且份量也重,若是足月,倒是我危險大了,大約就是心裡的原因吧,聽了太醫的話後,回頭再看舉著小手的寶寶,就又覺得沒有那麼小了。

  這個孩子很省心,不怎麼哭,前提是只要他在我的床上,只在餓的時候哼兩聲,其餘的時間,不睡覺的話,就自己活動活動四肢,自娛自樂。和嬪很喜歡他,只是因為忙活我生產的事,一天一夜沒有合眼的緣故,加上自己身子也單薄,倒是在床上躺了幾天才下地。

  這孩子的性別,還是幾天之後我才弄清楚的,不知道是不是剛做人母親還不適應的緣故,居然忘記了問,也沒自己打開他的小被子看個究竟。還是今天他尿濕了,身邊一時沒有人,他便有些不滿的哼唧起來,我支撐著身子手忙腳亂的工夫,才看到了究竟。

  和我想的一樣,是個小小的男孩,長了幾天後,眼睛睜得溜圓了,我仔細端詳了許久,才覺得,有些胤祥的輪廓,臉型、鼻子,都像,不過眼睛和小小的嘴卻像我,而且因為小的緣故,臉上除了眼睛和嘴之外,其他的器官都不明顯,因此乍一看來,這孩子像我倒有七成。

  看著人給他換了尿布,感覺自己有了些力氣,這些天的補品就跟青菜蘿蔔一樣的猛吃,氣力自然也多少恢復了一些,恰恰這時,孩子的小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牢牢的,讓我童心大起,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捏了捏他粉嫩的小臉。

  孩子的肌膚嫩得不得了,我自然愛不釋手,不留神,手指就滑到了他嘴邊,自然,這小子就老實不客氣的含在了口中,開始用力的吸了起來,「他餓了,」我笑,「快叫奶娘來。」

  帳篷很快的被人掀開了一角,其實孩子的這個奶娘我一直並不滿意,因為她的動作總是很慢,這次倒出乎意料了,我不免把目光自孩子身上稍稍挪開,卻在抬眼的一刻愣了。

  進來的人,卻並不是奶娘,非但不是奶娘,甚至不是我預計可能會出現在這裡的任何一個人。

  「八嫂?」我遲疑的開口,進來的人竟然是凌霜,怎麼可能?

  「這幾天你身子不好,也沒來打攪你休息,可好些了嗎?」凌霜進了帳來,四下打量了一下,淡淡的問。

  「好多了,您怎麼會在這裡?」我回答,其實心裡更疑惑。

  「沒什麼怎麼,那天你情況危險,我怕和嬪娘娘一個人忙不過來,倒叫人惦記,就主動留下來了,」她說,一邊走了過來,低頭看孩子,「你知道,我也沒生過,進來也幫不上忙,只能在外面看看了。這孩子長得倒好,像你多些。」

  我一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已經叫人送信給十三爺了,母子平安,他做了阿瑪,新添了兒子,又……不知道怎麼樂呢。」凌霜伸出一隻手指在孩子眼前逗弄,嘴上也不過一幅話家常的口氣。

  我開始並不曾留意她說的話,反而把注意力放在她的手上,雖然知道不會,卻害怕她忽然一個不高興,嚇到孩子。不過說到胤祥做了阿瑪,新添了兒子,又……的時候,她有意無意的一停,卻讓我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又怎樣?八嫂說話,何時也這樣含蓄了?」我說著,一邊伸手將孩子抱起,將小小的他摟在自己懷中,感覺放心了很多。

  「也沒怎麼,不過……怎麼說呢?咱們女人總是要……」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奶娘同和嬪忽然一起進了帳內。

  「八福晉今天好興致,怎麼也不去我那裡喝口茶,陪我聊幾句天,莫不是嫌我老了,不得年輕人的喜歡?」和嬪問,語氣卻有些嚴肅,在一片戲謔中說出。

  「哪裡,娘娘這幾天身子欠安,凌霜早該去請安的,只是怕吵到您休息,幾次都走到帳篷前了,最後也只能打住。」凌霜不動聲色,回了一句。

  「如此說,卻是我不好了,也罷,就去我那裡坐坐吧,我也好好做個東道,咱們別打擾人家娘倆休息了。」和嬪一邊命奶娘接過我懷中的孩子餵奶,一邊拉了凌霜,對我點了點頭,走了。

  心裡莫名的浮上了一層陰影,卻也說不清為了什麼,只將目光投到寶寶身上,他正喝著奶,很用力的樣子,似乎恨不得立即長大般。

  計算一下,他出生也轉眼間有十多天了,該有個名字才是,只是大名該是很有說道的,小名呢?我想了想,胤祥沒有親眼看到孩子出生,也該是懊惱的,若是再搶先給孩子取了名字,他怕是會更遺憾吧,就再等等吧,只好暫時叫做寶寶了。

  吃過奶後,並不敢立即讓孩子睡下,我也不用別人,只自己將孩子抱在懷中,輕輕拍拍他的背,等他打了個大大的奶隔後,才慢慢搖晃著,給他唱搖籃曲。

  那是我最喜歡的搖籃曲,小的時候,媽媽也總在我耳邊哼唱……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呀。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藍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寶寶同我兒時一樣,同樣等不到媽媽哼完整首歌,就甜甜的入睡了。

  這幾天大約是我太經常的這樣抱他了,他已經養成了一個小小的壞習慣,就是白天睡覺,必得我抱著才行,中途放下他或是叫別人抱,他準會醒,而且會大哭,不容易哄好。

  「別太縱著他了,」和嬪每每說。

  「還小呢,過幾天長大點會好的,」我總是說,仍舊抱著他輕輕搖著。大約我也習慣了,總覺得抱著他的時候,心裡是滿滿的,一放下,心裡就空蕩蕩的,好像什麼都沒有了似的。

  惟一讓我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可以喂寶寶的奶水,補品分明沒有少吃一口,卻始終如是,越急,就越是無奈。

  和嬪常常安慰我,她非常的喜歡這個孩子,只是插不上手來抱。早前我也聽說,當年她也曾生養過一個小格格,只是沒多久就夭折了,這讓她很傷心了幾年,這些年雖然聖寵不斷,但是一個後宮裡生活的女人,若是沒有兒子可以依靠,終究是一種遺憾和隱憂。

  九月過了大半,我開始有些焦急了,因為胤祥一直沒有來,開始的時候我只安慰自己說,定是送信的人還沒有趕到京城,可是到了後來,這種安慰,就有了自欺欺人的味道,於是我只好再告訴自己說,必定是康熙不許他來,或者安排他做了很重要的事情,反正一個月也快過完了,做完了月子,我就可以回家了,如果他忙,那麼我看他也是一樣的。

  只是,他卻沒有隻言片語寄來……

  還有十天就可以回京的時候,京城裡卻來了消息,說是康熙有些微恙,和嬪聽了就有些急,加上旨意裡也說,若是我無大礙,希望她立即趕回去,於是當天,她就帶了一隊人趕了回去,偌大的一片草原,此時,就真的只剩下幾頂帳篷了,凌霜卻沒有走,繼續留下來陪伴我。

  接觸的時間長了,機會也多了,我開始覺得,凌霜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很喜歡寶寶,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她會對著他笑,甚至親親他,和他說話;但是當我們相對而坐的時候,她又總是語帶譏諷,含沙射影。

  我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樣過來的,但是,當年那個凌霜卻實在的變了樣子,內斂了,卻更加尖銳,在我看著她的時候,會忽然翻臉,「收起你的眼神,那是同情嗎?還是憐憫?可惜,你最需要同情憐憫的是你自己,我不需要。」然後,轉身就走了,一連幾日不再來。

  第十四章

  一個月,在我的期盼中,終於度過了,雖然太醫認為我最好還是再多休養幾日,但是我仍舊決定,在滿月過後,立即起程回京。

  有些難以想像,我居然有整整三十天沒有離開過這個並不寬敞的帳篷,但是事實上,的確是如此。所以當我沐浴在十月的陽光下時,一時竟然有些眩暈,眼睛也覺得有些刺痛,連忙閉上,過了一會才敢再次張開。

  十月的草原已經很涼了,草木被黃色渲染,觸目便是一陣蕭瑟,留下來護衛我的,是一小隊侍衛和一隻幾十人的禁軍,抱著寶寶準備上車的時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常寧,他居然也在留下的侍衛當中。

  一種危險的感覺,很自然的湧上心頭,說不出為了什麼,卻是覺得恐懼。

  凌霜並不與我同乘,她說孩子的味道討嫌,另外準備了馬車,一時卻也沒有乘坐,反而是騎了馬,悠悠的跟著前行。

  馬車走得並不很快,然而我的不安卻在點點擴大,說不出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就是覺得會有些什麼事情發生。

  而就如同在佐證我的預感一般,寶寶也顯得有些不安,到了時候餵奶,奶娘竟然也不能引他離開我,只要感覺到我的手臂放開了他,他就大哭不止。最終,奶娘只能跪坐過來,而我舉起懷裡的寶寶,以一個非常累人的姿態,餵他吃奶。

  還好他年紀還小,一頓並不吃許多,維持的時間也不長,加上彩寧和菱角也幫忙托著他小小的身子,才完成了高難度的一頓吃飯的歷程。

  將寶寶小小的身子抱回,我卻無力再搖晃他了,好在他被包得很厚也很結實,放在膝蓋上也不會閃了脖子。

  「主子,您別怪奴才多話,」奶娘說,「小孩子,不能太慣著的。」見我仍舊親自抱著孩子,她有些忍不住了。

  我微微一愣,孩子不能慣的道理我自然也懂得,而我懷著這孩子的時候,也絕對沒有想到過將來要嬌慣他,我只想讓他在相對自由的環境裡快樂成長,僅此而已。只是這些日子,似乎很多事情都變了,我不忍他的哭啼,所以,一味順著他的需要,雖然有些也是我的需要。

  「我知道,只是這一路顛簸,我怕他哭得多了,上火生病,回到京城就好了,到時也自有嬤嬤教養他。」輕輕撫摩他柔軟的胎發,我輕聲說。

  「是,」奶娘忙低頭應了一聲。

  接下來,因為寶寶睡著了,而我也不再開口,車廂裡一片安靜,除了呼吸聲,剩下的,便是滾滾的車輪聲了。

  太過安靜總會讓人神思困頓,馬車搖晃了一陣之後,我有些昏昏欲睡了,勉強睜開眼睛重新看了看寶寶,確定他很安穩的睡在我的腿上,這才將他抱近些,放任自己合上眼睛。

  遠處似乎有馬的嘶鳴聲,接著,感覺大地似乎都在震動,不過這原本是草原,先前我也見過幾次野馬群,當下也沒有以為如何,直到馬車忽然停下,我才猝然驚醒。

  「怎麼了?」我掀開窗口的簾子,問。

  「回福晉,有一隊人正朝這邊過來,不過太遠,看不真切是什麼人。」馬車旁,一個侍衛說。

  「八福晉呢?」我心裡湧起了一陣恐懼,只覺得週遭空氣都稀薄了,人卻格外的精神起來。

  「找我做什麼?」凌霜的聲音自後面傳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快的行動力,自馬車上飛快的站起身走出來,將懷裡的寶寶遞向了她。

  「幹什麼,誰要抱他?」凌霜皺了皺眉,很嫌惡的樣子,卻還是催促騎的馬上前兩步,伸手接過了寶寶。

  「一會要是有什麼事情,請帶著他快走。」我懇切的看著她,在這樣一片無際的草原裡,沒想到有一天,我只能信任她,也只能將這個孩子托付給她。

  「你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凌霜馬上說,順帶準備將孩子還到我手上。

  「馬賊!」前面的一個侍衛卻忽然叫了出來。

  我們一起看向斜右方,平地上,一團烏雲湧起,站在這裡,竟已經能聽見他們遙遙的吶喊。

  「走,」我對凌霜說,「你帶著侍衛,有多快走多快,向南走。」

  「你呢?」凌霜一驚,冷不防我已經一巴掌拍在了她的馬身上,馬向前走了幾步。

  「留幾個禁軍給我,我們向東走,快!」我說。

  應該說,康熙留下來給我們的人,都是身手很好的,不過因為和嬪先行,帶走了大半的人,如今剩下的,不過幾十人。我雖然不懂得憑遠處的煙塵判斷來人的多少,不過我也聽說過馬賊,都是上百人聚集而成,平時出沒在草原的各處,朝廷和蒙古的王公都下大力圍剿過,只是這些馬賊來去無蹤,又熟悉草原地形,圍剿多半無功而返。

  我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同馬賊硬拚的幾率有多大,但是看帶隊的侍衛的神色,我已經覺得,沒什麼勝算的把握。需知道這些侍衛和禁軍,都是自八旗中的親貴子弟中選拔的,並沒有實戰的經驗,我可以拿自己的命來賭,但是,卻不能拿寶寶的命來賭。凌霜和我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弓馬嫻熟,如果帶著侍衛先走,逃脫的幾率很大,而我帶著馬車,會比較引人注意,馬賊無非是搶劫財物,一定會追蹤馬車的。這一帶我幾次同康熙來過,知道向都十幾里就是山林,到了山林中,捨棄了馬車,也許還可以同這些人周旋一陣,凌霜脫身後,必定會就近統治駐軍,到時候,說不定大家都能保住一條命在。

  在我的催促下,凌霜帶了侍衛先走,臨走的時候說:「你兒子我先抱著了,他哭我可不會哄,你自己看著辦。」言罷絕塵而去,我只微笑的看著她,和她懷裡的小小包袱,兒子一直沒有哭,不知道是不是還睡著,希望他能逢凶化吉,平安的回到他阿瑪身邊。

  馬車驟然啟動,我幾乎跌倒,卻被一隻手扶住,側頭看時,卻是常寧,「你怎麼來趕車?」我一驚,他是侍衛,該隨凌霜走了才是。

  「閉嘴,坐穩點。」他把我往車廂中一推,毫不遲疑的給了拉車的兩匹馬各一鞭子,帶著剩下的十來個禁軍,向東奔去。

  我想,今天,會是我來到康熙年間以來,最刺激的一天,同我預計的差不多,凌霜先走了約半盞茶的時間,他們騎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馬,待到馬賊欲追的時候,已經只剩一點影子了,而我們,由於有馬車的關係,跑得就相對慢很多,自然,也就成了追擊的對象。

  想到寶寶能夠走脫,我的心就落了下來,反而不似方纔的恐懼了,就連坐在我身邊趕車的常寧,此刻看起來,也沒有那麼讓人緊張了。

  跑了一陣子後,後面的聲音近了。

  「該死的。」常寧低咒,打了個呼哨,跑在前面的禁軍一停,兜轉了馬頭,他一把拉起我跳上了一直跟在一旁的他的戰馬,而幾個禁軍則將奶娘、彩寧和菱角分別帶上。

  「讓馬車走。」在常寧準備催馬的時候,我提醒他。

  他看了我一眼,拔到,一刀插在拉車的馬臀上,馬吃痛,嘶鳴著向一個方向狂奔,而常寧則帶著我們,向另一側衝去。的

  這樣就能分散一部分追擊的力量,哪怕只是一小會,我想著,眼前的景物開始飛速的閃過,我有些頭暈,只能微微閉上眼睛,卻感覺到常寧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在一點點的縮緊。

  我們的馬體力都不錯,但是卻已經這樣跑了一天了,尤其馬上的人又多了,過了一陣子,我明顯感覺到馬的體力下降,速度也遲緩下來,而身後的吶喊聲,卻越來越近了。

  好在,一片山林,也近在眼前了。

  衝進去,然後拋棄馬,開始登山,一切和我想的一樣,只是不一樣的,是我們多了幾個女人,幾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

  奶娘是倉促找的,一個溫和的漢族女子,裹了小小的腳,只幾步,就被荊棘刺得雙腳染血。彩寧同菱角稍稍好些,只是勉強手腳並用,在別人的扶持下踉蹌前進。

  相比之下,我卻是最糟糕的,雖然調養了一個月,但是身體卻仍覺得大不如前,加上這一個月基本沒走過什麼路,這會更是腳步虛軟,索性穿的是鹿皮的靴子,又是天足,我咬咬牙,將外面的長袍子的裙裾順開岔的地方用力撤開,這樣人為的扯到了現代旗袍開岔的地方,然後在一側打了個結,好在裡面照舊穿著褲子,並沒有走光,然後開始拚命的向高處爬了。

  十幾個人,要一起隱藏並不容易,很快,我就示意大家分散開了,這樣馬賊發現追蹤不易,說不定也會放棄。

  爬了一陣子後,覺得身邊驟然安靜了,我回頭,才發覺,只有常寧依舊站在我身後。

  看到我有些狼狽的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他遲疑了一會,終於伸出手來。

  「你究竟是誰?」沉默的爬山,直到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我們只得在一處巖縫躲避,而他就這樣突然的問。

  「我自然是我了,怎麼會這樣問?」有一刻,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將近十年了,我以為自己已經是婉然了,卻不想會有人這樣問。

  「你是你?」他說,「那麼你是誰?」

  「我被你問糊塗了,我是婉然,難道你不認得我了?」我強自鎮定,也不看他,只去看雨,看灰濛濛的天。

  「還記得我們小的時候,你生氣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同我說話卻不看我,只抬頭看著天。」常寧忽然歎了口氣,話鋒就輕巧的轉開了。

  我卻異常的緊張,因為,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而且他同我接觸的其他人都不一樣,我身邊的人,認識的就只是十三歲的婉然,而常寧不同,他認識的,完全是十三歲之前的婉然,而我對他知道的事情,完全是一無所知的。

  於是我也不再看天,轉而低下頭,背靠身後有些潮濕的石頭,什麼都不看,仔細的品他每一句話。

  「那年我們出去玩,看到一棵好高的李子樹,你明明怕高,卻硬要跟在我後面爬,樹上的李子根本沒熟透,結果你卻那麼貪吃,我一眼沒瞧見,你就摘了一個吃到口中,結果酸得掉了下來,腿受了傷,還留了疤痕。」常寧的聲音卻意外的平和,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憶當中。

  「是麼?可我怎麼記得我根本不愛吃李子,更不會吃生李子。」我回了一句,其實已經緊張到了極點,我的腿上的確有一處傷痕,但是他既然對我有了疑惑,又怎麼會完全說事實給我聽,所以我賭,他說的兩個事實,一定有一個是假的。

  果然,他頓了頓,唇邊掛上了一抹很淡的笑容,繼續說,「你跌傷了腿,好些天阿瑪都不讓你出門,每天就讓你坐在床上,跟著丫頭學刺繡,你不喜歡,就故意把鴛鴦繡成水鴨,被額娘看見了,順手就給了一個耳刮子,不許你吃飯,你從樹上掉下來都沒哭,那次卻大哭起來,也沒人理你,還是我偷偷帶著餅給你,你才不哭了。」

  我低著頭,對他的話不做反應。

  「你滿十三歲的時候,曾經繡了一個荷包給我,當時我們都知道,你就要進宮應選了,但是你卻說過,你不會做什麼娘娘,最多只做個小宮女,等到了年紀放出來嫁人,到時候就嫁給我,讓我等你。」他說,語氣溫柔,「我當時也不過十五歲,還不知道等你是什麼滋味,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在一起,沒想到,一等就是這麼多年,等來的時候,你已經是十三阿哥的福晉了。」

  「有些時候,造物弄人,也不是誰可以決定的。」我說,一直覺得常寧是個有故事的人,卻原來是這樣嗎?

  「其實我很恨你,」常寧說,「一開始是因為你背棄了誓言,你給我的誓言,後來才發覺,其實你並不算背棄了這些誓言。」

  我有些微驚,側頭看他,卻聽他說:「當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的時候,那麼誓言,自然也與你無關。」

  說話間,我們的目光對上了彼此,我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一抹雪亮的光芒。

  「走!」他卻沒有再說話,而是拉起我開始狂奔,身後,片刻後腳步聲雜亂,喊聲更是陣陣傳來。

  「啊!」猛跑了一陣後,我喘息不止,腳被樹根一絆,狠狠的趴在了地上,雖然沒有扭傷腳,但是我知道,自己實在是跑不動了。

  「不然你走吧,我不行了,只能拖累你。」我艱難的支起身,泥水糊了滿身,我這輩子還沒這麼髒過,不過眼下命都要沒了,卻也沒有心思想這些了。

  「我背你!」常寧不由分說,蹲下身,讓我爬上他的背,然後繼續跑。

  山路因為下雨越發的泥濘,他背了人行動自然受到限制,一會,身後的喊聲更近了,伴隨而來的,還有零星颼颼過來的羽箭。

  又跑了幾步,他也被老樹絆了一跤,我在他背後,幾乎直射出去,當然最終還是沒有,只是將他壓在底下,咯了一下。

  也幸虧是摔倒,一支箭在我抬頭的時候自頭頂呼嘯而過,若是站著,怕正好是後心的位置,好險。

  互相攙扶著起身,樹林間,已經影影綽綽看見追我們的人影了,常寧深吸了口氣,忽然攔腰將我抱起,又瘋了般的向密林深處跑去。

  我將驚呼聲又吞了下去,生死關頭,反而想不到更多,只盼望身後的人能夠放棄,而我們可以逃脫。

  深山的樹林中,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尤其是常寧這樣抱著我,路被擋去了大半,於是,我們輕易的落入了一個寬不過一米左右的深溝。

  我沒有尖叫,因為我不慣在受驚的時候大叫,我只是閉上眼睛,伸手想去抱頭的時候,已經晚了,頭也不知道被什麼撞到了,反正是嘰裡咕嚕的一頓亂滾。

  昏倒,然後又再醒過來,太陽竟然已經出來了,就在我頭頂明晃晃的照著,只是我卻沒有一點力氣,只略微掙扎了一下,就又失去了意識。

  真正醒來,已經是傍晚了,頭有些痛,有些暈,只是,我還是茫然的爬了起來,四下一看,原來以為是一個山洞,卻原來是山自中間開裂出來的谷底,不是很深,也不是很陡峭,越向上開口越小,倒是一道天然屏障,看了一陣子之後,我的視線才終於集中起來,落在一點上。

  距離我躺的地方十幾丈遠的地方,躺著一個人,卻不是常寧嗎?

  走路的時候頭更暈了,只走了幾步就跌倒了,但是我仍舊手腳並用,迅速爬到他身邊。

  常寧是仰面躺在地上,臉上都是泥土,沒有半分血色,我嘗試著將手放在他鼻子下,半晌,才感覺到微弱的呼吸。

  他還活著的念頭忽然讓我充滿了勇氣,我扶他,卻沒有力氣,只能試著支起他的頭,天晴了應該很久了,因為我的衣服都干了,但是他身下的衣服,卻潮濕而粘膩,我抽出手,接觸到他身下的手指,都是一片殷紅。

  「常寧!」我叫他,搖晃他,他卻沒有反應。

  想來,他傷的要比我重,只是,傷在哪裡呢?我終於咬緊牙,將他翻了個身,然後,幾乎痛哭出來。

  他背後,仍舊插著一支斷成兩截的箭,斷裂處仍有部分粘連在一起,分明是用力壓斷的,箭頭整體的沒入了身體裡,也不知道是當初射進去的,還是滾下來的時候壓進去的。

  「常寧!」我再叫他,用力的叫他,好久,他終於哼了一聲,讓我知道,他還沒有死。

  其實我同他並不熟,但是,這一刻,我卻是如此的渴望,他能夠活下去,眼淚一直在落,總感覺並不是我在哭,是這個身體吧,雖然我不能判斷他曾經同我說的話有幾成是真,幾成是假,但是這個身體卻應該知道,所以,她在哭泣。

  我咬了咬牙,開始在他身上摸索,據我所知,康熙的侍衛雖然都是親貴出身,但是滿族的傳統就是,打獵的時候,身上總會準備一點外傷的藥,就連胤祥,一旦是外出打獵,也會準備一些,貼身帶著。果然,常寧也有。

  將他身體放平趴好,我打開小藥盒子,才發現自己兩隻手黑呼呼的,指甲斷了幾根,指甲縫裡都是污泥。

  我素來有些潔癖,這一刻只恨不得立即去洗手,但是,常寧還等待著盡快救治。

  把他的佩刀拔出來,割開他後背的衣衫,傷口周圍紅腫一片,血仍舊在流,輕輕用手一摸,失血過多的肌膚,似乎都失去了彈性,不能再耽擱了,我咬牙,雙手抓緊箭身,用力拔起。

  「啊!」常寧無意識的叫了一聲,身子抽動,而我,則無力的跌倒在一邊,箭只向上了一點點,血流卻一下子加快了。

  很想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子,因為自己實在是太沒用了,除了哭就是哭,用力抹了一把臉,我咬緊牙,雙手用力,直到「撲」的一聲,箭頭徹底到了我的手上,常寧的血也噴在了臉上,我才慌忙將藥膏拿過來,厚厚的塗在他的傷口上。

  外面的長衫撕成了好多條,橫七豎八的綁在他的傷口上,血總算是不出了,我幾乎脫力的坐在一邊,等待著常寧甦醒——或是死亡。

  第十五章

  一整夜,常寧沒有動過。

  山林裡,不時有野獸的號叫聲傳來,我很餓,卻不敢離開,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吃些什麼。

  趕在日落前,我揀了寫樹枝回來,準備生火,只是,我無論是用力敲打兩塊石頭也好,還是鑽木頭也罷,都沒有弄出火種,自然,也就沒有火可以升。

  常寧不動,我也不動,因為我實在沒有勇氣在面對滿山野獸的時候,還要面對一個可能死掉了的人。

  很久都沒有覺得,黑夜是這樣的漫長了,我抱著膝蓋,團成一團,忍受著飢餓和恐懼,等待黎明的到來。

  「水——」天亮之後,我自睡夢中醒來,原來人在極度的恐懼中,也很容易入睡,至少我是這樣。睜開眼睛,就聽到了這樣的呻吟,發自常寧的呻吟。

  一下子跳起來,我過去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居然還有呼吸,而且聲音微弱的要水,我興奮了起來,總算不是孤單一個人了,只是,水……我四下看了看,沒有發現那種清澈的、流動的液體。

  「水——」常寧執著的呻吟,我咬了咬嘴唇,決定四下找找。

  並不是每個山谷中都恰巧有流水經過,有的,只是巧合,沒有的,大約也是巧合,總之,我遇到的情況就是巧合,山谷中沒有水流,不過大片的葉子上,卻有幾滴露水。

  第一滴露水滾落在了地上,因為我基本沒考慮,就伸手去摘葉子了,葉子到我手上的同時,露水也掉在了地上。

  有了這樣的經驗,我就四下裡找了片大葉子,收集起一滴一滴的露水,然後在滴在常寧的唇上,雖然有些杯水車薪,不過總比我一點也喝不到要強。

  日頭過午後,常寧終於醒了,只是剛睜開眼睛看東西的時候,給人一種沒有焦距的錯覺,我足足又等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他才終於說:「你為什麼不走?」

  「走去哪裡?」我問他,一邊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有些熱熱的,不知道是不是發燒了。

  「回京城,回你的榮華富貴身邊呀。」他說,語氣漸漸有力。

  「如果能走,你以為我不走嗎?」退開兩步,我回答他。

  「那你走吧。」他重新閉上眼睛,不看我,也不再說話。

  我等了一會,又等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沒死吧?」

  「人呆在這裡,早晚要死,有區別嗎?」常寧睜開眼睛,有些嘲諷的問。

  「當然有區別,區別就是,如果你死了,就沒有希望了,如果你沒死,就有希望。」我說,「而且我們也可以離開這裡的。」

  「我們可以離開這裡?」常寧忽然看向我,眼中有光芒跳躍,然而,很快,那跳躍的光芒消失了,他整個人便又歸於寂寞,「其實這裡很好呀,我忽然不怎麼想離開呢。」

  「沒吃沒喝的地方,只有你會說很好。」我苦笑,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手腳也都有些發軟了。

  「你餓了?不早說,這裡隨處都有可以吃的東西呀。」常寧挑眉,下巴微微一動,指向一個方向,那裡有一排大樹。

  我看過去,沒有發現什麼果子之類的東西,於是生氣的看向他,「這個時候,這個玩笑好笑嗎?」

  「婉然,你真的不認得那是什麼樹,小時候,我們園子裡種的兩棵樹中,就有一株是這種樹,你還經常去爬,摘青果子吃的。」常寧說。

  「李子?」我說。

  「錯了,是杏樹。」常寧回答得很乾脆。

  「杏樹有什麼用,這個季節也沒有……」我正想說沒有果子吃,卻猛然想到了一件事,忙站起來,幾步跑到樹下。

  同我想像的差不多,杏子掉在地上,都爛光了,樹下的地裡,卻埋藏著很多杏核,扒出一些,放在大石塊上,再用小石塊砸開,雪白的杏仁就露出來了。

  這種野杏的杏仁有苦有甜,甜的很甜很甜,苦的很苦很苦,不過,總是食物之一。我砸了一些,本不想分給常寧,但是看他始終面無血色,而且一動不動,心裡還是很擔心,這種營養和熱量都很高的食物應該適合他。於是,我遞了一把過去。

  常寧吃得很慢,雖然瞧不出他有什麼難以下嚥的表情流露,但是,是苦是甜自己最清楚。

  肚子裡有了底之後,我開始四處看,人一兩天不吃東西沒什麼,但是若有一兩日沒有水喝,怕是要出問題。

  「找水的話,到地勢低一點的地方,」常寧伸手向我剛剛沒有走過的方向指了一指,那邊又是一個斜坡,地勢很陡峭,我雖然看到了,但是一直沒敢過去。「小心有蛇,然後,也帶點水回來給我,」他說。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受傷讓常寧給我的威脅和壓迫感降低了很多,但是卻給了他支使我的權利,算了,支使就支使吧,反正也不是全為了他。

  來到斜坡前,我卻是實在的犯難了,這個坡不高,但是無處著手,下去容易,但是要怎麼上來了呢?

  回頭看常寧,他已經閉上眼睛,分明是一副你自己想辦法的姿態,我跺腳,轉身四下打量,這裡林木茂盛,秋天也有不少籐蔓,按照電視和書上的說法,應該是可以利用的。

  所幸,常寧的刀還在,只是籐蔓堅硬,總要費些力氣才能弄斷,捆綁聯結的過程更是痛苦,手上的皮被割了無數道口子,也不流血,只是沙沙的痛。這點看起來非常簡單的工作,我做了總有一個多時辰。

  從斜坡上小心的滑下去的時候,濕滑的岩石將我已經髒亂不堪的衣服弄得更加慘不忍睹,不過這裡的潮濕,卻實在的給了我希望.的

  斜坡底下,我踉蹌著前行,頭卻一陣眩暈,好在片刻就過去了。

  更深的山谷中果然有泉水,雖然只是很細、很細的水流,不過對於一個渴得要命的人來說,還是太難得了。

  喝飽了之後,才想起上面還有一個人,不過我手中卻沒有什麼容器可以使用,想了很久,還是從衣服上撕了一片衣襟下來,在水流中洗了洗,然後再浸滿水,帶回到上面。

  常寧醒來的惟一好處是,他懂得如何生火,在又一個夜幕降臨之前,我們總算是有了小小的一堆火,常寧再三警告我,不要加太多的柴,以免引來追擊我們的人,我點頭,在這樣的陌生環境裡,聽懂行的人的話,應該沒有錯。

  常寧的臉色一直很蒼白,而且醒來到現在一直沒有移動過,我雖然不問,但是心裡卻隱隱的覺得不安。

  夜晚,野獸的嚎叫仍舊不斷,我漸漸縮成一團,常寧卻忽然開口了。

  「丫頭,過幾天就是我生日了,想好送我什麼了嗎?」他說。

  乍然被換了稱呼,我一時無法接受,因此,只是愣著,到他忍不住說:「你摔傻了嗎?」的時候,我才想明白,原來他在對我說話。

  「你想要什麼?」我問,搖曳的火光,讓我們的臉忽明忽暗,看不出彼此的神情。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你有好多年沒這樣問過我了,有九年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一種酸澀漸漸瀰漫,九年,原來有九年了。這些日子我在品味也在整理,婉然同常寧,絕對不是表面看起來的簡單,常寧是過繼到婉然家的兒子,那麼他們……會有怎樣的過去呢?我佔據了婉然的世界,到如今竟然也有九年了,那麼,常寧是如何度過的呢?雖然他們的愛注定了不容於世,但是,僅剩下他一個人記得曾經的一切,老天對他也的確很苛刻。

  這樣一想,忽然就很同情常寧,連帶過去對他的厭惡,也消散了很多,於是我轉而問他,「你還沒說你想要什麼呢?」

  「我——」常寧遲疑了一會才說,「是什麼又能如何呢?」聲音忽然蕭瑟落寞,聽到耳中,讓人的心沉了又沉。

  「你……」我想了想,這樣的夜晚,還是應該說些什麼,才不會太害怕,只是,半天沒有想出,該對他說些什麼。

  「那年,你有三四歲吧,」常寧不看我,只閉著眼睛,慢慢的說,「頭髮那麼短,編成的辮子只能支稜在腦後,一個人坐在地上哭,滿臉的泥土,活像一隻小花貓。」

  我的精神一下起來了,常寧大概是準備回憶一下過去的種種,正好給我補上一課,果然,他繼續說,「當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還以為別人欺負了你,後來才知道,你天生就這麼愛哭。浪費了不少力氣哄你,轉個身你就又哭了,你說,你那個時候怎麼那麼能哭?」

  我眨眨眼睛,等他自己說答案,他停了一陣子,才有些悵然的說,「你忘記了嗎?後來,你準備進京待選的時候曾經說過,你喜歡哭,是因為你哭的時候,才有人哄你,你哭的時候,阿瑪才會讓你偷偷看一眼你親額娘。」

  我無語,婉然過去的十三年,對我全然是空白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所以只能轉身去拿身後的柴,慢慢的加進火堆中,一根,然後又一根。

  「看來你真的忘記了很多事情,」常寧說,「只有我記得,還真是不公平,但是,怎麼辦呢?我越是想要忘記,就記得越發清楚?」

  「那你就不要強求自己忘記呀,人家說,忘記,也是一種記得,你只有不去想的時候,才會得到你要的平靜。」婉然的過去已經不會再回來,那麼,我惟一能為他們做的,大約就是讓他們都得到平靜。

  「你就是這樣忘記的嗎?忘記你過去的種種,然後,去過現在的日子?」常寧的語氣聽不出悲喜,他的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

  「是呀,不然,要怎麼堅持下去?」我答,忘記,我忘記的實在很多很多,不僅是過去的生活,還有家、父母、同學、朋友和——我的世界,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堅持下去。

  「有時候想,你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麼,變得冷靜殘忍得可怕,一點也不像過去的你,不僅不像,簡直就像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似的。」常寧睜開了眼睛,隔著火堆,灼灼的盯著我看。

  「如果我不改變,又怎麼能在宮中平安生活了這麼多年?」我搖搖頭,他說我不像他記憶中的婉然,卻不知,我也在想,我連司徒曉都不像了,又怎麼會像婉然?

  「也是,如果你不變,你又怎麼會嫁進十三阿哥府?」他語氣忽然嘲諷起來,「聽說當初十三阿哥為了你,連皇上都得罪了,到如今,正經連爵位也沒混上。」

  「有沒有爵位又怎樣?」我不悅,胤祥雖然沒有跟我說起過具體的情況,但我也可以判斷其中有些不足為人道的內情,但絕對不會是因為我,因為我不過是個宮女,康熙根本不會為此就降罪胤祥。

  「婉然,你知道你最大的變化在哪裡嗎?」常寧忽然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

  「在哪裡?」我好奇,見他忽然委頓下來,聲音越來越低,氣越喘越粗,不覺緊張起來,趕緊湊過去,問他,「你怎麼了,是不是……」

  我準備問他的傷口是不是流血了,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靠近過去的時候,他猛然伸出了雙手。

  我以為,一個重傷到連動都不能的人,該是軟弱無力的,但是,事實證明,我錯了,常寧的手勁驚人,特別是,當這雙手,緊緊箍在我脖子上的時候。

  「你——你——干——」我想問他要幹什麼,但是,我卻發不出更多的聲音。

  「你不是婉然,你早就不是她了,殺了你她就會回來,殺了你!」常寧在說,聲音冰冷,就如同他的手一樣。

  胤祥、寶寶,還有好多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飛速的閃過,怎麼也沒有想到,最後的結局會是這樣,我用力的掙扎,卻掙脫不去他的禁錮,只能無力的踢著腿,一點點失去意識……

  清冷的風,一陣陣吹在我的臉上,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我喃喃的說,「胤祥,我冷。」

  半晌,並沒有熟悉的溫暖的感覺傳來,我猛然一驚,睜開眼睛。

  身邊,昨夜燒的火堆已經吐盡了最後一絲餘熱,只剩下一縷一縷的白煙,飄散在空氣中。我眨眨眼睛,抬起手看看,一切仍舊與昨晚一樣,剛醒時的驚魂未定,總算消散了。

  我並沒有死,難道,那只是一場噩夢?

  我起身,既而,嚇了一跳。

  常寧就躺在我背後,面色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這讓他嘴角溢出的一抹鮮紅更加的刺目。

  大著膽子再去試他的呼吸,仍舊活著,只是脈像卻衰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程度。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昨夜,他留下的疼痛仍舊,只是,不知道最後是他鬆了手,還是他昏了過去。

  我知道,如果我足夠清醒,這個時候,我就該丟下他,自己去尋找出路,只是,心裡卻似乎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叫著「不能這樣」,所以,我只是站起來,讓有些麻木的腿過了過血,然後,蹲下來,給常寧翻了個身。

  他背後的傷口……我閉了閉眼睛,大概是處理得不夠乾淨,包紮也太鬆了,這時,竟然露在外面,順著傷口處,流出發黑的血液,上面更沾滿了泥土。手指碰一碰周圍的肌肉,有些潰爛的感覺,而他身上的熱度,更說明了他的情況。

  這個傢伙在發燒,而且傷口潰爛。

  我不想去推測,如果我們在繼續被困上一天的後果,我只是帶上昨天給他浸水喝的布片,順著昨天綁好的籐蔓下到谷的更深處,自己喝了水飽,然後,帶水來,捏開他的嘴擠進幾滴,在擦試他的傷口。

  傷口周圍的肉都潰爛了,按照我有限的醫學知識,我認為應該清除腐肉,然後消毒縫合,只是,我手中除了一把我絕對不敢用在他身上的大刀外,一無所有。

  厚厚的將傷藥抹在常寧身上那個清理過的傷口上,重新包紮,我也只能祈禱,他能夠挨過這一關了。

  這個山谷並不算深,而且據我兩天的觀察,有一側的坡還算平緩,都說人在絕境的時候,往往會激發可怕的潛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我很快就要知道了。

  將常寧扶起,扶到一半的時候,我支撐不住,幾乎趴在他身上,早知道我的手臂並沒有力氣,那麼,就只能背了。

  常寧有多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背起他的時候,我的肺幾乎炸開了似的難受,搖晃著走了兩步,膝蓋一軟,我們就一起趴在了地上。

  膝蓋火辣辣的痛,也不知道是青是紫,手掌是破了皮,不過這幾天她受的傷太多了,可以忽略不計了。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仍舊掙扎著背了他,一點點的往上面爬。

  「笨蛋,你這樣永遠也別指望爬上去。」不知道第幾次被壓得趴在地上幾乎難以呼吸,常寧忽然開口了。

  「那你自己爬,不然就閉嘴。」我很想惡狠狠的回他這樣一句,但是,話說出來,卻只如同蚊子在哼哼。

  「如果我有力氣,我更想掐死你,」常寧說。

  「這點我不懷疑,所以我慶幸,你沒有力氣。」我咬牙,猛的又挺起身,半拖半背的拽著他,又向上了幾尺。

  在如今,每向上一步,都是一種奢侈了。

  「你沒有腦子嗎?一會我還會動手的,如果我是你,我就自己走了。」常寧被我拽得大約也痛,咳了幾聲才說出話來。

  「你想怎樣是你的事情,我想怎樣,卻是我的事情。」我不回頭,略一喘息平穩,就繼續向上。

  一滴溫熱的液體,悄然落入我的脖頸,很快的,又一滴。

  我不再說話,因為實在沒有開口的力氣,只是咬緊嘴唇,向上,向上,再向上。

  世界,在我眼前旋轉,眼睛裡如同進了水般,霧氣濛濛,眼前的樹根也都長了腳一般,四下移動。

  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意識自身體裡一點一點的抽離,但是,卻無力抗拒這一事實。似乎距離上面真的不遠了,閉上眼睛之前,我用力的抬頭向上看了看,真的不遠了。

  感覺上,就是睡了一覺,並且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只是,夢裡一直有人在說話,我很想看清說話的人,卻又似乎隔著層層的紗帳。

  他在說什麼?

  「婉然,是你回來了嗎?只有你才肯這樣也不放開我。」

  「其實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是不甘心,你為什麼會忘記我,忘得這麼乾脆?所以我寧願相信,你是另外一個人,只是,你又怎麼可能是另外的人?」

  「今天過後,你回到十三阿哥身邊,就還是會忘記我吧,忘記我們的誓言?」

  「我該恨你的,雖然你也曾身不由己。」

  「但是我不恨了,你還是你,到什麼時候,也不會真的丟下我……」

  「若是我死了,你會不會記得我,哪怕只是偶爾?」

  ……

  當風吹起層層紗帳的時候,我終於看清了說話的人,常寧,卻還是我們初見時的樣子,站在遠遠的地方,神情有些憂鬱,有些期盼,卻也混合著愛與恨的矛盾。就那樣遠遠的站著,身後是他的那匹馬,風很大,他的衣衫在風中飛舞,飛一般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發覺了我正在看他,他忽然一笑。

  這好像是我第一看到他的笑,記憶中,他一直是不快樂的,但是,那卻真的是他的笑,原來他笑起來也很好看,彷彿春花綻放,讓人有一種冰雪初見太陽的感覺,覺得自己就這樣絢目而燦爛的融化了。

《恍然如夢(夢迴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