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逝水東流去(2)

沈奚感到他手掌壓著自己的臉頰,拇指一左一右,在眼下頭,拭去了淚珠。

「過年哭不成樣子,也不吉利。」他說。

這樣靜的屋裡,呼吸都是大動靜。

沈奚出門匆忙,並沒多顧上自己的髮辮。傅侗文看著她歪七扭八的辮子,給她解開,蓬鬆的長髮披在肩上,他試圖為她重新編起。試了兩次,都是徒勞,只好放棄。

「還是不行。」他笑。

傅侗文喚進來萬安:「昨日沒聽見爆竹動靜?」沈奚在這兒,萬安不好說是因為他睡著,人家蒔花館的夥計怎麼有膽量點爆竹?訥訥地回說:「是有的,爺估計是忘了。」

「去拿一些來。」他說。

萬安離去。

沈奚心緒起伏著,看見傅侗文去拿呢子的西裝外套,傅侗文背對著她,從衣架上摘下外套,在手裡抖了抖。

「走吧。」他披了上衣,出了屋。

冬日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臉上,幾日沒下榻,陡地吸入冷氣,肺腑清涼,倒讓人清醒了。譚慶項一直在西廂房等著他們,見傅侗文出來了,也撥簾走出。萬安將一盒未拆開的百子響和一大盒三百響遞給傅侗文,喜紅包裝上是壽星公和梅花鹿,還有個穿著肚兜在作揖的小童。

譚慶項曉得他要給爆竹起火,從懷裡摸出火柴盒,遞過去他。

「去,給三爺搭把手,萬安不熟這個。」蘇磬吩咐夥計。

夥計上來,行了禮:「三爺?」

「我自己來。」他說。

披著衣裳就是為了手臂活動方便。

盒子拆了,挑了三百響,夥計慇勤地掃了屋前雪。

傅侗文躬著身子,頗有耐心地鋪開了爆竹。

傅侗文把一根火柴拿出,半蹲下身子,偏過頭去,仔細將火柴在掌心裡劃亮時,多看了沈奚一眼。彷彿這爆竹就是為她送行了,辭舊迎新,不要回首。

最後他收回視線,去起火,霹靂一般的乍響,震得屋簷上的雪都落下來,落了她頭上肩上都是。

響連四壁,白煙飛起。

留宿的恩客都被驚醒,不大會全披著衣裳,在女子的攙扶下出來看熱鬧,其中不乏笑著嘲三爺興致好的舊相識。

沈奚站在東廂房的門檻內,捂著耳朵,隔著一蓬蓬的白煙和散落下的飛雪,看白煙後的他。傅侗文從蹲下身點爆竹就沒站起來,肩上披著的西裝上衣下擺掃在身後台階上,沾了雪。

金黃的日光,將屋簷上飛落的雪都鍍了光,他半蹲在那裡,像在漫天飛揚的金粉裡,對著她笑。

這是他在胭脂巷,為她留的最後一點念想。

爆竹燃盡,煙霧未散,傅侗文也交給她一封信。

早備好的,本想今日讓譚慶項代自己送沈奚去車站前,交給她。

他把信對折,放到她大衣口袋裡:「央央送出去的錢,已經到了前線。」

暖意襲來,這是今日唯一的好消息。

譚慶項叫轎車到門外候著,替沈奚提了皮箱子出來,立在垂花門內,等著他們。

「三哥……」她是臨別詞窮,不曉得如何告別。

「三哥教你個道理,」他看破她的心思,「話不要說盡,心裡的路就不會走完。」

沈奚頷首。

譚慶項送她出了門。他是想送沈奚去車站,可不放心留傅侗文一個人在蒔花館。於是就將行李放到車上,叮囑萬安親自送沈小姐上了火車,才能回來報信。

他回來,見傅侗文人已經坐在了台階上。

冰天雪地,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兩隻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樑下,看著一地紙屑狼藉,兀自出神。

這樣的傅侗文,譚慶項見過一回,是傅侗汌自殺那夜。

跟他久了,譚慶項難得會停下來,想想過去。

他初見傅侗文,是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那是北京城最高的建築,因為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所以許多的軍政要客,尤其是已經下台的都會去那裡避難。那天,傅侗汌在火車站接了他,驅車直往飯店去。傅侗汌和他是同學,比他還要有天分,卻放棄了繼續攻讀的機會,提前回國,後來屢屢去信,讓譚慶項回國救國。

在英國,他有很多機會見傅侗文,都錯過了。

在那晚,六國飯店的西餐廳裡,他和傅侗汌先到了,坐在餐桌旁等他來。突然有人從他和侗汌之間伸出手,直接去拿桌上的餐單:「讓我來看看,今日有什麼來招待這位新朋友。」

傅侗汌笑:「三哥你從後門進來的?」

傅侗文無趣地合上餐單,扔到傅侗汌面前:「剛見得那位十分謹慎,怕有人洩露他的行程,會要刺殺他,於是走了趟後門。」

譚慶項剛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隨便些。」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台上,傅侗汌也還在世,兩兄弟和他這個外人,把酒言歡。

六國飯店的餐廳裡都是上層人,西裝革履有,老派長褂有,傅侗文他們這種早留了短髮的男人在外被人稱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外貌和談吐涵養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們是營營逐逐,爭名奪利,謀權謀勢的洋派勢力,他們卻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國各地,在海外像他們這樣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經年隔世。

這裡還是那個北京城,那個蒔花館,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應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經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長江的游輪上,船艙裡有許多從北京趕往四川的軍官親眷,都是北洋軍的人。大家言談中全是戰事,蔡鍔將軍彷彿是戰神一樣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帶領不足北洋軍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擋住了進攻……

涉及戰事,她難免聽得仔細,可到後頭這些軍官親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說自己家人陣亡的事了,餘下的女眷被牽動多日憂心,也陪著哭。

沈奚頭枕著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闔眼後天旋地轉,在哭聲裡陷入深眠。

夢裡是烽火連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驚雷炸在耳旁,她被強拽出夢境,茫然四顧,是陌路,是陌生人。

剛剛哭過的女人們都斂容,在閉目養神等待下船,有個在給孩子喂夾心麵包。無人喚她,除了江面上的鳴笛,再無其它。

乍醒來,目光游離,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燈火,浮蕩不穩。她摸到大衣口袋裡的信,折成兩折,好好地放在那裡。從北京離開屢次想拆,都沒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乾淨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會寫什麼?信沒有封口,打開即可。

打開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跡。

是譚慶項寫給自己昔日同學的信,請同學幫忙推薦她到滬上醫院就職。

另一封信還是譚慶項的字跡,全英文。

是他寫給自己昔日大學教授的信,請教授引薦她去英國讀書。

除此之外,沒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脈,怕給她帶去麻煩,都是在借助譚慶項的手。在仁濟時,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會驚訝,這個社會能找到工作的女人是鳳毛麟角,連留洋歸來的富家女兒也是嫁人享樂為眾。他知她前路艱難,也知她的抱負和心思。

她勉力克制著呼吸,手指僵硬著把信疊好,將信封翻過來,塞回去,突然看到了封口內的蠅頭小字:

央央情義,侗文沒齒難泯。願卿鵬飛萬里,一展鴻圖。

熱淚一湧而上,所有的堅強都在這一刻被敲得粉碎,潰散千里。

他全記得,昔日她在紐約說過的話全記得。他給她的那筆錢,足夠她用到暮年蒼老,可他準備了這一封信,就是因為記得她回國的初衷。

這也是他初次對她自稱:侗文。

忍了一日夜的淚再止不住,她右手捂著嘴,拼了命去看窗外的江面。水面上搖搖晃晃、飄飄蕩蕩的是月影,是燈影,還有一艘艘渡江游輪的倒影……

三哥,三哥。侗文……

侗文。

****

她在上海的一家大飯店定了房間,也定了去英國的船票。

全世界都在打仗,船期待定。

沈奚在飯店等待著,看川流不息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和女人。這裡有剛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赴美經商,孤單到此用餐的少婦;有大談民主自由的新派女學生;有私奔被抓回去,送去鄉下,又偷逃回上海來混跡在大飯店裡和人閒談戀愛,過夜謀生的女人。

每天早晨,她都在等船走的消息,又怕真來了消息,就沒退路了。

三月的某個早晨,突然有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步入早餐的大堂,手中拿著厚厚一摞報紙:「袁世凱退位了!」遠近嘩然,每一桌都在搶奪著報紙。

如此消息每日都有,像掙扎的溺水者在呼救,喊得久了,信的人也會減少。

可今日是登在了報上。

那個年輕人發完最後一張報紙,見沈奚這裡有空位,於是對她充滿熱情地點頭示意後,坐在了她身旁:「退位了,真的退位了。」

酒店大堂裡有人帶頭歡呼鼓掌,死氣沉沉的客人們找到了情緒的宣洩口,都沉浸其中。

1916年。

她在上海的和平飯店裡,手握著去英國的船票,等待她的是再一次的留洋之旅。船期未知,前路未明,可至少她眼前的餐盤裡還有麵包。

套用他喜歡的麥克白裡的戲劇台詞就是: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明天,又是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的跋涉,直到最後那一秒鐘。

※※※※※※※※※※※※※※※※※※※※

終於改到爽了0.0

《十二年,故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