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水墨河山影(1)

初三,沈策帶她去看新春馬。

她想看個熱鬧,擠在人潮裡,看請來的年輕女風水大師做新春活動。她這回和沈策一起過春節,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些風水命理,各種討喜的意頭,尋常在家聽不到。她留意到不少人舉著相似的風車,金色的細棍上有紅紙做的三角小旗子,彩色或是金色的小風車點綴在兩旁,像同一個地方買來。

「初三不宜拜年,大家都喜歡去廟裡燒香拜佛,再來買馬。」他說。

風車是車公廟的,買來討吉利,新年轉運。

「早知道我們也去了。」想買給他轉運。

沈策笑,耳語:「以後年年有機會。」

倒也是。

她甘心做人海一粟,趁四周都是陌生人,環抱他:「哥。」

「嗯。」他在算時間,想帶她上去看十二點的新年首場。

「離上回求婚一年多了,答應也答應了,只會帶我吃吃喝喝,看馬賞花,不拿出點實際的,」她忽然和他玩笑,「這裡人多,你再說一次?還會不會嫁給我了?」

「……」沈策拿她沒辦法,「嫁。」

今天一共十一場。

他們沒時間看全程,還要回澳門,只能看十二點的開場。她到貴賓包廂,興致勃勃要報紙看,想看馬經。沈策問人要給她。

「你還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同報紙一起來的竟是梁錦華兄弟,跟在後頭的是幾個和沈策相熟的朋友,還有帶來的女朋友。梁家的人有消息,曉得他在病著。外人不清楚,幾位公子哥見到沈策極為稀罕,追問他在忙什麼大事,數年不露面。

沈策難得心情好,回應他們說:「終身大事。」

他是個不喜歡談男女事的人,冒出這句,自然引來更多追問,卻再挖不出多的話。

眾人來前,她從身後抱著沈策腰,眾人一來,兩人不得不分開。她撿了張報紙在沙發旁,翻看著,和圍攏自己的幾個男孩子閒聊。

「你哥藏,你也藏。還記得我嗎?」梁錦榮上次見她是香港機場外,已是驚艷,今日再見險些不敢認。

昭昭比高中畢業高了許多。沈策立在幾個公子哥裡是最冒尖的,她比沈策矮半頭,兩兄妹一起不突顯她,等她單獨和梁錦榮面對面,竟是差不多。

她點頭,對梁錦榮一笑:「記得,你是開車接過我的人。你哥哥倒是去過蒙特利爾,見過兩回。你要是去——」

「昭昭,」沈策突然叫她,「過來看。」

她一聽他叫,拋下身邊圍攏的人,回到他身邊。

兩人目光交匯。

沈策身邊是梁錦華。

梁錦華有葡萄牙混血,生得骨架子大,濃眉深目的,鼻子有點鷹勾,氣質粗獷。沈策在這位老友身旁,被襯得五官柔和不少,數年養病避日,白得像女孩子,若非自身鋒芒過盛,恐怕會被人誤認是嬌養著的、難辨雌雄的病美人。

「馬都喜歡你哥哥,」梁錦華說,「我的馬見他,也像認識一樣,親得很。」

梁錦華不像弟弟,只肖想,沒行動。曾去蒙特利爾約過昭昭兩次,所以和她更熟些,還能聊幾句:「說不定他上輩子是養馬的。」

沈策笑而不語。

她不大服氣。不過鑒於梁錦華追過自己,為避嫌,抿抿唇不爭了。

恰好,一群高頭大馬狂奔而出,身邊的男人都圍到玻璃前,叫好鼓勁,唯獨沈策安靜如常。她偏頭看他,像從他的眼裡看到了天,雲,還有綠草上的千軍萬馬。

耳邊似有萬馬踩爛野草,泥灘,砂石的震天巨響,還有趨近於野蠻的戰場呼號……

左肩被輕按住,她醒過來。

「不舒服?」沈策問,聽到她的呼吸不順暢,很壓抑。

她搖頭:「覺得馬跑起來好看,」她見無人注意,在他耳邊說,「你更好看。」

沈策的手滑下去,在她背上一拍:「走了,回澳門。」

……

「這就走?」梁錦榮驚訝。

沈策懶得說,要不是你們兩兄弟從進來,就盯著昭昭,也不會這麼快。

「錦珊說,你們家長輩都回去了,家裡有事?」梁錦華最後問。

沈策點點頭,帶昭昭走了。

這一次不像上回要接送客人,只有兄妹倆,坐的是沈策的小游輪。

他在艙裡換上要見長輩的西裝,從鏡子裡端詳自己的臉,找到一副備著的黑色的半框眼鏡,擦擦鏡片,戴上。昭昭想到老阿姨的話,環他的腰:「戴眼鏡更不像好人。」

「是嗎?」他笑。

下一刻,她臉上有鏡片的涼,壓在皮膚上。

鏡片的涼意,讓這親吻變得內斂,安靜。沈策要摘掉眼鏡,她不許,親糊了鏡片,他取下放到洗手池旁。「你在馬場吃醋了,梁錦榮和我說話的時候?」 她摟他的脖子。

「你說是,就是。」

「他都沒我高,有什麼好吃醋的。」

沈策點頭:「有道理。」

「哥。」她叫不夠他似的。

「嗯。」他照例,答應著,從不厭煩。

「你說,像我們這樣談戀愛正常嗎?」始終想抱,親不夠。

「正常不正常,不都一樣,」他答,「沒人管得著你。」

「會膩嗎?」天天吃一種東西,再好吃也會膩。

「不會。」

「也許久了,就不新鮮了。」

「你可以試試,」他笑了,「試試二十四小時和我在一起,什麼都不做,只這一件事,做十年。再看看我是不是騙你。」

她心動了,盯著他,如同一個昏君盯著美人。心裡把古代禍國殃民的美人典故都過了一遍,設想著,如果沈策喜歡聽裂帛之音,她也一定樂意廣集天下名貴絲綢,天天撕給他聽。為他建宮鑄台,為博他一笑,山遙水遠地送天下的荔枝來……

「在想怎麼養我?」沈策忽然問。

她抿嘴笑著。

頭髮被他摸了摸,他把那個眼鏡重新擦乾淨,戴上。

鏡子裡的昭昭,背靠著推拉門,望著他。他從鏡中望著她。

一切如昨,歸家前車禍受傷,她臉上的傷疤,許多微妙的細節,讓他無法忽略……過去的他死於二十六歲,而今,又到了這一年。他猜,這一年不會好過。如果沒逃過此劫,最怕的是她接受不了。別的,倒也無所謂。

五點,他們到了澳門。

沈叔叔早叫人等在一樓大廳裡,讓兄妹倆到了,不用上樓,先去一樓的書房。

「難怪你要特地換衣服。」她悄聲說。

「一會兒少說話,聽著就好。」沈策叮囑。

難道是過年的規矩,小輩要在祖輩書房被訓話?昭昭被他囑咐的不安,和沈策一道進書房外套間的會客廳。沒人,人聲都在隔壁。

沈策帶她進隔壁的大會客廳,這是過去曾祖父用的,常年掛鎖,沒大事不用。

她婚宴時來,只見書房和套間會客廳,沒機會見這間。

裡邊全是紅酸枝的老傢俱,將屋裡的光和影都壓得沉了些,幾個盆景架上是黃香梅,算是點綴。裡面坐滿了人,男女都有,在低聲笑著聊著,見他們兩個到,都面上掛著笑,靜了。昭昭跟著沈策,一個個打過招呼,最後回到大伯跟前。

「今日是長房的大事,所以你的叔伯,還有姑姑們都來了,」年邁的大伯說,「你來。」

沈策走到大伯面前。

大伯握住他沒傷的那隻手臂,滑下來,兩掌合握住他的手,輕歎口氣,帶著幾分疼惜說:「希望換個父親,能替沈家留住你。」

片刻的靜默。

沈策微頷首:「謝謝大伯。」

昭昭如墜雲霧,眾人已笑著恭喜大伯。

她謹記沈策的話,不多問,和沈策一道落座,接人遞來的熱茶。他似乎一進這屋子就和她不熟似的,除了飲茶,就是回應長輩們的關心,視線不常在她這裡。

長輩們聊了十來分鐘,昭昭從他們的言談裡,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新消息。

沈叔叔竟然要把沈策過繼給大伯。一是為了給大伯這一脈開枝散葉,二來是想換個父母,改改沈策的命數。大伯沒有孫輩,自然不反對,唯一顧慮是,沈策是沈叔叔的獨子,對沈叔叔來說太不公平。

沈叔叔的回答是,沈寶盈的女兒就是自己親生女兒,不計較這些。

所以這些平日見不到的長輩都回來了,要在初五辦一場正式的過繼宴。初五起,沈策在族譜上,將成為大伯沈翰松的次子,而沈翰中,只剩了一個獨女沈昭昭。

這不只是一個儀式,或是族譜的變更,還包括沈策和昭昭未來的繼承權。

長房一直掌管著家族生意和基金,也就是沈家的聚財和散財。

大伯沈翰松執掌的是家族基金,因為長子十數年帶髮修行,等大伯離世後會剃度出家,已算半個空門之人。所以大伯這裡後繼無人。沈策現在成了次子,理所當然會接手這一部分。大伯年事已高,沈策一過繼,就要退居人後,專心管理家族基金會,成為沈家幕後的「散財人」。主要管理家族內部財產分配,還有不盈利的慈善投資。

在今天之前,昭昭都以為沈家沒有家族基金。當年她初到香港,梁錦榮和那幫公子哥提到過,沈家不上市,也沒有家族基金,財產不可知……現在看,沈家是不想被公眾評判,慣來是自主賺錢,自主慈善,才對外否認家族基金的存在。

沈翰中管理的是沈家生意,會交給獨女沈昭昭。當然昭昭還小,沈翰中仍在巔峰,還能再做至少二十年,有妻子沈寶盈在,兩個人足夠培養出昭昭。

「以後就是你聚財,我散財。」他簡單補充。

……

沈策喚人拿了盤松子。

他本想要松仁,一想,堅果現剝才香,特地囑了句要帶殼的松子。

他剝得悠然自得,她在細微的、有規律的聲響裡,以目光灼他。雖無證據,但她有直覺,此事源頭是自己。

沈家經商起家,沈叔叔做的是家族核心,這原本都是沈策的。

他為了自己,退居人後,雖然兩人不用分彼此。可一開始,他就在退讓,在給予,從無索求,這是他沈策對沈昭昭的態度。她沒法說清此刻感受,若在古時,今日的沈策倒有一句話能合:拱手讓河山。

《一生一世,江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