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高懿聽見這句話, 第一反應是不高興, 哪有人一見面就說對方陰穢之氣纏身的?

但不高興之後, 他陡然一個激靈, 也顧不上不高興了, 忙追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崔不去道:「我自小機緣巧合, 習得通玄之術, 能望氣觀相,所以方才一進來,就看見明府額頭黑氣氤氳, 怕是昨日遇到什麼事,或者被什麼東西纏上了。」

以雙方的交情,崔不去無疑是交淺言多了, 但高懿經過昨夜的驚嚇之後, 現在迫切需要向人傾訴他內心的感受,也顧不上那麼多, 忍了又忍, 還是沒忍住, 索性順從內心的傾訴欲。

他問道:「你們昨夜, 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

崔不去還真點點頭:「有。實不相瞞, 我們一大早過來拜見明府,也正是因為此事。」

高懿:「快快道來!」

崔不去就將昨夜聽見的鬼哭大略說了一下。

當然, 他沒提到鳳霄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斷喝,也沒提那盆洗腳水。

高懿赫然變色:「你們聽清那鬼說了什麼嗎?」

崔不去:「約莫是說自己死得慘, 有冤情之類。難道明府昨夜也聽見, 鬼哭了?」

既然不是自己一個人聽見,高懿的疑慮也消散許多,甚至還有種雖然倒霉但有人墊背的慶幸,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止聽見,我還看見了!」

崔不去和鳳霄對視一眼,面露驚詫:「長什麼樣,真是女鬼?」

高懿:「模樣我倒沒看清,穿著白衣,披頭散髮,有些瘦高,聲音非男非女,那、那鬼直接就在我床邊現身,我讓人進來後,它又不見了,每回我剛躺下,那聲音就響起來,遠遠近近,說自己死得慘,想求我為他申冤。」

鳳霄拽住崔不去的袖子,露出驚容:「夫君,連明府都未能倖免,我們晚上回去會不會又撞鬼?夫君,夫君,我們換客棧好不好?」

崔不去凝重道:「難怪我出門前起了一卦,卦象顯示大凶,看來這不僅是大凶之兆,還是萬鬼哭城。」

高懿聽著這名字就覺得瘆人,忙問道:「萬鬼哭城是何意?」

崔不去:「若二十年前真有天大的冤情,彼時且末城沒有朝廷命官,苦主無處申訴,直至如今,日積月累,怨氣加深,纏繞段棲鵠不肯離去,是以昨日我們前往興家赴宴,也被段棲鵠身上深重的怨氣所染,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見陰穢之物了!」

高懿覺得這個厲鬼太不善解人意了:「冤有頭債有主,它想報仇就應該找仇家,找我們有什麼用,簡直不可理喻!」

鳳霄負責捧哏:「夫君,照您這麼說,事情可是還會更嚴重?」

崔不去:「自然,我方才說了,若案情一日未能澄清,怨氣只會一日日加深,昨夜不止是明府,我們所在的整個客棧都撞鬼了,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其他人的氣運,也都會受影響,屆時不就是萬鬼哭城了。」

高懿很關心其中一句,追問道:「氣運受影響,會如何?」

崔不去:「輕則時運低下,處處倒霉,重則惡鬼纏身,神智迷離,行商的影響財運,當官的影響仕途。」

鳳霄驚呼:「夫君,那咱們豈不是也要跟著倒霉?好端端的路過是招誰惹誰了,我們趕緊走吧,走不了的不管他們了,我們又不是這裡的人,讓他們自個兒生受霉運吧!」

高懿:……

鳳霄:「夫君,妾真的好害怕,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晚上醒來扭頭一看,枕邊睡的不是你,而是一隻鬼啊?!」

高懿:……

崔不去不著痕跡瞪了鳳霄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適可而止,再扭下去就過火了。

鳳霄:你看高懿嚇成那慫樣,等我再加兩句,讓他今晚睡不著。

兩人在一邊眼神交流,高懿雖還存著一兩分疑慮,但心下已經信了七八分。

換作段棲鵠那等白手起家的草莽,怕是不可能如此輕信,但高懿原本就信奉起卦占卜,對吉凶之說深信不疑,大半個且末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三不管縣令每天若是起了個凶卦,這一天都可以不出門的,更何況今次是親眼看見了鬼,被凶祟鬧了一整夜,此刻再被兩人一嚇,真有些神思不屬了。

崔不去見火候差不多,就道:「明府可曾想過,查明案情,令死者安息?也好徹底解決此事。」

高懿苦笑:「你說得倒輕巧,從何查起,又找何人開始查?難不成我直接上門去問段棲鵠有沒有殺過人嗎?那樁案子起碼有二十年了,我來且末城不過幾年,別說屍骨了,就連捲宗都沒有。」

崔不去:「既然幾次鬧鬼都是從客棧枯井傳出,派人下去搜查枯井的話,說不定能發現什麼。這世上也不是沒有高明的仵作能從屍骨上找到線索的,此事不止關乎全城的氣運,也關乎明府個人的氣運,你總不想一輩子待在這裡當個縣令吧?」

高懿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崔不去:「藉著這次查段棲鵠的機會,對興茂下手,一舉剷除且末城的兩大勢力,你自然可以擺脫傀儡縣令之名,立下大功,別說陞遷了,封侯也有可能。」

高懿連連搖頭,他來到這裡幾年,清楚段棲鵠跟興茂兩家根深蒂固,除非朝廷派來大軍圍剿,否則單憑他,絕對不可能幹掉其中一個。

崔不去道:「昨日壽宴上,興茂手下的人給段棲鵠下毒,事情敗露,事後興茂堅決否認與自己有關,你說段棲鵠信不信?興茂肯定知道段棲鵠不信,為了自保,也會選擇先下手為強。高明府,你怎麼知道,下一個不是你?」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可能……」高懿說到一半,忽然醒悟過來,沉下臉色道,「你不是龜茲王之侄,到底是何人?」

龜茲向來不摻和且末城的事情,他的侄子又怎麼會慫恿高懿去對付興茂跟段棲鵠?

「我的確不是龜茲人。」

崔不去冷冷道:「高懿,你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能夠置身事外嗎?」

他拿出一枚漆木小印,丟至高懿面前。「看看這是何物。」

高懿半信半疑拿起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時下官員,若有身兼多職者,一般會做成多面印,以方便攜帶,如崔不去丟給高懿的這方印章,就有六面之多。

印章是真的。崔不去在左月局的身份一般不暴露,但他與鳳霄一樣,身上都掛著不少別的官職,但一連串拿出來,乍一看還是挺能唬人的。

譬如崔不去的其中兩面官印上,就分別刻著銀青光祿大夫和監察御史,前者沒有實權,說白了就是徒有虛名,但天子一般會給有功之臣賜予這樣的官職,而後者監察御史,去年才剛剛設立,品階不高,許多人還有些陌生,但高懿聽在京的朋友說過,這個官職外劾貪吏暴情,內掌三省六官之儀,職權之廣,權力之大,聞所未聞。固然監察御史見了許多官員都要行禮,但他的權限也令許多人為之忌憚。

銀青光祿大夫是正三品,監察御史則僅為八品,從高不從低,高懿見了崔不去,自然是要行禮了。

但他懷疑自己眼花了,自己這邊陲小城,別說高官顯宦了,稍微養尊處優的人,都不會跑到這裡來吃沙子,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三品大官?

崔不去:「外出查案,路過此地,為掩人耳目,方以龜茲王之侄身份行走。高懿,見此印章,你還有何疑問?」

高懿之前被騙過一次,自然不肯再輕易上當:「敢問閣下去往何地,又要查什麼案子?與我又有何關係?」

言下之意,就算你是監察御史,也管不到我頭上來。

崔不去冷冷看著他:「我奉朝廷密令,要去的是三彌山,西突厥,你明白了嗎?」

高懿不至於耳目閉塞到不知朝廷這兩年跟突厥發生不少齟齬,所以,能與突厥扯上關係的必然是大事,他心下一凜,似乎明白了什麼。

鳳霄適時在身前桌上輕輕一拍。

他用的力度不大,高懿甚至沒聽見什麼聲響,就看見整張桌子化為齏粉,簌簌落地,在蒲席上堆了一地的粉末。

鳳霄溫溫柔柔道:「高明府,你看我的身手如何?」

高懿嚥了一口唾沫,困難道:「舉世罕見。」

鳳霄笑道:「像我這樣的高手,誰能差遣得動,天下哪裡去不得?就算做騙子,你不覺得屈才了?若非崔郎君身份特殊,我又怎會隨扈左右?」

先前崔不去拿出官印時,高懿已信了七八分,再被鳳霄震懾這一下,總算是信全了。

他起身行禮道:「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崔不去:「山隹崔,崔不去。」

高懿:「崔郎君,你是上官,又身負要命,我本不該多過問,但你的差事,似乎與段棲鵠的案子無關。」

崔不去:「我的差事自然與此地無關,但我不想等到回程時,發現你死了,連且末城變成了一個新的鄯善國。」

高懿乾笑,不以為然:「這未免危言聳聽了。」

「荒謬!你知不知道,興茂府上私藏甲冑多達五千餘具,糧倉財庫更有兩處,各自隱藏在城中某處,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加起來,都足夠拿下整座且末城了?!」

崔不去本想拍案而起增加氣勢,奈何桌子剛剛被鳳霄拍成粉末,只好以聲音壓制對方,心裡順帶將鳳霄罵了一遍。

高懿驚疑不定:「不可能吧?」

崔不去冷冷道:「一直以來,朝廷在且末城都佈置了秘密據點,用以查探情報,雖然目前還未查出興茂那兩處糧倉到底在何處,但甲冑一事已可確定無誤,事到如今,你還要自欺欺人,覺得他不會發兵,還是覺得他就算發兵,也會放你一馬?」

就算興茂不想跟隋朝撕破臉,把高懿捆成粽子然後禮送出城,高懿這個官也不可能再當下去,十有八九還會被朝廷問罪,失城失地,歷來是大罪。

高懿臉色驟然變白。

他一會兒想到昨日壽宴上,段、興二人的針鋒相對,暗潮洶湧,一會兒想到自己連日來佔到的凶卦,一會兒又想到昨夜裡撞鬼,還有崔不去說的萬鬼哭城,一時半會拿不定主意,甚至有些六神無主。

崔不去早就知道高懿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換作平日,他早已二話不說直接擼袖子干了,但現在他們援兵未至,光靠這幾個人沒法成事,高懿畢竟還是朝廷命官,有名分大義在,可以讓事情變得更容易。

只要高懿肯合作。

「但是,就算興茂真的私藏甲冑,也未必就是想起兵吧?畢竟他祖上是鄯善王,這些甲冑傳下來給他也很正常,再說這地方兵荒馬亂,又靠近突厥,他應該也想自保……」高懿這廝開始給興茂想各種理由。

崔不去:「我聽說興茂舉宴,酒過三巡時,經常會吟唱漢高祖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高懿弱弱道:「此歌謠流傳甚廣,民間傳唱,興茂熟稔漢學,與漢人無異,這也無法說明什麼吧。」

崔不去冷笑:「我還聽說,當年高明府初來乍到,新官上任,興茂和段棲鵠分別派人送來一條白魚和一把寶刀。」

白魚典出漢代劉向所記載的,春秋伍子胥向吾王訴說的一番諫言,暗喻白龍魚服,貴人微服隱藏民間。

而寶刀則是段棲鵠給高懿的下馬威,警告他強龍難壓地頭蛇,來到這裡也別多事,否則就算隋朝官員,他也照殺不誤。

高懿飽讀經書,自然能看出這兩者的寓意。

後者的威脅看似囂張,但張揚外露,反倒不足為懼,前者不是在向高懿表明自己的志向,而是在試探高懿會作出什麼反應。

膽小如高懿,雖然將興茂的野心寫在奏疏裡上報了,但因朝廷當時無暇顧及此處,他也就心安理得在此得過且過,從未想過周旋於段棲鵠和興茂之間,設法將且末城拿回來。

興茂由此事摸清高懿的性格,之後自然更加肆無忌憚,不把他放在眼裡。

崔不去心想這得虧不是自己手下,否則早就被他讓喬仙扔到河裡去餵魚了。

如果天底下有混日子高手排行榜,那高懿一定能夠上榜,而且說不定能位居前三。

高懿沒想到崔不去還記得這些事,面色難堪之餘,苦笑連連,拱手求饒道:「崔郎君明鑒,非是某不肯出力,您來此地數日,自己也瞧見了,興茂勢大,段棲鵠狂傲,與其摻和進去,不如等他們兩虎相爭,再坐收漁利!」

他這麼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但興茂跟段棲鵠又不是傻子,會等著讓高懿坐收漁利麼?

崔不去知道此人冥頑不靈膽小如鼠,懶得與他再說下去,直接起身道:「你不摻和可以,此事我來出面,但必須用你的名義。」

高懿張嘴想要拒絕,對上崔不去冰雪似的眼神,話語頓時被凍結在嘴邊,半句也說不出來。

鳳霄好整以暇:「高懿,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想對你動手,就是一句話的事,只是大家畢竟同朝為官,還是有些香火請的,是不是?再這樣下去,你天天被厲鬼纏身,不用等興茂殺你,你自己就先耗盡陽氣而死了。」

在高懿心裡,可能厲鬼纏身比興茂要殺他更加可怕,聽見這話終於有些動容,半晌之後,道:「這幾日我身體不適,會閉門謝客,崔郎君想做什麼,我無權過問。」

言下之意,就是默許了崔不去他們的行為。

從縣衙出來,鳳霄問崔不去:「你怎麼知道用鬼來讓他妥協?」

崔不去:「兩個月前,在前往六工城時,我就已經讓人將六工城到西突厥這一路上,能查到的人事卷宗都放在我桌上,包括這位平庸怕事,猶信巫卜的且末縣令。」

鳳霄忍不住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將崔不去打量了一遍。

早在兩個月前,崔不去居然就已經把這一切都打聽清楚,記住高懿的喜好弱點,然後在六工城時就開始想著挑撥段棲鵠和興茂。

「不用太佩服我,我只不過比你想多了幾步。」崔不去語氣淡淡,面容矜持。

鳳霄搖搖頭:「不是,我只是在想,難怪你比我矮,身體又那麼差,敢情成天都殫精竭慮想著算計別人。」

崔不去翹起嘴角,諷刺道:「你說我身體差就罷了,我的確比不了你成日閒著沒事瞎蹦噠,但你確定你比我高嗎,難道不是你的千層底特地做得比別人厚?」

鳳霄詭異一笑:「我確定我比你高,因為我比你長。」

崔不去盯著鳳霄,半天沒說話。

鳳霄一甩帕子,故作嬌羞:「郎主為何這樣看人家,妾被你看得好害怕,心口撲通撲通直跳呢!」

崔不去:……

他想起來了,當初自己落在鳳霄手裡,被下了奈何香,經常昏睡不分日夜,身上衣物定時會有侍女更換,不過想必肯定是被鳳霄撞見過,反正這人的臉皮比長城城牆還要厚,不知避嫌二字怎麼寫。

崔不去對此早已麻木,他面無表情,直接跳過這個話題。

「今晚讓高明府再撞一次鬼吧。」

鳳霄:「你確定興茂那邊會動手?」

崔不去肯定道:「如果我們的推測沒錯,現在要殺段棲鵠的,有兩撥人,一撥是三管事與玉秀,一撥則是在酒裡下毒的,而三管事與下毒者之間,可能又存在一定聯繫,興茂也在等待機會,那我們就乾脆推波助瀾,讓這場萬鬼哭城鬧得更厲害一些,興茂等了這麼多年,早就等不住了,他一定會動手!」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