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元三思慢慢走來。

「意外嗎?」

崔不去實話實說:「方纔看見你時, 的確很意外, 現在轉念一想, 卻也在情理之中。」

元三思似有點訝異:「怎麼說?」

崔不去:「因為你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在我回到博陵的差不多時候, 你正好也調任博陵郡守, 我回到崔家, 必然要處理崔氏的陳年舊案, 你以新任郡守和余氏師兄的雙重身份接近,必然能令我放下戒心,相信自己之前調查的結果。你的身世並不難查, 你也知道左月局一定能查出來,從而問你要秘藏的地點,但若是你主動送上門, 這一切就不那麼突兀了, 我也不會輕易生疑。」

元三思:「我聽說崔尊使素來郎心似鐵,可你面對已逝生母的親朋故舊, 終究還是心軟了。」

崔不去淡道:「不必謙虛, 非我心軟, 是你高明。」

元三思見他竟還拱手回禮, 不由哈哈一笑:「崔尊使果然是個妙人!」

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崔不去身無武功, 又在別人的地盤上,毫無反抗之力, 元三思似對他還存了幾分香火情, 未曾動手,語氣也還不錯。

只是崔不去身後,陣法之內沉沉陰森,鳳霄與兩名左月衛依舊不見蹤影。

崔不去問:「這麼說,你的身世也是假的?」

元三思搖首:「真的。我的確是你母親的師兄,也的確受過余家之恩,被你的外祖父留養余家數年,悉心教導,當年我離開余家,正因身世所困,百感交集,想要尋找出路,不願循著你外祖父所定下的路,耕讀娶妻,就這麼過一輩子,雖然對余氏有愧,但我仍舊要走。」

回憶往事,他有些慨歎:「我周遊四海,又有了些奇遇,從此便走向截然不同的路,若還留在余家,只怕此生碌碌無為,永無出頭之日了。」

崔不去冷冷道:「雲海十三樓就讓你大有用武之地了?」

元三思笑道:「賢侄,你錯了,當年還沒有雲海十三樓,而且十三樓也沒什麼不好,他能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

崔不去:「我想你死,你能去死嗎?」

元三思擺擺手:「你是難得的人才,不會跟其他凡夫俗子一樣,將工夫浪費在這等無謂的口舌之爭上,我知道你如今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也許得到解答之後,你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崔不去:「那我就等著你的舌燦蓮花了。」

元三思對他語氣之中的嘲諷付之一笑,站在燭火光明之中的他看著置身黑暗的崔不去,就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這個孩子手無寸鐵,縱一張嘴巴比天下最快的劍還要鋒利,可畢竟還是嘴巴。

與元三思而言,在手握屠刀之人面前,崔不去猶如稚童,縱千般智計,也無法施展。

更何況,元三思自詡不是莽夫。

若他僅僅是金玉其外,當年也不會得到余家的青眼了,以余氏那樣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也不會默許這樁青梅竹馬的婚事。

只可惜,余氏沒有料到元三思的野心。

元三思的目光,自始至終不在博陵那一畝三分地上。

「其實,」元三思道,「雲海十三樓的能耐,遠遠超乎了你的想像,別的不說,你能料到我們在京城時,就已經見過一面了嗎?」

崔不去神色一動,他望向背逆著模糊光線的元三思。

對方抬起手腕,虛虛挽了個劍花。

以崔不去的記憶,就算剛才認不出,眼下看到這個動作,也都想起來了。

「端午千燈宴,樂平公主的清荔園,那場私埋火|藥,刺殺未遂的謀逆。」他一字一頓道。

元三思一笑:「不錯,當夜潛伏於馬車下,與鳳霄交手的白衣人,正是我。你沒發現,當時我有意對你手下留情嗎?否則,以我的武功,又怎會失手?」

照這麼說,元三思離開余家之後,果然有了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奇遇。

因為那夜的交手表明,此人武功之高,不在鳳霄之下,更勝佛耳一籌。

如此一來,許多事情也就說得通了。

元三思雖有武功在身,但明面上依舊循規蹈矩,一步步走上朝廷官員之路,元氏一族是北方大姓,前魏覆滅後,這些人在新朝為官的本來就不少,元三思只是其中之一——這幾百年間,王朝更迭頻繁,皇帝並不會因為某個家族祖上曾坐過皇椅,就不肯任用。

按照規矩,調任時,天子可召其回京述職,他在遷博陵郡守之前,正好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明著因公赴京,實際上則與逆黨聯絡,以他的身份,拿到一張清荔園的請帖不是難事,所以誰也不會注意到宴會中途,有位客人無故離席,又潛伏在馬車之下。

這樣一個站在江湖巔峰傲視群雄,又有著雙重身份的絕頂高手,的確不可能再看得上平平無奇的余家,也不可能回余家了。

那夜元三思口中的留情,其實也是一個下馬威。

他在此時此刻揭穿,不僅為了告訴崔不去,自己完全有能力殺他,更在暗示雲海十三樓能量之大。

本以為被左月局肅清的亂黨,既然可以隨意出入清荔園,對滿園子的人下手,自然也能做出更多的事情。

崔不去緩緩道:「距離魏朝徹底覆滅,已經過去許久,當今皇帝,並非當年滅魏之人,你報復他,又有何用?」

「我不是為了報復。」元三思搖頭,「賢侄,你也將我看得太低了,雲海十三樓,以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你若加入,自然能知道更多。」

崔不去嘴角微翹:「不就是謀朝篡位嗎,何必說得如此高尚?你這樣的遊說能力,實在無法說服人,依我看,你們樓主的嘴巴起碼要比你厲害多了,不如讓他出來,或許我還會考慮一二。」

元三思笑道:「何必大先生出馬?有位貴客,你們許久不見了,他也很想念你,我便將他請出來,讓你們敘敘舊,請。」

他伸手往內室燭光方向一引,示意崔不去過去。

崔不去:「我有三位朋友,還在陣中,你若想誘之以利,是否最起碼該把他們先放出來?」

元三思卻道:「不必著急,他們都平安無事,你等會就能見到了。」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鳳霄也被控制了。

崔不去微微蹙眉。

他頭一回泛起難以掌控的感覺。

甚至他還有一種預感,在前面那個斗室內,他也許會見到,一個並不想見的人。

崔不去起身,拋開手中竹杖。

他走得很穩。

既已有了微光,就不再需要依靠竹杖。

一步,一步。

他很快來到元三思面前,也望見了斗室之內的情景。

明亮潔淨,鑲嵌壁間的夜明珠微微發光,並非方才以為的燭火。

一人盤膝,坐在蒲草團上,背對著他。

那身影果然無比熟悉。

熟悉到崔不去維持不住冷硬的表情,連眼睛都流露出一絲震驚。

元三思微微一笑,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

對方適時回過頭。

頭髮霜雪之色,一身衣袍洗得有些發白,面容依稀能看出從前的英俊。

他笑得那樣親切,熟悉,甚至還朝崔不去招手。

「你怎麼又將自己折騰成這樣,臉色變差了不少。」正如家中長輩對離家已久的子弟,語氣飽含關懷,又略帶責備。

但,崔不去只覺渾身血液,在那一瞬之間,悉數凍為冰霜。

他站立不動,半晌無言。

對方也沒有催促,反倒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反應。

過了片刻,崔不去尋了對方面前那塊蒲團坐下,開門見山:「我沒想到是你,先生。」

范耘溫厚地笑:「若你能一早想到,我又如何堪陪你稱呼一聲先生呢?」

崔不去:「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生性不愛拘束,閒雲野鶴,連琉璃宮招攬,你也只肯任客卿之位,來去自由。」

范耘:「不錯,我是這麼說過。」

崔不去:「你還說過,你是名相范雎之後,畢生之願,是踐行范氏祖訓,為天下尋一明君,覓盛世太平。」

范耘笑道:「不錯,我也這麼說過,而且的確是這麼做的。」

崔不去直接冷笑:「我看不出一個躲藏暗處,蠅營狗苟的雲海十三樓,能比楊堅更加盛名!」

「多年不見,你這性子,還是這樣尖銳。但,刀是雙面刃,過於鋒利,有時傷人,也會傷及。」范耘搖搖頭。

崔不去在最初的震驚之後,面色很快便波瀾不驚,縱是范耘,一時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難怪我自打進入這秘藏之處,就覺得手筆處處熟悉,那北斗雙璇陣,更是你親自傳授的陣法。當初你還與我說過,天下會布這陣法的人,寥寥無幾,而能夠安然離開的,更加少之又少。所以這一切,全都是局?」

范耘:「不,秘藏是真的,這裡面原本,也的確是魏帝為後人準備的退路,只是裡面的東西,早就被我們搬空了。」

崔不去瞥了元三思一眼,似笑非笑:「為了造反大業捐出全副身家,還潛伏敵營甘當走狗,當了這麼多年的官員,元世伯果然是幹大事的人。」

元三思臉皮有相當厚度,還文質彬彬道:「多謝賢侄誇獎。」

不知道的,還當三人相對而坐,在談詩論文,其樂融融。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