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崔不去看著天池玉膽。

范耘則看著他。

「不去, 似你這般資質, 若壽命只有短短幾年, 英年早逝, 何其可惜?你的抱負, 你的志向, 遠不止如此。在世人眼裡, 左月使已是難得的高位,但我知道對你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你與我一樣, 都是以蒼生為棋,與世道人心博弈之人,浮名利祿你可以不在意, 然而沒了性命, 又能做到什麼?」范耘娓娓道來,一如他當初教導崔不去時。

許多事情, 他只說過一遍, 崔不去就能舉一反三, 是以這次, 他也相信, 對方能夠做出最明智的抉擇。

崔不去沉默不語,范耘也極有耐心, 靜靜等待。

拋棄原有陣營,加入敵營, 謀亂造反, 這種大事畢竟不可能拍腦袋就決定,尋常人怕是乍聽之下就嚇個半死了,雖然崔不去不是尋常人,可他要是痛痛快快答應下來,范耘和元三思反而會起疑。

半晌之後,范耘聽見崔不去道:「我要見鳳霄。」

范耘對這個要求並不意外,只是笑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是太相信鳳霄的忠心,還是連自己的判斷都不敢相信了?」

崔不去面色淡淡:「口說無憑,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范耘笑歎:「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他加入十三樓的投名狀就。或者說,你只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從未見過你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立場動向。他是否背叛楊堅,加入雲海十三樓,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崔不去:「很重要。」

范耘點點頭:「那好。」

他對元三思道:「勞煩元兄,請副樓主出來吧。」

元三思轉身離去。

崔不去:「副樓主?」

范耘:「我知道左月局針對雲海十三樓調查了許多,不過你恐怕不知道,十三樓的樓主,也就是大先生,他的身邊,是可以有兩位副樓主的。副樓主權限之大,可以調動第一樓以外的十二樓,人脈財力,大江南北,一聲號令,莫敢不從。」

「人脈財力,大江南北,」崔不去咀嚼這八個字,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這麼說,我果然沒有猜錯,雁蕩山莊的林雍,還有金環幫幫主寧捨我,果然是十三樓的人!」

范耘笑而不語,默認了。

崔不去:「從段棲鵠的死,你們就布下一個局,他屍體上那封信,也不是什麼十三樓中人秘密聚會的線索,而是你們故意留下來的誘餌,我看了信必然就會去解讀,得到答案之後,就算自己不去,也會派喬仙他們去查。左月局需要有人坐鎮京城,又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調查此事,我再找上元三思時,就一定會找鳳霄合作,但鳳霄已經是你們的人了,所以這次請君入甕,十拿九穩,我就算再長一雙翅膀,也逃不出十三樓的算計。高明啊,先生,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范耘矜持笑道:「我知你生性多疑,無論是那封信、元三思,還是鳳霄,三者單獨出現,你都可能起疑心,但當你同時遇到了好幾件事,就自然而然會被分散心神,被混淆了判斷,更何況,你在博陵,還要面對崔家的糟心事。不去,哪怕你智多近妖,也畢竟不是神明,不可能當真算無遺漏。」

二人說話間,外面腳步聲漸近。

走路之人都是武功高強者,但他們無意放輕動靜,崔不去自然能聽見。

兩名美貌侍女捧著木盤進來。

木盤之上,酒香在白玉酒盞中微微蕩漾,侍女一身白衣輕紗,雪肌烏髮,蓮步輕移,彎腰將杯盞放下時,還能看見衣襟鬆鬆垮垮掩映下的高聳玉峰,伴隨著幽香沁入心脾。

崔不去又不是四大皆空的高僧,自打他走入這間內室之後,便發現這裡雖只是山洞一隅,卻處處奢華舒適,不提石壁上鑲嵌的幾顆夜明珠,便連他座下蒲團,也是繡以金銀絲線,裹以綢緞,內裡填充棉花蒲草,柔軟遠勝一般蒲團。

而這內室之中,起碼也隱藏了好幾個通向別處的出入口,可見這處地方隱秘通達,才是真正的聚會之地。

雲海十三樓之財力雄厚,的確也可見一斑。

侍女含情脈脈地睇了他一眼,卻發現崔不去無動於衷,只好放下酒盞,默默退出。

范耘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笑呵呵沒說話,只拈起酒盞小啜一口。

古來成大事者,都需要有過人的自制力,別說崔不去了,便是這些美貌女子全脫光了在他們面前翩翩起舞,范耘元三思也不會動容分毫,若崔不去輕易就被誘惑,他反倒會看輕了這名弟子。

侍女離去之後不久,又有二人入內。

其中一人緩步而來,一直走到崔不去面前才止步。

他的靴子是黑靴,款式與尋常人差不多,但質地卻有別常人,以鳳霄的挑剔,必是連鞋子也要與眾不同,所以崔不去一眼就認了出來。

崔不去抬起頭。

鳳霄的視線也正好落下。

二人對視片刻,誰都沒有先開口。

反是元三思笑道:「你們不過才分開一會兒,怎麼倒像是半輩子沒見似的?」

崔不去望著鳳霄:「我希望由鳳二府主,而非旁人,來告訴我這個答案。」

鳳霄的表情很淡——無笑,無嘲諷,亦無幸災樂禍,他的眼神更是淡漠,沒了之前時不時喜歡捉弄調侃崔不去的輕佻,也沒了常常沉迷攬鏡自照的意氣風發,浮現出一種近乎平靜的淡漠,宛如崔不去僅僅是與他擦身而過的陌路人,絲毫不值得他去多看上一眼。

他終於開口,卻只說了一個字:「是。」

崔不去:「來到博陵之前,就已經是?」

鳳霄:「是。」

崔不去:「清荔園謀反那夜,你非要上我馬車,又湊巧與元三思交手,救我一命,也是?」

鳳霄:「是。」

崔不去:「投名狀是我,那麼你得到的好處呢?能夠讓鳳二府主甘願加入雲海十三樓,一定不是一般的好處吧?」

鳳霄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崔不去看出來了,那彷彿是憐憫,對失敗者和被欺騙者的憐憫。

這讓崔不去的喉嚨有些發癢,他忍不住咳嗽起來,聲音壓得很低,卻依舊在內室迴響。

「如今的魔門三宗,合歡宗、浣月宗,以及我任宗主的法鏡宗,在多年以前,其實都同屬一門,當時的魔門宗師崔由妄,乃魔門第一人,也是天下第一人。」鳳霄道。

崔不去此時的表情竟還很平靜,甚至微微點頭:「略有耳聞。」

他身遭背叛,四面楚歌,卻依舊沒有亂了分寸,至少,表面看起來還沒有。

范耘看在眼裡,暗暗歎息。

若是可以選擇,他自然也不想用這種方法來收服崔不去,但對方心智極高,又不是輕易認輸之人,若非出其不意,以勢壓人,讓他遭逢巨變,反應不及,再趁勢收服的話,幾乎不可能拉攏崔不去入雲海十三樓。

當然,殺了崔不去還更容易些,但人才難得,得崔不去,如虎添翼,范耘希望能盡力為自己效忠的人籠絡更多人才,而非以殺開道。

鳳霄:「崔由妄生前曾留下一門武功,可移魂換血,重鑄經脈,名為煉玉,只是後來這門武功隨著崔由妄死去而式微,並未留下任何記載。昔日我師座下有徒三人,除了廣陵散與我,還有一位小師妹,幾年前,小師妹因故受了重傷,世間藥石罔醫,唯有煉玉功可救小師妹。我入解劍府的初衷,也正是為此。」

元三思從旁補充:「正好樓主昔日收羅天下武功典籍,其中就有流失依舊的煉玉功,此功分為上下兩部,鳳府主得了上部之後,在他小師妹身上試用,果然有用。」

聽至此處,崔不去自然已經完全明白了,他頷首道:「所以為了得到下部,你就以出賣我為投名狀,加入雲海十三樓。若我不是這故事中的可憐蟲,我定會為鳳府主的深情所感動。」

鳳霄:「沒有我,這個局你也脫身不了,只是他們怕我不是真心加入,所以拿你來作考驗,如果連你都能被我賣了,那他們自然就放心了。」

崔不去露出嘲弄的神色:「沒想到我在鳳府主心中的份量還挺重要。」

鳳霄蹲下身,與他平視:「你錯了,不是你重要,是你所代表的左月使,這個身份重要。說實話,這次出奇順利,我也很意外,你本來應該帶更多的人出來,最起碼再加上一個喬仙,或長孫,也許我沒那麼容易能得手,但你卻只帶了兩個跑腿的左月衛,就放心地與我出來了。這是不是說明,你對我的信任,已經到了足夠以命相托的地步?」

崔不去沒有說話,只是咳嗽,支稜在蒲團上的手越發冷白,背脊挺直,幾乎一折就斷。

他咳嗽是常有的事,但咳得多了,連帶肺腑也如火燒一般,陣陣灼痛。

身體越冷,體內卻越燒得炙熱,順著心口蔓延到經脈各處,如燃燒枯草的熊熊烈火,將嫩綠化為飛灰,焚盡天地萬物,世間熱血心腸。

他無須回答,鳳霄已經明白了。

鳳霄笑起來,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強迫他對上自己的視線。

「范先生說你外冷內熱,外是冰雪相,內有熱血心,我原還不信。如今,信了。」

說罷,鳳霄面露譏誚:「可惜,尊使這難得的信任,錯付了人。」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