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喬仙上門的時候, 鳳霄正在作畫。

心無旁騖, 嘴角一抹笑意, 看上去興致不錯。

再怎麼不情願, 喬仙也必須先行禮。

「左月衛喬仙, 拜見二府主。」

鳳霄頭也未抬, 畫筆未停, 從喬仙這個角度,看不清對方在畫什麼,但鳳霄的笑容通過筆尖悉數傳入書案上的籐紙之中, 陽光暖融,玉人執筆,即使是不喜歡鳳霄的喬仙, 也不能不承認這樣的情景很動人。

但在喬仙眼裡, 所有美妙都隨著鳳二開口的那一刻徹底幻滅。

「看來,崔不去還是不肯親自來。」

喬仙道:「卑職奉尊使之命前來拿早該給左月局的東西, 還請二府主願賭服輸。」

鳳霄對她的冷臉視而未見, 依舊笑吟吟道:「這是我與崔不去之間的賭約, 他若想要那份名單, 就讓他自己來拿, 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我都是不認的。還有, 」

停頓片刻,鳳霄擱筆, 在堪堪完成的畫作上梭巡片刻, 才抬首看向喬仙。

「崔不去與我平起平坐,那是因為他有這個資格,你口口聲聲自稱卑職,語氣卻半點也不像為人下屬,崔不去帶你出門,難道指望你如此態度,能為他分憂解難嗎?」

迎著喬仙震驚的目光,鳳霄露出一個略帶惡意的微笑。

「你雖然懂易容變聲之法,也略通醫術,但在解劍府裡,你這樣的人並非不可替代,若我送一個給崔不去,你猜他會不會收下?新人又會不會取代你的位置?」

喬仙心頭陡然湧出一股怒氣,她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覺得沒有必要爭辯,最後只化為一句冷冷的話語:「恐怕要讓您失望了,宮裡剛剛派出一名隨扈,充任尊使的新侍衛!」

鳳霄訝異道:「那你不就徹底失寵了?」

喬仙:……

看著喬仙怒氣沖沖離開的背影,裴驚蟄忍不住問道:「郎君,若下次崔不去親自上門,我們真要將那份名單給出去嗎?」

鳳霄挑眉:「他肯上門服軟,為何不給?」

裴驚蟄抱怨:「但其中不乏各級官員的隱秘弱點,解劍府也是費了不少周折才收集齊全。」

怎麼能說給就給?

鳳霄笑瞇瞇道:「你不懂崔不去,他肯親自過來,那必定已經做好了付出一定代價,與我交易的準備,你都知道單憑一盤棋就將這份名單交出去太吃虧,這個道理,崔不去會不知道嗎?他壓根就沒指望過我會輕易給,之所以一直沒上門,就是因為他認為左月局暫時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心動。」

裴驚蟄越聽越糊塗:「那您是希望他來,還是希望他不來?」

鳳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道:「你去打聽一下,皇后派了誰給他。」

這不是什麼秘密,也不難查,裴驚蟄應聲離去,不多時就又折返回來。

「郎君,是右衛將軍司馬關山海,關家三代從軍,關山海一手問月槍法馳騁沙場,罕有敵手,若無意外,他將來應該會接替右衛將軍,掌管京城右衛,皇后將這樣一個人指派給左月使,可見對其看重。」

鳳霄嗤之以鼻:「戰場上的功夫是萬人敵,長於衝鋒陷陣,卻不一定適合當護衛,關山海一路陞遷,順風順水,又是個有真本事的,一定傲氣過人,突然被調去左月局,心裡難免不滿。」

他說罷起身,一邊往外走。

裴驚蟄忙跟上:「您去哪兒?」

鳳霄背著手,優哉游哉:「去左月局看熱鬧。」

說得好像上隔壁串門,明明解劍府與左月局並不相鄰。

裴驚蟄:「可您剛才還說,要等崔不去服軟。」

鳳霄道:「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皇后不會無的放矢,她派了個關山海,必是最近有什麼新差事需要崔不去出馬,我親自上門,讓崔不去服軟,也是一樣的。」

裴驚蟄心裡嘀咕:這還叫什麼讓對方服軟,明明自己捺不住,主動上門撩撥吧?

他跟崔不去打過幾次交道,不知怎的,雖然崔不去不會武功,可在對方那雙眼睛面前,他立馬就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哪怕什麼都沒做,也會莫名心虛。

「郎君,您接近崔不去,是因為左月局嗎?」

鳳霄哼笑:「若沒有崔不去,左月局算什麼?」

裴驚蟄不解:「可崔不去又有何特殊之處?」

鳳霄搖著扇子緩步前行,涼涼道:「姓崔的貌不驚人,性情乖戾,吝嗇記仇,嘴巴刻薄,得寸進尺,斤斤計較,城府深沉,一肚子陰謀詭計,多病還不自惜,成日裡四處蹦躂搶功勞,在博陵郡天南山,若非有我,他早死了百八十回綽綽有餘,若說特殊,那可能就是特別愛找死吧?」

裴驚蟄目瞪口呆,他只是隨口一問,哪裡知道鳳霄會一下子說了這麼多。

既然對方一無是處,為何鳳二府主還總要沒事找事?

人家安安靜靜,鳳二郎君就非要找人去提醒崔不去,崔不去真派了人來,鳳二又吊足胃口,非要崔不去親自來。

裴驚蟄實在沒法想像這樣兩個人是怎麼在博陵待了那麼長時間,還相安無事的。

一山不容二虎,按理說,要麼鳳霄被氣死,要麼崔不去被打死。

結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裴驚蟄微覺詭異,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多了個關山海,左月局果然熱鬧得很。

左月局眾人,尤其是能留在崔不去身邊的人,無不跟了他許久,得到相當信任。

關山海驟然從天而降,卻什麼都沒有,只憑皇后親指四個字,就僅次於長孫和宋良辰,壓在眾人頭頂,尤其是喬仙,自然人人注目,私下議論。

喬仙心頭憋悶,忍不住當眾向關山海提出切磋的要求。

殊不知關山海也自覺屈才,嘴上不說,心裡難免不服,便痛快答應了喬仙的要求。

二人左月局的練武場上交手,不少人聞風而去,幾乎將露天練武場圍得水洩不通,連崔不去都被驚動了。

喬仙長於飄逸的劍法,關山海則是大開大合的槍法,兩人無論從武功路數還是生平履歷,幾乎八竿子打不著,卻因左月局而聯繫在一起。

兩人心中都存著一股意氣,出手皆未留情,喬仙一身白衣飄然而動,身隨劍舞,幾乎憑虛御風,唯有眼力不錯的人,才能發現她的足尖偶爾碰觸地面,饒是如此,喬仙的輕功也已足夠令人驚艷了。

喬仙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她只是為了要證明自己比關山海更有資格跟隨崔不去。

隨著鋒利劍氣撲面而來,關山海目光凜冽,手腕一振,槍花就層層堆疊漫湧開去,擋住了喬仙的攻勢。

掃,刺,點,撥。

槍法中最常見的幾個動作被關山海運用自如,在他手中的問月槍已經變成一把具有靈氣的兵器,勢如破竹攻向敵人,槍頭劃過空中殘留點點寒星,不等眾人腦海中的印象被抹去,又一道銀色痕跡自槍頭劃出,前後相連,竟隱隱是個太極八卦的輪廓!

一槍卸去喬仙的攻擊,一槍在週身築起真氣,一槍反守為攻,逼近對手。

關山海輪廓分明的蜜色臉龐在烈日下迸發出萬夫莫敵的氣勢,彷彿在他面前的不是喬仙,而是千軍萬馬,而他獨自一人在戰場上遊走,無視強敵,無視週遭,無視生死。

山海傾覆,日月沉浮,草木摧折,春秋混茫。

雖千萬人,唯一而已!

喬仙發現自己的劍被對方的長|槍絞住,僅僅一瞬,炫目槍芒已經近在眼前,朝額心刺來!

殺氣凜凜,眉間劇痛!

喬仙大驚失色,不得不撤身後退,但她的劍被緊緊絞住無法抽離,即使鬆手,那股殺氣也跟著逼迫近前,令人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幾乎是同時,兩道疾風從不同方向飛掠而來,一左一右擊向關山海的雙肩。

關山海騰身躍起,避開石子,穩穩落地,反手挽花收槍。

喬仙驚魂未定,再也沒臉看崔不去,單膝下跪請罪道:「屬下學藝不精,請尊使恕罪!」

崔不去淡淡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對自己人點到即止,要有分寸。」

前一句是對喬仙說的,後面一句,卻是在警告關山海。

關山海抿抿唇,拱手道:「屬下知錯。」

崔不去又轉向從外頭走來的兩人。

「是什麼風把鳳二府主刮來了?」

方纔那兩枚石子,一枚來自長孫菩提,一枚則來自鳳霄。

鳳霄笑吟吟道:「自天南山一別,崔郎君便閉門不見,我卻思念得緊,不過來看看,怎麼對得起我們那段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日子?」

崔不去嘲諷:「我還以為鳳二府主終於想起自己賭輸的那筆賬,良心發現過來還債了。」

秋風揚沙而起,將袍角高高捲起。

喬仙站在練武場中,遙遙看著兩人相對而立。

左月局何等地方,鳳霄如何能輕易進來,就算以他的武功,誰都攔不住,守門的左月衛起碼也會拚死阻止,奔來稟告。

但什麼事也沒發生,對方順順利利,暢通無阻來到練武場。

這必定是因為崔不去事先有過交代,只要是鳳霄親自來了,便不必相攔。

起初明明是不死不休的對手,什麼時候起,解劍府的主人還能入左月局如無人之地了?

鳳霄不知是否也想到了喬仙正在想的事情,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崔不去揮揮手,讓眾人散去,他則領著鳳霄走向池中涼亭。

「鳳二府主大駕光臨,到底有何貴幹?」

閒的沒事,過來看熱鬧的。裴驚蟄腹誹道。

鳳霄道:「過來給你送名單呀。」

崔不去驀地頓住腳步,蹙起眉頭:「你何時變得這麼大方了?」

鳳霄歎了口氣:「我知道那份名單對你很重要,你想借此揪出雲海十三樓安插在朝中的釘子,可這樣要緊的東西,我如何能隨隨便便就給了,原想等你上門來要,可你遲遲不肯來,我這不就只能親自過來了?既然你懷疑我的誠心,那我就走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崔不去下意識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

下一刻,崔不去發現這個動作暴露了自己急切的心情,立馬鬆手。

但已經遲了,鳳霄露出得逞的笑容。

「既然你這麼想要,那我們是不是該坐下來好好談談?」

面對這個人,真是一刻都不能放鬆,崔不去緩緩吁了口氣。

「你要什麼?」

鳳霄伸出手,摸向他的臉頰,正當崔不去想避開時,對方的手卻飛快穿過耳畔鬢髮,上移至髮髻,抽下崔不去的玉笄。

他將玉笄在崔不去面前晃了晃。

「為了不讓你賴賬,只好將這根玉笄權充信物。」

鳳霄還記得那日從山洞出來時,對方披頭散髮的模樣,唇色冷白,偏生決絕凜冽,宛若蜿蜒懸崖的孤松。

眼下崔不去的髮髻顯然還用了別的東西固定住,這根玉笄抽出來也沒能看見他頭髮落下的模樣,鳳霄有點惋惜。

「恐怕,」崔不去面無表情,緩緩道,「鳳府主要的東西太難,我給不出。」

鳳霄高深莫測:「我還未說,你怎麼知道給不出?」

崔不去的視線在他手上的玉笄停留片刻,抿唇不語。

明明有求於人,卻連句軟話也不肯說。鳳霄想道,把玩手中玉笄,一寸一寸,就像把玩那人的嶙峋手骨。

「我要你。」

在對方驚異的目光中,鳳霄不緊不慢地補完後半句,「的一個人情。一份名單,換一個天大的人情。記得了,崔不去,這是你欠我的。」

打從六工城起,咱倆就已經糾纏不清了,非敵非友,注定半生。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