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容卿慌慌張張尋找的舉動突然頓住。

他猛地回頭, 與楊雲的視線正正對上, 後者的眼神平靜無波, 好似早已料到這一切, 又好像什麼也沒有, 全是容卿臆想出來的錯覺。

剎那間, 容卿完全明白了。

這三幅畫, 有可能的確是黃略所作,黃略也的確是存了暗中投靠指點的意思,但黃略作畫的事被發現, 所以對方一面將崔不去等人引開,一面特地給容卿設下陷阱,假黃略之手送來密信, 對方知道容卿一定會赴約, 因為黃略作為本案最關鍵人物,是何等誘人的線索, 容卿絕不可能無視這種誘惑。

然而容卿一旦過去, 就等於給這個陷阱完美收尾, 因為黃略已經被滅口, 他深夜無端端去找黃略, 本身就是很可疑的事情。

這時,容卿聽見楊雲在問那青衣小僕。

「是你放容御史進門的?」

僕從低著頭, 看不清表情:「是,容御史說有要事找府君商議, 小人請示了府君之後, 就將容御史請進去了。」

楊雲又問:「他們說了什麼?」

僕從道:「小人不知,小人奉命在門外守著,只聽見二位在裡頭起了爭執,動靜越來越大,府君大喊一聲『我乃朝廷命官,一舉一動都有朝廷法度,由不得你想怎樣便怎樣』,然後裡頭就打翻了墨硯,推翻桌椅,小人見勢不妙,顧不上喊人,趕緊推門入內,卻看見……」

他的語氣戰戰兢兢,便像真的在外面聽見了這番聲響,容卿冷笑兩聲,已經懶得去打斷反駁了。

因為他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殺死黃略這口鍋,是鐵定要扣在自己頭上的。

這是早就安排好的戲本,有沒有容卿都無所謂,這齣戲依舊能演下去。

「看見什麼?」楊雲彷彿沒聽見容卿的冷笑,其他大小官員也都沒有聽見。

容卿覷了李沿一眼,對方甚至沒有抬頭望他這邊瞧。

自己起初怎麼會覺得這個縣丞可能是好的呢?

原來由頭到尾,唯一一個有可能被爭取過來的是黃略才對。

可惜黃略已經死了。

死人是開不了口的。

「小人看見黃府君已經倒在地上,容御史手裡則拿著匕首,他看見小人開門,就要追上來,小人驚慌之下,只能趕緊逃離,又將門窗反鎖,去喊其他人,之後,諸位使君就被驚動了。」

青衣小僕的話有條有理,因果分明,假以時日必會是個精明強幹的手下,如果容卿不是被指證的那一個,他簡直想要將這僕從要過來了。

事已至此,容卿覺得自己也已經沒有必要拿出那封密信了。

但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將密信從懷中摸出,放在桌上。

「這是黃略給我的信,他給我畫了三幅畫,提醒我,這光遷縣的災糧去向不明,是被人侵吞了,所以有許多災民沒能得到救助,貪污者非但侵吞災糧,連那些災民都不放過,為了徹底斷絕後患,免得朝廷追究責任,他一不做二不休,將災民滅口於城外,我已經從樹下挖出許多屍骨。楊雲,你有什麼話說?」

楊雲展開信看了一眼。

「容御史,雖然我很想相信你的話,但我不得不說,我見過黃縣令的親筆手書,這並非他的字跡。」

容卿聽見這句話時,已經沒有半點意外了。

如果對方知道黃略送來三幅畫,故意放長線釣大魚,送來一封假的密信,就說得通了。

至於信上末尾有著黃略風格的枝葉遠山,很可能還是兇手威逼黃略畫下之後,再將人滅口的,這樣才能消除容卿的最後一絲疑慮。

容卿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老奸巨猾的楊雲面前,鐵桶一般的光遷縣面前,終於撞得頭破血流。

「楊雲,你很得意吧?在我來到這裡時,你就像一個老獵人,不聲不響,等著獵物自動跳入陷阱。」

「容御史,你說話顛三倒四,我已經聽不明白了。」楊雲歎了口氣,對容卿露出同情之色,「還有你說的屍骨,我並不知情,李沿,武義,你們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聽見自己的名字,李沿終於上前一步,拱手道:「那些屍骨,都是染了瘟疫而死的災民,為免疫症蔓延,當時府君才下令將這些人都集中掩埋,當時洪水來犯,事急從權,只能草草處置。」

「原來如此。」楊雲點點頭,望向容卿,「所以,容御史,你到底為什麼要手刃黃縣令?」

容卿哈哈大笑,反問道:「那你說,我為何要殺黃略?」

楊雲面不改色:「黃略已死,此種因果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雖然你是上命欽差,但無故殺害朝廷命官,同樣需要追責,你若說不出緣由,我就只好暫時將你關押起來,待稟明朝廷,再行處置。」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容卿指著楊雲,疾言厲色,「你敢不敢與我上京,在御前爭辯!」

楊雲搖搖頭:「身為御史,知法犯法,殺害縣令,猶不知悔改,拿下!」

他微微抬手,左右即刻有人上前,將容卿死死按住。

「放開我!我是御史,你們要犯上作亂嗎!」

容卿知道自己不能屈服,一旦今日束手就擒,明日他就有可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無聲無息死在獄中,甚至會有一份自己親筆簽名蓋印的罪狀呈上皇帝的御案,哪怕以後還會有別的御史過來,為自己翻案,但命只有一條,人死不能復生,對他而言為時晚矣!

他拚命掙扎,大聲叫罵,意圖讓這些侍衛捕役動搖。

但他很快失望了,這些人紋絲不動,對楊雲言聽計從,根本就不在乎容卿說什麼。

李沿、武義等人,更是裝聾作啞,聽而不聞。

「放開我!放開我!」

任憑容卿再努力想要讓腳底生根發芽,他依舊身不由己被往外拖拽。

難道自己出師未捷,當真要折命於此?

行至末路,失望變成絕望,容卿悲憤莫名。

「誰敢動他?」

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陡然響起,從門外傳來,宛若聖音天籟,憑空而降。

容卿猛地扭頭!

力道之大,幾乎讓脖子折斷,但他毫不在意,死死盯向外頭。

其他人也都循聲望去,面露驚訝,似乎沒想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敢出現,為殺了人的容御史作保。

門外出現一人。

他說完那句話,未多作停留,大步流星走向眾人。

披風隨著他的步伐鼓蕩飛揚,留下一地冷肅。

他面帶病容,孤身一人,身後卻似帶來千軍萬馬,左右小吏為他氣勢所懾,禁不住朝兩旁後退,生生為他分出一條路。

「崔先生!」

容卿心情激盪,幾乎熱淚盈眶。

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對崔不去的出現充滿感激愛戴之情,在容卿眼裡,崔不去的身影變得無比高大。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其他人卻沒有他這樣的心情。

武義正愁沒機會在郡守面前表現,見狀上前一步,擋在門口。

「哪來的亂民擅闖,給我……」

「我,崔不去。」崔不去以更高的聲音打斷,根本沒讓對方把話說完,他隨手丟出一塊令牌,扔向楊雲。

楊雲敏捷一閃,令牌頓時打在李沿小腿上。

生疼。

李沿齜牙咧嘴,面容扭曲,直想一腳踩上那塊該死的令牌,但崔不去的下一句話阻止了他這個衝動的念頭。

「左月局正使,視同六部尚書,更有先斬後白之權。」崔不去環顧一周,面上寫滿了跋扈與不耐。「簡而言之,我比楊雲的官還大,懂了沒?」

李沿跟武義面面相覷,後者先出來質疑:「朝廷三省六部,我怎麼沒聽過還有左月局?」

崔不去冷笑:「你沒聽過,楊雲聽過就行。楊雲,你身為一郡之長官,又是皇親國戚,可別說自己連左月局都沒聽過啊?」

楊雲緩緩道:「你不是容御史身邊的幕僚崔先生嗎,什麼時候成了左月使,容卿連朝廷命官都殺得,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

崔不去:「從我們來到這裡,你不是一直沒出現過嗎,怎麼一眼就知道我是一直跟在容卿身邊的幕僚,難道從頭到尾,楊郡守都對所有事情知之甚詳,就是不肯露面,想等獵物自己跳進天羅地網嗎?」

此人果然如傳聞一般難以對付。

尤其不能與他作口舌之爭。

楊雲想道,面沉如水,官威如山,巋然不動。

「任憑你說得天花亂墜,容卿依舊是殺害黃略的兇手……」

「嫌犯!」崔不去再度打斷他,「容卿一日沒有被三司定罪,就不能稱為兇手!我已快馬加鞭將此事上奏天子,不日就有答覆,在那之前,楊郡守不得以任何緣由,限制拘拿他!」

楊雲冷笑:「巧得很,在來此之前,我也已經加急上疏,告容卿仗著御史身份胡作非為,污蔑同僚,干擾賑災,還想強行攤派於民,企圖激起民亂等十條罪狀!」

容卿大怒:「你放屁!」

楊雲根本看也沒看他,雙目只盯著崔不去。

「黃略一條人命在此,我身為光遷父母官,不能等閒視之,在上命下達之前,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容卿必須暫時收押!若事後查明他果真不是殺害黃略的兇手,本官自會向陛下請罪!」

崔不去寸步不讓:「我已經調來最近的左月衛,很快就能抵達,陛下讓我與容御史同行,此事自有我來處置,不勞楊郡守費心了。」

楊雲瞇起眼。

旁人便是再遲鈍,此時也已看出兩人之間的針鋒相對,大小官員或茫然或凜然地看著他們,安靜如啞巴,大氣不敢出。

容卿雖為御史,可他初出茅廬,衝動易怒,根本不足為慮。

不過他的失陷,卻引出了真正的「神仙」。

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誰也不想變成被殃及的池魚,只等神仙之間決出個輸贏,凡人們再冒出頭來湊湊熱鬧,也不遲。

「三天。」楊雲終於緩緩出聲,「我只能給三天,三天之後,無論如何,我都要拘拿容卿問罪,屆時你我就在陛下面前各顯神通吧!」

崔不去注視他片刻。「可以。」

楊雲哈哈一笑,拱手道:「崔先生微服來此,招待不周,萬望見諒。」

崔不去淡淡道:「不知者不罪,楊郡守言重,黃縣令的屍身,還請妥善收殮,回頭我會派人去調查死因的。」

楊云:「這是自然,此事撲朔迷離,甚為古怪,的確應該查個水落石出。」

兩隻老狐狸一來一往,縈繞在他們週身的緊繃氣息逐漸消散,旁人禁不住長長出一口氣。

容卿懸著的一顆心,也得以暫時落地。

在聽到黃略屍身處置時,他欲言又止,似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如果崔不去能聽到他的心聲,一定會覺得他終於學聰明了點。

楊雲沒有久留,他帶著人很快離開,還崔不去他們一個清靜的官驛。

容卿鬆了口氣,正想說點什麼,就看見崔不去吐出一口血,霎時染紅前襟。

「崔先生!」

容卿大驚失色,連滾帶爬過去將本欲倒下的人扶住,承受崔不去大半重量。

他這才知道,崔不去剛才的精氣神,全是強裝出來的。

不過也難怪,方才楊雲為其氣勢所懾,若他知道崔不去實則不過全憑一口氣撐著,估計別說三天,立馬就會把他們兩個都投入大獄,先下手為強。

崔不去無須言語,先冷冷看他一眼。

容卿自知有愧,不敢廢話,隨即竹筒倒豆子把原委都說了一遍。

「我錯了崔先生,我沒有聽您的勸告,自作主張,方有今日之果,如今我絕不胡來了,一切都聽您的!」容卿誠誠懇懇說完,又咬牙切齒道,「這些事情一定都是楊雲搞出來的,黃略八成也是他殺的!」

如果崔不去現在有精神有力氣,他肯定要給容卿的後腦勺來上十巴掌打得他腦袋開花再說話,但眼下崔不去懶得罵了,他得將力氣節省在有用之處。

「我們在棲霞山莊遇襲,喬仙和關山海都受了重傷,我是在他們的掩護下才逃出來的。」

容卿聽得驚心動魄:「這麼說楊雲果然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難道是我們身邊……」

崔不去搖搖頭,聲音短促低沉:「當務之急是盡快把喬仙他們帶回來,他們被我安置在一個山洞裡,無藥無水,又難保敵人會找上門!」

「我與您同去,帶上小六,他力氣大,能派上用場!」容卿點點頭,旋即又疑惑道,「您方才在氣勢上已經壓過楊雲了,為何不乾脆截下黃略的屍身,他們肯定會做手腳的!」

崔不去:「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就算我把屍體留下,他們也照樣能做手腳,而且,一定會將所有漏洞處理得乾乾淨淨,不必心存希望能在屍體上找到什麼了。」

容卿沉默片刻:「您說上疏調人,都是騙楊雲的吧?」

崔不去閉了閉眼,點點頭:「我只有這麼說,他才不敢輕舉妄動,能拖一時是一時。」

這一盤棋,他們失了先手,對方彷彿能夠預見他們的棋路,處處都堵住他們的出路,讓他們無路可走。

崔不去肯定,他方才分明從楊雲眼中看見濃濃的殺機。

如果對方不是無法篤定左月衛是否就在光遷縣外候命,估計早就下手了。

十面埋伏,四方皆為敵人,卻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這或許不是他遇到最艱難的困境,卻絕對是最瞭解他的敵人。

崔不去喚小六幫自己敷藥更衣,容卿這才知道崔不去胸口還被劍刺傷了,幸好只破了皮肉,沒傷及裡面,不過血也流了一些,還得用傷藥纏紗布。

匆匆包紮一番,崔不去就帶著容卿出門,他們甩開幾波跟蹤者,才離城直奔城北。

為免敵人找到喬仙和關山海的位置,崔不去在安置他們的山洞外面,還因勢利導,利用地形佈置了一個小陣法,讓進入林子的人迷失方向,怎麼轉也轉不出去。

但當他一入林子,就皺起眉頭。

「怎麼了?」容卿立刻察覺他的不對。

「陣法被改了。」崔不去道。

容卿一驚:「還有人先於我們過來!」

就算如此,崔不去卻不能不進去,因為關、喬二人依舊還有可能在山洞內等著他。

內傷可以打坐調理,外傷沒有傷藥的話,卻會好得很慢,如果有水有食物,關山海他們才能更快恢復。

其中利害連容卿也懂,所以他驚歎之後,便不聲不響跟在崔不去後面。

林子裡的霧很大,甚至連陽光也無法完全穿透。

天知道這種季節這種時候哪來的霧氣。

一陣山風吹來,帶起沙子,容卿被迷了眼,忍不住揉揉眼睛,只有短短一瞬,但等他重新睜開眼時,卻發現崔不去和小六已經不見了!

崔不去耳邊傳來少女嬉笑聲。

忽遠忽近,羽毛似的在心尖輕撓,令人想入非非。

她們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說。

不由自主地,崔不去分了一點心神去聽。

嗡—————

非鑼非鐘,更像編鐘被人用利器在上面用力刮開,留下長長的尾音,刺耳無比。

崔不去身體微震,耳朵如有一把錐子直戳進去,瞬間拉扯生疼,可要摀住耳朵已經來不及,他只能硬受下來,眼前一黑,胸口滯悶幾欲嘔血。

一雙手直接捂上他的左右耳。

暖意彷彿帶著深厚內力的屏障,將聲音攻擊隔絕在外。

身後,熟悉的氣息纏繞過來,把他團團圍住。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