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鳳霄當然不會滾。

不僅不滾, 他還要氣崔不去:「有本事你就推開我。」

崔不去推不開。

他現在連呼吸都要用點力氣, 全靠鳳霄的內力減緩痛苦, 拿人手短, 用人嘴軟。

於是鳳二府主得寸進尺, 將人抱了個滿懷, 嗅入頸窩, 從眼角到耳後,留下自己蜿蜒濕潤深淺不一的氣息。

鳳霄愛潔,對他人尤其苛刻, 輕易不允許有人近身,服侍他的婢女,幫他更衣之前都得淨三遍手, 但他竟覺崔不去身上的藥味也別有風致, 與眾不同,不吝於抱著那副削薄堅硬的骨頭, 在冰涼蒼白的肌膚上留下自己的烙印。

鳳霄覺得自己病了, 腦子有病。

更可怕的是, 他不想治癒。

「那三顆冰芝丹, 你給我用, 相當於石如大海,如果我無法恢復, 或者直接走火入魔爆體而亡,我非但沒法領你的情, 說不定解劍府的人還會覺得是那三顆冰芝丹, 才會害我的傷勢更加嚴重。崔不去,你向來不做虧本買賣,又總是算無遺策,我不信你沒有想到這一點。」

鳳霄直覺崔不去不可能老老實實回答他的問題,但他又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

四目相對。

他在崔不去眼中看見了虛弱,病痛,疲憊。

這是一具久病的殘軀,它甚至經不起哪怕蘊含五成功力的一掌,甚至一場雨,一陣風就能令它病倒十天半月,時時在鬼門關前掙扎徘徊,任何一個大夫來看,都只能得到一個結果:命不久矣。

但身軀的主人偏偏活到現在。

誰也不知道支撐朽木的力量有多頑強,但鳳霄知道。

若崔不去能練武,他的成就現在說不定比自己都高。

世間萬般可惜,皆不過天命。

崔不去不信天命,他拖著這具殘軀,卻有著世上至剛至堅的意志。

「為了送一個很可能沒有回報的人情,把自己的命都送出去,這不像你的為人啊。」

崔不去閉上眼,眼角薄紅卻越發明顯,宛若故意被抹上去的胭脂,平增媚意。

寡淡的神色也因這點增色而鮮活生動起來。

鳳霄暗自得意。

「你這不就醒了嗎?」崔不去啞聲道。

「可若我沒醒呢?」鳳霄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非要尋根究底,打破砂鍋。

崔不去身軀冰涼,須得被圈在懷裡,才能汲取溫暖,若要攻破防線,窺見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也只有現在了。

「要是你沒醒,」他睜開眼,慢慢道,「這筆賬就算在解劍府頭上。」

鳳霄:……

「你還真是半點都不吃虧。」鳳二府主有點陰陽怪氣。

「每一次這樣看你,我就覺得,你的眼高於頂,都是有緣由的。這張臉,確是世間難尋的英俊。」崔不去歎了口氣。

「算你還說了句人話。」有點不快的大孔雀瞬間被順毛,得意洋洋只差沒開屏展示五彩斑斕的毛羽。

「可惜,會說話。」

鳳二:???

崔不去真誠看他:「夾竹桃絢爛招展,在枝頭點綴也就罷了,實在無須發出聲音的。」

鳳霄提高聲音:「原來你是以夾竹桃來腹誹我的?」

崔不去咳嗽兩聲:「你不也在心裡罵我死病鬼?」

鳳霄:「當然不是,我罵的是——」

四目再次相對。

崔不去的眼珠一錯不錯,黝黑浮著薄光。

鳳霄及時改口:「似我這等光風霽月之人,自然心底無私,心口如一,怎會像你這樣?」

崔不去哼笑作為回應,沒精神跟他鬥嘴。

但方纔寥寥幾句,也轉移了一些痛楚,身體漸漸暖和起來,不像開始那麼難受了。

「你會把三顆冰芝丹給我,是因為,你篤定我不會死。」鳳霄不依不饒,非要一個答案,崔不去不肯給他答案,他就自己來找。

不錯,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自視甚高恨不得天天像牡丹花一樣的鳳二估計也不會有事。崔不去在心裡道。

只是面上絲毫不現,他不可能讓對方增加一個得意的理由。

「因為冰芝丹有毒,我想看能不能趁你病,要你命。」崔不去冷冷道。

鳳霄笑吟吟的:「崔不去啊,我就喜歡你面不改色昧著良心說假話的樣子,可愛極了。」

為了證明自己喜歡對方這種「可愛極了」的樣子,他還附贈了一個肆意霸道的深吻,藉著渡氣之機,假公濟私,把嘴裡殘餘藥香席捲一空,將裡裡外外都染上自己的味道,方才心滿意足。

他見崔不去動也不動,恍然道:「你現在連作勢反抗都不了,想來是早就覬覦我的美色,卻怕我拒絕,方才欲迎還拒的的吧?」

沒等對方回應,鳳二府主接著歎了口氣:「也罷,就當可憐你了,誰讓我是這般體察貼心的溫柔之人呢?我答應了。」

崔不去:……

答應什麼?

太自作多情了吧鳳二?

什麼都被對方說完了,他還說什麼?

崔不去報以冷笑。

外面有人敲門。

「是我,崔尊使。」秦妙語的聲音。

「進來。」舊疾已經發作過去,也不怎麼感覺到痛楚了,崔不去說話比之前多了些力氣。

「崔——」秦妙語看見鳳霄,連下文帶舌頭一起吞掉了。

她想起自己現在還頂著上司的臉,兩個鳳霄面面相覷,莫名滑稽。

酒肆一戰之後,她本該恢復真面容,但崔不去讓她繼續保留,因為鳳霄閉關之前讓他們聽崔不去的吩咐,她便聽從了,頂著鳳二府主的身份為嚇唬武義等人盡心盡力,現在看見正主,難免有點心虛。

鳳霄挑眉看她。

秦妙語討好地笑。

這位上司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隨意,人都有兩面,若說鳳霄其中一面是張揚肆意自戀不凡,那麼他的另一面,就是對他認定的敵人凶狠毫不留情。

秦妙語在他手下吃過大苦頭,絲毫不想重蹈覆轍。

不過有崔尊使在,上司總會給幾分面子吧?

果然,鳳霄輕飄飄看了她一眼,沒吱聲。

秦妙語暗暗鬆口氣,正經老實向崔不去稟報道:「崔尊使,根據李庚長子提供的地方,業已搜出糧食,且都為新糧,雖然李家人極力否認,但應該就是這次朝廷下令賑濟的那一批,其他人家中也都陸陸續續搜出不少糧食,數目尚在統計,估計是在朝廷賑糧的十之二三左右,目前也只能找到這麼多了,其餘的都在糧荒初期,就已經被他們高價賣給本郡百姓,再也收不回來了。」

崔不去嗯了一聲:「你督促他們將賬目一應登記好,把李庚的幾個兒子,還有丁氏本家人都帶上,讓容卿帶回京城。」

秦妙語不解:「這是?」

崔不去:「我說不殺他們,沒說不審他們。這些大戶也好,楊雲也好,他們到了京城,還會想方設法逃脫罪責,反咬一口,李家和丁家依靠楊雲而暴利,又子孫眾多,家族裡矛盾必定不少,我會通知長孫,讓他先把人帶到左月局審一遍,能審出不少貓膩。」

說至此,他冷冷一笑:「利用他們彼此的矛盾,說不定還能審出點新玩意兒。」

秦妙語恭敬應是。

她不意外崔不去的謀算,從認識這位左月使起,對方的確就是如此走一步看三步的人物。

這對身體健康的人而言,固然沒什麼,但崔不去的身體都這樣了,還得時刻保持清醒,會不會太累了?

她不由想起幾個詞。

心力憔悴,天壽不永,油盡燈枯。

隨便哪一個,都不是好兆頭。

坐在旁邊不置一詞沒有插嘴的鳳霄,終於慢悠悠開口發問。

「秦妙語,你這幾日,都是頂著我的面皮辦事的?」

秦妙語下意識望向崔不去。

後者閉上眼,扭過頭,看不清表情,但從姿勢來看,應該是入睡。

不好,被坑了!

秦妙語從幾天前就眼皮直跳的微妙感,終於在此刻變成事實,她也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感覺不對勁了。

整治當地大戶等人的那天,崔不去對她說,鳳霄閉關,但他現在需要借鳳霄的身份一用,一則解劍府在外面的名頭更大一些,知道的人也更多,有利於他們盡快鎮住場面,二則她雖然沒有鳳霄的武功,但那些大戶也不會武功,以鳳霄的面目出手震懾一下即可。

秦妙語也沒多想,因為她現在的身份是解劍府探子,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而且鳳霄有言在先,她自然對崔不去唯命是從,也許是安逸的日子過久了,連從前的警惕也都忘記,直至此刻她才發現到底哪裡不妥。

外人不知她是秦妙語,只會當她是鳳霄,也會覺得這件案子又是左月局和解劍府聯手辦的,至於得罪人,自然也都是一起得罪了。

左月局負責與江湖有關的案子,這次若非有雲海十三樓從中作梗,本來輪不到他們出手,力挫酒肆一干高手,令蕭履重傷離去,幾乎全是解劍府的功勞,但外人不知道,只會以為左月局的差事辦得極好。

而他們解劍府呢?不僅得背得罪人,出力不討好的黑鍋,頂多就是在崔不去請功的時候輕飄飄加上一句「多虧解劍府助力」罷了。

鳳霄歎了口氣,轉頭問道:「我辛辛苦苦挫敗蕭履,險死還生,又從鬼門關前走了一圈回來,你還要坑我,崔不去,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崔不去面目安詳,臉上猶帶病色,難得好眠,還發出輕輕的鼾聲。

就算天打雷劈,鳳霄也叫不醒一個鐵了心裝睡的人。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