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若有外人在場, 定會為皇后此言驚詫不已。

天家擇婿, 只有帝后首肯, 公主點頭, 再詢男方, 皇后這意思, 卻像是徵詢崔不去的意見, 如果他不答應,她就不會勉強。

崔不去沒有說自己願意不願意,反是問道:「皇后是否還記得, 開皇元年初春,您在大興善寺指著花樹說了一番話。」

皇后有些莫名,似不明白對方為何提起這件風牛馬不相及的舊事, 但她仍是想了一想。

「自然記得, 那棵樹早已枯萎十年,卻在開皇元年又重煥生機, 枯木逢春, 開了滿樹繁花, 當時我便指著樹對你說, 這恰好印證周衰隋興, 我大隋必然會得天之祚,國運昌盛。」

她是個極聰明的人, 說罷自己先反應過來。

「你以為我是假冒的,所以特意出言試探?」

崔不去點頭:「當年這番話只有臣一人聽見, 您自然不是假冒的。」

皇后失笑:「你不想娶英娘嗎?我絕不勉強你, 只是見英娘原先不情不願,如今卻願意主動打聽詢問你的事情了,可見對你也有好感,這些年你獨自一人,風裡來雨裡去,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了,英娘自幼在我跟前長大,性子溫柔不驕縱,並非仗勢欺人之輩。」

崔不去若有所思:「殿下自生病之後,宇文縣主入宮的次數多嗎?」

皇后:「不算多,也不少,與往常一樣,都是跟她母親一起過來,她很少說話。」

說至此,皇后也發覺崔不去的不對勁。

「怎麼?你覺得她有問題?」

崔不去搖頭:「尚未能下此結論。」

皇后道:「你離京後,我也試探過,除了幼時幾件小事,她幾乎都能答得上來,而且,如果她有問題,她母親應該也早就察覺了才是。陛下還派人去查過,這兩年她一直待在京城,在公主府與自家莊子來回,幾乎沒有去過其它地方,更不必說外地了,京城裡那些高門大戶的女兒家,性情活潑跳脫些的,未必比她更規矩。」

她身體的確大不如前,說了這幾句話便露出懨懨不振的神情,大宮女察言觀色,忙扶她重新躺下。

崔不去道:「您病了多久了,怎麼染上的,太醫怎麼說?」

這些無須皇后親自作答,大宮女茂蘭解釋道:「前些日子大公主生辰,於公主府設宴,殿下親自過去慶生,席上縣主親自鼓瑟奏琴,殿下盡興而返,可惜回來後便染了風寒,太醫說天冷病難熬,須好生休養,可惜湯藥喝了也沒什麼起色,殿下還總放心不下前朝。」

皇后自嘲:「我這是勞碌命,閒不下來,一閒下來就生病了。不過你說到英娘彈琴,我倒想起來了,她小時候最是討厭這等琴棋書畫,一學就哭鬧不休,不過後來年紀漸長,我與陛下忙於公務,幾年未見她,便已亭亭玉立,出落成溫柔害羞的大姑娘了。」

她本意是想多說一些宇文縣主的瑣事,來打動崔不去這顆石頭心。

崔不去果然像是有了興趣。

「她幼時性情,與現在相差很多?」

「的確有些差別,不過當時發生了一些事,她小小年紀,自然也會受影響。」

皇后說得隱晦,但崔不去明白她指什麼。

前朝在時,宇文娥英原本作為嫡公主,不說千嬌萬寵,身份也是無比尊貴的。

改朝換代之後,她一夜之間被降為縣主,而且還是有實無名的縣主。

更有甚者,京城眾位王族公卿的女眷,也會因為宇文娥英身份的變化而疏遠她,所以宇文娥英就算胡鬧驕縱一些,帝后也都會包容,偏生她長大了越是溫柔低調,不肯半點逾距。

帝后即便不喜歡她,對她也多有內疚補償的心思。

最近宇文娥英的性情日漸開朗,皇后認為是情竇初開,對此樂見其成。

崔不去沉吟片刻。

「臣的確無意高攀宇文縣主,不過時值多事之秋,凡事謹慎為妙,還請殿下暫勿為縣主擇婿,也勿對縣主明言我的想法,最好是一切維持原樣,就像臣離京這段時日,盡量讓外人誤會您將為我們賜婚。」

他似乎盯死對方,話題總在她身上縈繞不去。

皇后覺得很奇怪,但以她對崔不去的瞭解,此人思路縝密,說話嚴謹,從不無的放矢。

現在,崔不去明擺著對宇文娥英諸多懷疑。

她不知道崔不去是基於什麼作出的懷疑,但順著這種思路,她慢慢地,也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情。

「對了,其實當年,大娘生了對雙生兒。」

大娘是時人對家中女兒的稱呼,因為樂平公主排行最長。

崔不去反應很快:「都是女兒?」

皇后道:「不錯,但其中一個先天不足,生下之後沒多久,就夭折了。若不然,今日大娘就有一對玉雪可愛的女兒了。」

崔不去:「那位早夭的宇文縣主,名字裡是否有個歡字?」

皇后:「沒有,孩子早夭,連牒譜都未入,自然來不及起名。」

崔不去:「那孩子去世的時候,您可親眼見了?」

皇后:「沒有,那時武帝對陛下多有猜忌,為了避嫌,以免連累當時還是太子妃的大娘,我很少入宮,後來宇文贇登基,倒行逆施,乖戾無常,更一度要廢黜大娘,當時真如頭頂利劍倒懸,時時有喪命之險,我們母女二人見面也寥寥幾回,更不必說英娘了,許多關於她的事情,還都是從大娘那裡聽說的。」

她頓了頓,「你懷疑那孩子未死?這不太可能,尋常人家想要隱瞞一個孩子的存在尚且不容易,更何況是天家。而且當時宇文贇貴為太子,他的孩子將來無論如何都是最尊貴的,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

崔不去道:「如果那孩子病危瀕死,又在被埋葬之前發現還有一線生機呢?如果負責埋葬她的宮人出於私心將她的存在隱瞞下來,伺機帶出宮,那是不是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

皇后一愣。

大宮女茂蘭跟隨皇后多年,身份非同一般宮女,此時便忍不住道:「崔尊使,恕奴婢冒昧,若果如您所言,那孩子真能長大成人,又為何不認祖歸宗,堂堂正正當個縣主享盡榮華富貴,卻要遮掩身份,假冒自己姐妹?」

崔不去面色未變,沉聲道:「所以這些僅僅是我的猜測。實不相瞞,自從千燈宴之後,我便已經對公主府有所懷疑,只是尚無證據,賊人耐心極佳,遲遲不肯露出水面,千頭萬緒無從查起,但近來京城風雲迭起,也許這一切,很快就有答案了。」

皇后低低歎了一聲。

換作以往,她精明能幹,風風火火,絕不會作如此兒女情長的喟歎之態。

「大娘外柔內剛,許多事情都悶在心裡不肯說,但我知道,她有怨。」

從太子妃到皇后,外人看來極為尊榮的地位,楊麗華卻因為夫家對娘家的忌憚,而吃了很多苦。

丈夫宇文贇甚至沒把她這個正宮皇后當回事,立她為後的同時,又立了四位皇后。

五後並立,亙古未有。

楊麗華從未表露,但心中何等屈辱,可以想像。

好不容易熬到丈夫死了,她終於可以憑借娘家與自己正宮皇后的身份升格為太后,從此再無人能命令她,侮辱她。

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兩年,父親就篡位了。

當公主好不好?

自然好,可比得上當太后嗎?

「你日後查出什麼,若不涉及謀逆大罪,便,放她一馬吧。」皇后歎息道。

「國朝律法,王子庶民,無一例外,臣,職責所在,依律而行。」崔不去面色淡淡,竟是連皇后的面也不給。

皇后苦笑。

她早知崔不去是這樣的性子,如果不能容他,便不會用他,既用了他,自然要信他重他容他。

說了這麼久,她早已面露疲色,此時更連眼睛都要合上。

崔不去見狀告退,皇后讓大宮女親自相送。

茂蘭與崔不去打過幾次交道,也早已習慣他不談正事便寡言無味的作風。

正欲默默無言送至殿外,卻聽對方道:「茂蘭姐姐可有神仙膏?」

從來不聊閒事的崔尊使竟然開尊口了,茂蘭震驚片刻,忙點頭:「我那裡還有幾罐,尊使這是?」

崔不去言簡意賅:「送人。」

茂蘭自然願意交好這位深得皇后信任的外臣,聞言立時道:「那請崔尊使稍等,我這就去拿。」

在來回這一趟途中,茂蘭忽然想通了許多事情。

崔不去為何要拒絕皇后做媒賜婚的這樁大好姻緣?自然是因為心中有人了。

否則以崔不去的為人,又怎會突然留意起神仙膏?

想必他的心上人,比宇文縣主還要更加貌美高華。

不過宇文縣主剛剛對他生出情愫,若是知道了這件事,想必會很難過吧?

拿著神仙膏的崔不去出了宮門。

他既未看見鳳霄,也未看見秦王楊俊,只看見了秦妙語。

楊俊本是要去給母親請安,聽聞崔不去在,又等了好一會兒,知道一時半會見不上,便先回去了。

秦妙語等在左月局的馬車旁邊,笑盈盈的,心情很好。

她的心情不能不好。

本來是見不得光的暗探,經過上回光遷縣一役,鳳霄默許她回到京城,重見天日。

在京城解劍府幹活,跟在暗哨據點潛伏截然不同,後者老牛耕田默默無聞,前者幹什麼都能被上司看見,升職加俸嗖嗖地快。

哪怕是被發配來當信使聽差,秦妙語也分外認真。

「崔尊使!」

秦妙語笑嘻嘻迎上去。

「您老別來無恙?我家二府主讓我請您過府一敘。」

崔不去看她一眼:「他自己怎麼不來?」

秦妙語小聲道:「二府主方才去陛見了,陛下好像交代了什麼差事,他肯定想找您幫忙,又怕落了面子。」

崔不去道:「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你回去告訴他,盯著鄭譯。」

沒等秦妙語想明白,被裝在包袱皮裡的精緻瓷罐就一股腦塞過來。

「誒誒?」

她低頭一看,雙眼登時發光。

「這就是神仙膏?您真給我?哎呀這怎麼好意思,我還以為就一瓶,您竟給了這麼多,不過既然給都給了,我不收下,豈不是拂了您的面子!」

崔不去:「你一瓶,其它的給鳳二。」

秦妙語:「啊?」

崔不去:「別說我給的,就說你自己送給他的。」

秦妙語:???

她苦著臉:「這……好像不大好開口啊。」

崔不去蹙眉:「有什麼不好開口的?你就說你傾慕他已久,正逢佳節,送禮以表心意啊。」

秦妙語:……問題就是她並不傾慕啊!

崔不去:「那還我吧,我讓別人去送。」

秦妙語忙把神仙膏往懷裡一攬。

「別別,我可以,保證完成,您只管放心!」

崔不去不放心,又重複一遍:「別提我。」

秦妙語小雞啄米點頭:「明白。」

見崔不去轉身欲上馬車,她忙拉住對方的袖子。

「還有一事!二府主想約您黃昏日落之時東市綠綺館見。」

鳳霄的原話是:我給他一個瞻仰我風采的機會。

但到了秦妙語這裡,她自動就給轉化成了:「二府主特別想您,希望能與您共度佳節,您也知道,他在京城舉目無親,孑然一身,挺慘的,您就當助人為樂了吧?」

崔不去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既未說去,也未說不去,便抽袖上了馬車。

秦妙語不好強拉,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遠去。

懷中的神仙膏令她欣喜又發愁,五味雜陳,難以描述。

再想想鳳霄可能會有的反應,秦妙語忽然有點頭疼。

不,是頭很疼。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