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許多人都覺得, 開皇四年, 是風起雲湧的一年。

正月還未過, 就發生了接二連三的變故。

秦|王府夜宴之變, 大興善寺之變, 已讓眾人應接不暇, 乃至後來查抄窟合真的七王子府, 對樂平公主嚴詞訓斥勒令其閉門自省的事情,已經激不起多少水花了。

所幸雖然波濤洶湧,但最後總算塵埃落定, 死傷者皆得到妥善安置,大興善寺也暫時閉寺重修。

皇后病情大好,太子與晉王等人也無大礙, 崔不去更是從昏迷中醒來, 身體反倒有了起色,眼看就能下地走路, 在院子裡曬曬太陽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唯一美中不足的, 是鳳二府主的頭髮。

這世上美人有千百種, 鳳二府主無疑是其中佼佼者。

固然, 男人的容貌不能以美來形容, 否則流於陰柔。

鳳霄的容貌非但不陰柔,反而應該稱為英俊。

但, 英俊到了極致,豈非也是一種美。

而美人, 是無所謂髮型的。

真正的美人, 無論光頭長髮,甚至頭髮像雜草一樣,也還是美人。

鳳二本來也覺得無所謂,他甚至穿起僧衣,當起假和尚來。

不認識他的人,還當是哪座寺廟出來雲遊的年輕僧人。

眼看春去夏來,他忽然發現,沒有頭髮,似乎也不是那麼方便。

首先,頭上涼颼颼的,總覺得不舒坦。

其次,腦袋最醜的時候,不是沒有頭髮,或頭髮很長,而是頭髮剛剛長出來,長不長短不短,像短鬚似的扎人,每回鳳二習慣性地摸光頭,都會不自覺被扎到手心。

再看鏡中之人,鳳二難得生出一種自我懷疑。

最近的崔不去,有些冷淡。

確切地說,是對鳳二有些冷淡。

連帶左月局對解劍府,都有那麼一些不冷不熱,公事公辦的意味。

鳳霄知道,崔不去嘴上不說,實際上對自己這張臉,有著異乎尋常的喜愛。

這種喜愛很少流露於顏色之上,但鳳霄心知肚明,因為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世人都愛皮相,連得道高僧也未必能超凡脫俗,鳳二不想去計較崔不去到底是喜歡他的臉,還是喜歡他的人,這種問題非常愚蠢,因為那都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鳳霄相信,就算有一個與他長了同樣一張臉的人出現在崔不去面前,崔不去也不可能動心的。

因為那人沒有像他這樣舉世無雙的內在靈魂。

唯有兩者結合,才是獨一無二的鳳霄。

但既然如此,崔不去忽然之間冷淡的緣由,就令人不大想得通了。

鳳霄覺得自己親自出馬去問,似乎顯得自己太在意了,便讓秦妙語假作送節禮,順道去轉一圈。

從前將秦妙語收歸麾下時,鳳霄只看重對方調香辨香的本事,卻未曾想到秦妙語人如其名,腦子活泛,人尤其機靈,他與崔不去的事情,整個解劍府,也就明月與她知道。明月為人厚道木訥,不善口舌,指望不上,但秦妙語卻善於察言觀色,很是幫了不少小忙。

鳳霄知道她很想留在京城,於是也就順水推舟,將她留下來,反正秦妙語這回在元宵變故中,也出力不少。

不過這一回,秦妙語也鎩羽而歸了。

她的臉色有點微妙,看著鳳霄,欲言又止。

鳳霄不耐煩:「有話直說!」

秦妙語:「屬下沒見到崔尊使,左月局好像新接了一樁案子,是刑部那邊轉過來的,他老人家沒空見我。」

鳳霄一臉「你真沒用」的表情。

秦妙語委屈道:「但屬下也打聽到一個消息,也許您想知道,便先行回來了。聽說崔尊使前兩日入宮,獨孤皇后想要為您與蘭陵公主賜婚,讓他先問問您的意思。」

古來天子賜婚,自然是莫大榮耀,尤其對於臣子而言,除了後代身份能提升一大截之外,自身無論官職權力,都能更進一步。

但帝后知道,這情況在五姓七家,乃至鳳霄或崔不去身上,卻不管用。

此二人並非願意為了權勢富貴折腰低眉之人,若將賜婚強加於他們身上,後果很可能會將人逼走。

獨孤皇后很欣賞鳳霄,但欣賞與想要他當女婿是兩回事,她是個明白人,知道鳳霄這樣的性格,恐怕不會甘於人下,公主婚後未必幸福,奈何抵不過女兒的懇求,只好出此下策,讓崔不去幫忙設法遊說鳳霄。

這幾天,崔不去非但沒有見鳳霄,他甚至連左月局的大門都沒有邁出一步。

鳳霄覺著,崔不去這態度,必然是吃味了,只是以崔尊使的內斂悶騷,很難讓他直接說出這樣的話。

他認為自己應該紆尊降貴,過去問候一聲,以免崔尊使生悶氣把自己給氣壞了,好不容易有點起色的身體又要變成病秧子。

想及此,鳳二府主理了理衣裳,摸摸有點涼有點扎手的頭皮,施施然朝左月局而去。

此時的左月局,一位芳客不期而至。

崔不去素來不耐煩這些應酬,這回卻罕見好脾氣地端坐一方,與客人輕聲細語說話,耐心內斂,細水流長。

佳客微微垂首,似有些害羞,說兩句便停頓片刻,崔不去竟也未曾催促。

鳳霄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這位女客,鳳霄也熟悉得很。

複姓宇文,閨名娥英,正是天子外孫女,樂平公主之女。

宇文宜歡能隱瞞身份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不乏樂平公主暗中幫忙的緣故,但若不是公主幡然悔悟懸崖勒馬,獨孤皇后可能現在還臥病宮中。

母女連心,皇后也不忍將公主久囚府中,據說前兩日宇文娥英得皇后首肯入宮拜見請安,外祖母與孫女相擁痛哭一場,前嫌盡釋,公主府的足禁也就解了。

鳳霄是知曉此事的,但他不知道為何宇文娥英會出現在這裡,還一副與崔不去相談甚歡的樣子。

見兩人都沒抬起頭,他咳嗽兩聲,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崔不去和宇文娥英這才望向他,前者還露出驚訝表情。

「鳳府主怎麼大駕光臨,也不令人通報一聲?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鳳霄:……他這麼大一個人杵在門口半天,就不信崔不去真沒看見。

鳳二府主笑瞇瞇道:「崔尊使這就見外了,我三天兩頭都來,也沒見您出門遠迎啊,要不我這就退到門外去,您重新迎一回?」

崔不去皮笑肉不笑,伸手一引:「請。」

宇文娥英看著這二人,只覺說不出的古怪。

若說他們關係好,可分明句句針鋒相對。

若說關係不好,這又不像反面成仇。

「崔尊使?」宇文娥英插口道。

崔不去和鳳霄同時將視線落在她身上。

宇文娥英怯生生:「我今夜,能在左月局歇下麼?」

「可以。」

「不行!」

崔不去與鳳霄不約而同出聲,又看了對方一眼。

宇文娥英面露無措。

鳳霄挑眉。

崔不去對宇文娥英緩聲道:「宇文縣主只管住下來便是,再遣人與公主稟告一聲,多住幾日再走,也無妨。」

宇文娥英竟也沒有客氣推辭,當即答應下來,還感激道:「那就多謝崔尊使了!」

崔不去讓人領她去安頓,再似笑非笑睇鳳霄一眼。

「鳳府主此來,有何貴幹?」

鳳霄當然不會說我怕你跟妖精跑了,他也跟著施施然坐下。

「這不是,過來瞧瞧,崔尊使死了沒有。若死了,我也好過來弔唁收個屍,給個帛金什麼的。」

崔不去緩緩道:「原來鳳府主竟是如此盼我早死,先時我昏睡不醒時,在我床邊說的那些話,想必也是情不由衷了?」

鳳霄冷哼:「哪些話?本座忘了!」

崔不去點點頭:「俗話說,人生三大喜,陞官發財死老婆,看來鳳府主很快就要雙喜臨門了。那我先說一聲恭喜,祝您步步高陞,百年好合!」

鳳霄冷笑:「你少給我說這些怪話,我問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像說話說到一半被核桃噎住,瞪了崔不去片刻。

「你方才說什麼?」

崔不去:「步步高陞,百年好合。」

鳳霄:「不對,前面那句!」

崔不去:「蘭陵公主下嫁,鳳府主更進一層,不是雙喜臨門嗎?」

鳳霄目光灼灼,幾乎要將上半身探過去,如猛禽盯住獵物。

「我說的是第一句,陞官發財死老婆!」

崔不去故作驚訝:「鳳府主竟詛咒蘭陵公主?」

「少給我裝蒜!」鳳霄罵了句娘,氣得牙癢癢,他就知道對這人決不能掉以輕心,難得聽見一句真心話,怎容對方打馬虎眼。

行動比言語更加有力,他直接伸出手捏住對方下巴,將幾欲逃離的人又抓回來,以深吻封緘其口。

就在崔不去差點以為會連骨帶皮被吞下去時,對方才惡狠狠鬆開嘴。

「再給你一次機會,將那句話好好說一遍。」

崔不去若會因威脅而軟化,那他就不叫崔不去了。

「哪一句?皇后要給你和蘭陵公主賜婚?」

鳳霄嗤的一聲笑:「吃味你就明說,何必拐著彎地打聽?」

崔不去挑眉:「你敢說你方才看見我與宇文縣主,沒有在意?」

鳳霄沒好氣:「你會說真心話嗎?」

崔不去笑了一下:「雲海十三樓的餘黨還在外面流竄,因蕭履與宇文宜歡之死,有的人遷怒樂平公主母女,尤其是宇文娥英,先時公主府出了個投毒案,樂平公主現在已經入宮暫住了,宇文縣主則會留在左月局,順帶協助調查清楚。這下你滿意了吧?」

鳳霄口是心非,滿不在乎:「什麼叫這下我滿意了?本座從來就沒在意過,方才不過是調戲你一二罷了!我本就無意迎娶蘭陵公主,原打算明日入宮向皇后說個明白的,誰知你如此心急火燎,面上說不在意,背地裡卻咬牙切齒,本座少不得過來安撫一二,否則下次,你因私廢公,不肯與解劍府合作,豈非影響大局?」

此人顛倒黑白,簡直聞所未聞,崔不去氣笑了,二話不說,直接湊上去,將他的嘴堵住。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