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這麼少?」

存放阿蘭積蓄的鐵盒子裡, 零零散散就十來塊銀元。

岳定唐抬頭看向管家。

「阿蘭平日薪資多少?」

管家毫不猶豫:「每月三元,吃住都在袁家。」

「她在袁家多久?」

「跟著夫人嫁過來的, 有五六年了吧。」

「她平日花錢大手大腳?」

「不可能, 她素來節儉,頭繩斷了都不肯買新的, 還兩邊接起來繼續用。」

「既然勤儉,五六年下來,怎麼會就只這一點積蓄?」

老管家自然答不上來。

沈人傑生怕岳定唐誤會, 忙主動解釋。

「岳先生,我們知道這個案子上頭很重視,袁家的東西收繳之後, 弟兄們是一點都沒敢動, 原來是什麼,現在就是什麼, 不多也不少, 鐵盒子裡本來就是這些東西的!」

岳定唐嗯了一聲,他也相信捕房的人現在沒膽子在這上面動手腳, 否則一旦影響案情進展, 這些人通通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凌樞拿起鐵盒子。

盒子上印著糖果的廣告, 已經銹跡斑斑, 色彩磨損,看得出有些年份。

但盒子周圍細心地用毛線織了一個套子, 嚴嚴實實把盒子邊角套住, 雖然毛線套子也不如何精緻, 用的是最糙最便宜的線,但就阿蘭的生活條件來說,這已經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珍視了。

由此也可見她對這個盒子的重視。

那裡頭必然曾經存放過她這些年來辛辛苦苦存下來的積蓄,她半生飄零,無依無靠,唯一能夠讓她稍感安慰的,也就是這些勞動換來的心血,假如有人想要剝奪她的心血,那肯定比要了她的命,還要嚴重。

如果捕房和老管家,誰也沒私吞的話,那就只有兩種情況。

「一是阿蘭自己把錢揮霍一空,那必然是她得到了更多的錢財,讓她不必再在意這點積蓄。二是阿蘭的親人突然出現,讓她心甘情願把錢花在對方身上。」

岳定唐忽然道:「為什麼是親人,難道不能是愛人?」

凌樞:「哪來的愛人?」

但下一刻,岳定唐的話讓他徹底消音。

「洪曉光。」

凌樞從未將洪曉光與阿蘭聯想在一塊。

因為在許多人的描述裡,這個年輕人英俊不凡,雖然他們在對方臨時住所裡發現,洪曉光並不像旁人想的那麼有學問,但只要杜蘊寧願意沉浸在他編織的美夢裡,別人就永遠叫不醒她。

而阿蘭,就更好下手了。

這個不會說話,也不識字的女傭,離開了袁家甚至無法活下去,她一輩子的活路是遇到了杜家的貴人,但最後將她埋葬的,也與杜家有關。

如果有一個人,對她溫言軟語,能用熟練的手語與她溝通,給她前所未有的關懷,讓她感受到從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過的溫暖,如同一縷陽光照進常年陰暗的牢房,牢房裡的人必然如獲天赦,頓覺新生。

岳定唐的話,為他打開一個新大門。

「鑰匙呢?」岳定唐問老管家,「你說地窖入口的鑰匙,在哪裡?」

「在老爺那裡。鑰匙被做成吊墜,老爺也不知道那是吊墜,隨手就送給了相好的頭牌舞女,當時我知道之後,趕忙告訴夫人,說那是老太爺留給她的傳家之寶,夫人這才出面,去將鑰匙要回來,後來鑰匙就一直存放在夫人那裡。」管家面露疲憊,「但是夫人出事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這把鑰匙了。」

所有細枝末節與瑣碎線索串聯起來,凌樞隱隱有了完整的雛形。

洪曉光與其幕後主使從某種途徑得知袁家地下黃金秘庫的消息,於是藉機接近對方,按照杜蘊寧的喜好虛構了一個長相性格愛好才華都符合她想像的人,一步步攻佔她的心。

也許在兩人相處的過程中,洪曉光還不斷給杜蘊寧洗腦,用未來的美好,對比現實的殘酷,讓杜蘊寧逃離袁家這座華麗牢籠的心思一日勝過一日,最終下定決心,跟洪曉光私奔。

這也正是為什麼她來找凌樞,隨著次數增加,越來越透露出想要離開袁家的想法。

凌樞回想起來,當時的杜蘊寧對袁冰早已失望透頂,竟連華衣美服,紙醉金迷的生活也不再留戀,神色行為不似作偽,她沒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追求的浪漫,竟是通往死亡路上的迷障。

而凌樞,當時他以為杜蘊寧對自己還懷有舊情,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與已婚婦人藕斷絲連,卻也沒料到,杜蘊寧只是拿他做幌子,來佈一個局。

假如當時杜蘊寧跟洪曉光果真私奔了,幾次跟杜蘊寧約出去的人證,就足以讓凌樞陷入泥潭,而杜蘊寧早就金蟬脫殼,不知在哪裡風流快活了。

但以上這些,都是杜蘊寧一廂情願的臆想。

她沒能私奔成功,反倒斷送了卿卿性命。

而凌樞的確是被拖入她布下的陷阱裡,但是現在反倒成了幫她追查真兇的人。

老管家為袁家盡心盡力幹了一輩子的活,現在卻連主人臨終的囑托都做不到,早已心力交瘁,面容溝壑分明。

「我可以帶你們去地窖下層入口,但鑰匙,我真的不知道在哪裡。」

「事不宜遲,現在就動身吧。」凌樞道。

夜長夢多,岳定唐也是這樣想的。

但他們兩個加上老管家,卻明顯有些勢單力薄。

萬一又遇到上次的兇徒,只怕兩人都要歇菜。

岳定唐望向沈人傑。

不等他開口,後者知機道:「岳先生,我可以一起,您看還需要再帶兩個弟兄嗎?」

如果按照老管家的說法,那地下一層全是黃金,難保會有人把持不住,租界巡捕房的大部分人什麼德行,岳定唐倒是有所瞭解,如沈人傑這般察言觀色的不少,貪小便宜誤大局的也比比皆是,還有許多洋捕,仗著膚色,自詡高人一等,根本不將華人放在眼裡,未必肯聽岳定唐指揮。

相比之下,反倒是沈人傑還靠譜一些。

「不用了,你回頭給我一把槍,我要帶著防身,先準備一下,半小時後我們就出發。」

沈人傑立正:「是!我這就去準備!」

趁著沈人傑去取槍的間隙,凌樞抓緊時間盤問老管家。

他看得出後者精力不濟,思緒已經開始飄散,再晚一點,未必還能回答得出問題。

「你們家夫人出門的時候,阿蘭有沒有跟著?」

「有時跟著,有時不跟。」

「什麼時候跟著,什麼時候不跟?」

「我想想……夫人出門赴宴的時候,不讓阿蘭跟著,我曾聽見她對別人說,阿蘭不會說話,怕去了失禮,被太太們笑話。早年袁家還有一個阿青,略通文字,說話也機靈,夫人出門都愛帶著她,但後來袁家一日不如一日,都讓老爺抽大煙給敗光了,阿青是自由身,也就離開袁家。」

老管家果然上了年紀,絮絮叨叨,一說起來就容易離題萬里。

凌樞不得不提醒他:「你還沒說,夫人什麼時候才帶著阿蘭?」

老管家:「夫人有時候出門買東西,需要人幫忙拿著,像是去百貨公司,或者是約了好友,就會帶上阿蘭。」

凌樞:「她約了什麼好友,你記得嗎?」

老管家:「我不敢過問這些,但有一回她和老爺吵架,老爺說了很難聽的話,說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友,全是去見姦夫偷情的借口。」

凌樞:「那你家夫人是怎麼回答的?」

老管家苦笑:「夫人說,老爺不仁,她也不必守貞,即便偷情,那也是老爺逼的。可依我看,這些都是氣話,老爺對夫人,終究還是念舊的,否則這些年外面的鶯鶯燕燕從未斷過,老爺也沒想過要另娶新人。只是老爺這性子……哎!我也說不好,要是老太爺還在世,老爺必會收斂許多,不至於到今日的!」

岳定唐淡淡道:「你家老太爺還活著的時候也管不好他,即便在世,他年高老邁,又能奈何?小時候覺得他是獨子,難免更寵愛一些,哪怕犯了一些小錯,也都可以容忍,久而久之,小錯變成大錯,容忍度也跟著升高,最終誤人誤己。」

袁秉道不算什麼好人,他在四川的時候,也從未為四川百姓做過一件好事,反倒是利用手中權力,搜刮了不少地方財富,就連這筆從天而降的黃金,他也沒有想過拿出來行善,除了分給手下的一小部分,其餘全都中飽私囊,如此落得今日下場,袁家家破人亡,也算應有之報。

只不過這些未竟之言,在面對老管家的時候,岳定唐沒有再說出來。

管家自己心裡也明白,只是不願意承認,面對現實罷了。

兩人相對無言之際,凌樞打破了沉默。

「你們夫人最後一次帶阿蘭出去,是什麼時候,你可還記得?」

管家苦思冥想,不確定道:「彷彿是二十三號。」

凌樞:「別彷彿,你再好好想想。」

管家:「我想起來了,的確是二十三號,因為那天阿蘭來找我,說想趁著跟夫人出去,順便給自己買點過年的東西,所以跟我告個假,晚回來一些。她這麼多年來,過年也沒說給自己買點什麼,我瞅著她挺可憐的,就答應了。」

一月二十三日,大年三十的前兩天。

那天是凌樞和杜蘊寧最後一次見面。

但他並沒有看見阿蘭。

也許那時候阿蘭已經告假離開了,也許是杜蘊寧不想她在一旁,借口把她支開。

這世上巧合的事情很多,如果所有的事情正好全部巧合,那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

說話間,沈人傑回來了。

他將一把花口擼子遞給岳定唐。

這是時下最常用的警用手|槍,正式名稱是勃朗寧M1910,雖然體積比掌|心|雷大一些,但也比掌|心|雷更加實用。

「裡面子彈都是裝滿的,剛試過,您放心!我已經叫了另外兩個弟兄一起過去,讓他們在袁公館外邊守著,一旦有什麼動靜,咱們在裡頭大喊一聲,他們立馬就會趕過去。」

沈人傑很貼心,什麼都設想好了。

岳定唐點點頭,把槍連同槍套往大衣下面一放。

凌樞似笑非笑:「老岳,你一個教書的,裝槍動作也這麼熟練,一點都不含糊啊!」

岳定唐奇怪反問:「你不也是這麼放的嗎?」

凌樞:「我是警察。」

岳定唐點頭:「天才的學習能力,總比混吃等死的警察要強,你說對吧?」

凌樞:……

岳定唐拍拍他的肩膀:「別嫉妒,你要是想學到我這麼瀟灑,回來我可以傳授你秘訣。」

凌樞抽抽嘴角,很想把他那隻手剁掉,心裡暗道,等會你別栽我手裡,不然我鐵定坑死你!

……

袁公館。

曾經盛極一時的兩棟小樓在濃濃夜色下一片漆黑安靜。

這一帶的房子本就價格不菲,便是原先隔壁還有人住,在接連幾樁兇案發生之後,能搬走的也已經搬走了,搬不走的,也都去親戚朋友家暫住,等風波過了再回來。

原先後樓關著袁家下人,入夜之後還有些燈光,但他們被帶走關押之後,這裡就越發透著一股沒有生氣的死寂,乍看上去挺能唬人。

「晚宴前我讓人回來看著的,怎麼一個人也沒有了?」岳定唐皺眉。

沈人傑聽出他語氣裡的不滿,忙笑道:「他們定是躲懶去了,回頭我一定好好報告上司嚴懲這些人,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岳定唐沒有說話。

凌樞發現他雙手插兜,口袋的位置正好就在槍套那裡。

老管家領著他們進入前面的小樓。

凌樞發現他逕自走向阿蘭生前的傭人房。

「地窖入口在這裡?」

「對,就在床底下。」管家指著阿蘭生前睡過的床鋪,「將床鋪掀開,下面就是地窖入口了。」

凌樞問沈人傑:「之前有人搜查過這裡嗎?」

沈人傑:「有,全都搜查過了,那地窖不是秘密,下面放了許多醃菜,但我們沒有發現更下一層的入口。」

老管家:「袁家雖然有廚娘,但是家裡醃菜都是阿蘭在打理的,入口又正好在她房間裡,她進進出出很方便,但秘庫入口很隱蔽,她不可能找到。」

凌樞不相信老管家的話,對方畢竟年紀大了,容易失去正常判斷能力。

像阿蘭這樣,在袁家連個說話朋友也沒有,必然會把精力放在日復一日的重複工作裡,譬如說做醃菜。

寂寞無聊使得她在漫長時間中,也許早已把地窖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摸透了,能發現秘庫入口也不稀奇。

所謂不可能,僅僅是在老管家認知範圍裡而已。

凌樞傷勢未癒,是從醫院裡「逃跑」出來的,沈人傑也不可能讓岳定唐親自動手,於是主動上前把鋪蓋木板抬起,果然下面出現一道石階。

「我下去過一回,我跟著管家,岳先生你們最後,管家你來帶路吧。」

老管家拄著枴杖,走在前面,嘴裡還絮叨著。

「這下面,我也很久沒來了,以往的醃菜,都是阿蘭拿出來,直接送到廚房裡的……」

沈人傑手裡的燈,跟著他的步伐晃動,一點點在黑暗中向前挪動。

在凌樞看來,那下面的黑暗更像是巨大的怪物,隨時準備將這僅存的一點光明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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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廣大光棍群眾得到慰藉,光棍節的凌岳很有良心地沒在秀恩愛,而是準備在正文裡互坑→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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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