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今天一大早, 你還沒來的時候,老鬼就來了, 見人就問你在哪兒。」

老鬼是他們江灣區警察局級別最高的那個頭兒, 因為形容消瘦黝黑,笑如洪鐘, 人稱老鬼,久而久之,大家只記得他本姓是江, 人前喊江局長,人後喊老鬼,已然忘記了他本來的姓名。

「我本來還以為是找你茬呢, 見他滿面春風的又不像, 就讓竹竿去打聽了一下,旁敲側擊, 讓你提前有所防範準備, 怎麼樣,我這兄弟夠義氣吧?」

程思繪聲繪色, 得意洋洋, 下意識又要用手肘去撞他, 凌樞眼明手快跳開半步。

「然後呢?」

「然後竹竿從老鬼那裡大概打聽到, 好像是想帶你去市局辦點什麼事,反正不是壞事, 壞事他能那表情麼?既然不是壞事, 那不就是出風頭了?出了風頭回來, 你不就要高昇了?」

程思嘖嘖兩聲,為自己完美的邏輯推理能力感到自豪。

凌樞無語:「你要是辦案有這積極的勁頭,現在還愁不能升職麼?」

程思嘿嘿笑,勾肩搭背:「我現在就指著你提攜我了。」

話剛說完,從局長辦公室出來的同僚,就過來喊凌樞了。

「局座讓你進去一趟。」

程思衝他擠眉弄眼。

「你看,說曹操,曹操到。待會兒可得幫我美言幾句啊!」

凌樞懶得搭理他,整整衣冠,邁步走進局長辦公室。

「老鬼」江局長正在桌後批閱文件。

他早年面部受過傷,鼻翼到嘴角有一道斜斜的疤痕,恰似天然法令紋,不笑的時候不僅顯老,還尤其有些猙獰,眾人摸不清他到底是喜是怒,都不敢輕易冒犯。

凌樞心想,程思到底是怎麼看出他滿面春風的,也是絕了。

「局座好!」

他立正敬禮。

「您找我?」

江局長嗯了一聲,抬起頭看他,居然緩緩綻放笑容。

但他的笑容配上疤痕,委實有些嚇人,江局長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立馬又收斂起來,只是還盡量讓眼神變得溫和似水。

凌樞禁不住在內心打了個寒顫。

「今天我去市局辦點事,你陪我走一趟吧。」

江局長說道,起身收拾桌上文件。

凌樞很有顏色地上前主動攬過活兒,順道還沖茶倒水,把桌面打掃乾淨,從衣架上拿來衣帽給江局長換上。

江局長看他的眼神果然更滿意了,那表情像是在說: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個人才?

凌樞回以憨厚一笑。

江局長不是個磨蹭的人,說走就走,喊來司機開著小汽車到門口等候,他帶著凌樞分頭上了後座。

凌樞無辜道:「局座,我這種小嘍囉,平時也接觸不到市局的人,怎麼突然把我帶過去,是不是我犯了什麼錯?」

江局長靠在後座,閉目養神。

「前段時間,你不是捲入一個案子嗎,上海名媛兇殺案?」

凌樞:「是,不過已經還我清白了,之前我已經讓程思幫我請假了,就怕給局裡帶來不好的影響。」

江局長露出一絲微笑:「這件案子我也聽說了,你的確是被無辜牽連進去的,而且聽說你還協助老閘捕房破獲了案件,將真兇緝拿歸案?」

凌樞謙虛:「這都是僥倖,差點連命也沒了,醫生本來不准我出院的,說我腹部被割了一刀,手也受了重傷,起碼得靜養一個月以上,但我心繫差事,又怕耽誤了局裡的重要任務,這不緊趕慢趕,強烈要求,醫生拿我沒辦法,還是讓我帶傷回來了。」

若換了旁人如此吹噓,江局長怕是一個冷眼就過去了,但他今日的脾氣竟是如此之好,非但沒有打斷凌樞,眼神還更溫柔了。

「好,不錯!少年人就該有這樣的朝氣毅力,打從你剛進局裡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默默觀察你,果然不負我的期待!」

凌樞:……

這也太反常了。

區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平時這位江局長來去匆匆,他也沒打過幾回照面,更何況是讓江局長反過來吹捧自己。

難道他死去已久的老爹其實還活著,忽然搖身一變衣錦還鄉,他們凌家再度崛起,他也重新跟著雞犬升天?

還是他姐夫突然高昇一躍成為連警察局長都能不放在眼裡的大人物,讓所有人匍匐在腳下,他這個妻弟也立馬鳥槍換炮?

凌樞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小汽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抵達市局。

而他也終於知道江局長的容忍度為什麼會對他如此之高了。

因為市局有個會議,副市長與各界賢達都出席了,前者還點名接見江局長和凌樞。

當然,主要是想見凌樞。

「這位就是協助偵破袁公館案,表現英勇傑出的警界後起之秀?」

不僅副市長在,市局黃局長也在。

在他們身旁,還站著一位老熟人。

岳定唐。

面對副市長和藹可親的問候,凌樞回以無辜純良的笑容,配合江局長的吹噓和謙虛,當好一個盡責盡職的陪襯品。

雖然他還不知道,明明是為自己洗刷清白的行為,怎麼就成了功勞。

要說功勞,這應該也是算在岳定唐和租界捕房頭上的,租界那邊絕不可能輕易將功勞拱手相讓,更何況是讓給凌樞這樣一個沒有來頭背景的小警察。

但這樣魔幻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要不是親眼看見,凌樞都不會相信。

他直覺這件事情跟姓岳的有關。

吞了他四根小黃魚的岳某人,此刻正西裝革履站在幾人身側。

不必退讓避其鋒芒,不必刻意插話顯其高調,自然而然就讓不少眼光落在他身上。

姓岳的還面無表情,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凌樞在內心撇撇嘴。

以他的職務,能被副市長見一面說上幾句話,就已經是無上光榮,接下來的會議自然也沒有他的事,凌樞可以溜號,不過還得等江局長開完會才能一起回去。

在短短一個半小時的會議時間裡,凌樞直接把市局每個角落都逛遍了,認識了每個部門裡在那個時間段上班的人員,連樓梯間清理垃圾的工人都沒放過,把人家早飯吃了什麼,午飯準備吃什麼都摸清楚了,眼看會議時間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回到江局長的臨時休息室。

但開完會回來的江局長並沒有帶他一起走,反而給他一句話。

「你不用跟我回去了,先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待會會有人帶你去新部門,明天起你就在市局了。」

凌樞很訝異,他還真升職了?

「您早上還誇我,這就不要我了?」

江局長被他逗笑了:「要是早點知道這個消息,我還真捨不得放走你這個福將。不過你現在既然立了功,市局這邊也問我要人,我總不能再耽誤你的前程,只希望你以後前程似錦的時候,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啊!」

凌樞:「您是老領導老上司,我走到哪裡也會記著您和江灣區分局的,不過這新職務也來得太突然了,我這還一頭霧水呢,您能不能給點撥點撥?」

江局長道:「倒也不突然,只是你在住院不知道,立功的通知前幾日就下來了,這邊催得急,你就先過來報道,授獎的過些時間也會有消息的。」

凌樞:「那具體的工作職務名稱是什麼?」

江局長:「市局顧問助理。」

凌樞內心升起不祥的預感,猶抱著一絲希望問:「這位顧問是?」

江局長:「你剛不是見著了,就局長旁邊那位,岳定唐岳先生,你的老熟人。」

凌樞:……

那一刻,凌樞的表情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五味雜陳。

自從杜蘊寧死的那天起,他就好像擺脫不了這個姓岳的了。

走到哪裡,這人的陰影就籠罩到哪裡。

雖然不可否認,沒有岳定唐,這案子現在能不能破,還是兩說。

最起碼他那些人脈關係,還是挺好用的。

但凌樞實在不樂意跟他相處。

在凌樞看來,姓岳的一肚子讓人捉摸不透,又很喜歡多管閒事,要跟他走得近,哪天就被帶陰溝裡去了。

案子一結束,他立馬找借口歇著,巡捕房那邊傳喚他去問話做筆錄,凌樞也能拖就拖,岳定唐來醫院看過他兩回,都被凌樞找借口躲過去了,就是不想再跟姓岳的有什麼瓜葛。

以岳定唐的聰明,想必也能看明白凌樞的暗示:咱們過往沒啥交情,以後也各走各路,各找各媽。

結果現在——

凌樞露出牙疼的表情。

江局長呵呵一笑:「你也挺驚喜的吧!」

凌樞:……您哪只眼睛看見我臉上哪處地方散發著驚喜?您說,我改。

江局長:「聽說你跟岳四還是老同學,那岳家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吧?」

凌樞勉勉強強:「知道一點。」

「那你就應該知道,尋常人想找岳家的關係,還不得其門而入,你現在近水樓台,不趁機利用起來,還等什麼時候?這老同學的感情經營好了,以後你的前程還不是一路開綠燈?」

平時話不多的「老鬼」,難得語重心長多說了兩句。

凌樞有苦難言,只能擠出一個笑容:「多謝長官教誨,我一定銘記在心!」

將局長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凌樞先去人事科報到。

這不是什麼難事,他剛才已經把這裡摸得七七八八,又有副市長的接見,杜蘊寧案子的加成,委實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人事科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拖拉卡拿,三兩下就讓他辦好手續。

凌樞這才知道,岳定唐作為市局顧問,雖然沒有警銜,也不必辭去他大學教授的正職,卻在這邊有獨立辦公室,還有每個月不菲的薪金酬勞。

再反觀自己……

凌樞已經不想反觀了。

同一間學校出來的老同學,老對頭,老冤家,甚至還曾經是情敵,結果現在變成一個上下級,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管姓岳的叫長官,就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

還未做好心理建設,冷不防門一開,裡面的人在視線裡冒出來。

兩人面面相覷。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岳定唐看見他手裡的文件,笑了。

「他們真把你派過來了?」

凌樞暗罵難道不是你故意為之的嗎,他深吸口氣,立正敬禮。

「長官好,我奉命前來報到!」

「進來吧。」岳定唐原想出去一趟,看見他來了,又折返回辦公桌前。

凌樞假惺惺地笑:「我也沒想到還有能跟長官您朝夕相處共事的機會,實在榮幸非常!」

岳定唐點頭:「那倒也是,的確是你的榮幸。」

凌樞:……

岳定唐挑眉:「你不會以為我是故意問他們要人,把你要過來磋磨的吧?」

凌樞:「卑職哪敢這麼想!」

岳定唐:「杜蘊寧的事情了結之後,我陪同史密斯去跟市局交流此案的時候,遇到了上回在領事館宴會上遇到的黃局長,對方邀請我來擔任市局的顧問,本來我是拒絕的,但盛情難卻,只好勉為其難,走馬上任,以微薄之力為大眾效勞。」

凌樞:虛偽,這話說得太虛偽了!你看看,連牆角的壁虎都聽不下去溜走了。

岳定唐:「正好呢,大姐也來找我,說想給你換一份工作,怕你再有什麼危險,我一想,市局怎麼說也比區局安全,而且還是高昇,你姐肯定樂意。」

凌樞:跟著你,指不定哪天就被你坑死了,我姐肯定更不放心。

岳定唐:「不過你原先職位太低了,突然一下跳到市局,別人肯定說閒話,你的上司也未必肯放人。所以我就讓人順便從上到下打點了一下,讓你能順順利利過來。現在你知道你那四根小黃魚的作用了吧?」

凌樞:「四根小黃魚,夠您從上到下打點一遍?」

岳定唐點頭:「是不夠,所以我自己還貼了不少,這算是你欠我的。」

凌樞:……

他為什麼要這麼嘴欠,剛才不接茬不就完事了麼?

岳定唐:「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算利息的,大姐已經跟我說了,到時候由她來監督你,每個月你的工資上繳一半,用來償還債務,以免被你用去花天酒地。」

凌樞:???

岳定唐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明白,大姐是為你好。」

凌樞嘴角抽動,面容微微扭曲,幾乎感覺要控制不住發癢的手。

「你都跟我姐商量過了,我怎麼不知道?」

岳定唐的表情和藹可親,就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晚輩。

「為你好的事情,你無須知道那麼多。」

凌樞:「……那麼岳長官,請問我以後的辦公桌在哪裡?我想回一趟區局,把原來的東西搬過來。」

岳定唐指了指辦公室內另外一張桌子。

「你就在這裡吧。」

抬頭不見低頭見。

以後每天都要在姓岳的眼皮底下幹活了。

凌樞內心一片慘淡,就像蕭索秋風裡死死咬住樹枝不肯離去的葉子,最終還是要被無情刮走,徒留傷痕遍地。

岳定唐卻沒給他太多適應調整的時間,就把一份文件塞過來。

「現在我得出去一趟,你幫我把這份東西送去引翔區的警察局,交給他們姓陸的副局長就行,順便給你半天的假,讓你把東西搬過來,你沒問題吧?」

凌樞半天沒吱聲。

他的腦袋微微垂著。

表情有些看不清,但從眉毛和髮梢顫動的頻率來看,內心正處於激烈的掙扎交戰。

原本還沒好透的,蒼白的臉色,好像又虛弱了一些。

警服袖口伸出來的手臂還纏著紗布,可見傷勢沒有好透。

可見老同學成為上司這個事實,一時半會還沒法讓他徹底接受。

岳定唐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憐。

他的確是故意的。

能給凌樞安排的職位很多,但凌遙來找他的時候,他的確就順手將其放在身邊。

因為他覺得現在的凌樞,已經跟讀書時大相逕庭。

原本耀眼聰明,銳意進取的少年,若干年後,變得如此意氣消沉,得過且過。

岳定唐甚至懷疑凌樞根本沒去留學,只是拿著凌家的救命錢不知在哪裡揮霍了幾年之後回來,用謊言騙過凌遙,通過姐夫的關係混上一份穩定差事。

但這無法完全解釋環繞凌樞週身的謎團。

有時候,凌樞很好看懂。

他就像這座遠東繁華都市裡的芸芸眾生,好吃懶做,得過且過,貪小便宜,沒有長遠目標,更無志向氣魄,只想讓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更舒適些,雖然他本性也不壞,不似這個時代其他許多警察那樣,搜刮小民,趁機勒索,但也僅此而已。

這樣的升斗小民,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然而有時候,凌樞又總表現出不太好捉摸的一面。

他槍法不錯,開槍的時候也很果斷。

不是每個警察都有開槍的機會,也不是每個警察的槍法都能精準,甚至和他一樣果斷。

凌樞的身手也不錯。

想必他在入職前的訓練,一定勤奮刻苦。

但岳定唐很難把這個懶散到極點的老同學個,跟刻苦聯繫在一塊。

還有,凌樞的右手應該受過傷,平時看不出來,重物肯定提不了,也影響握槍的穩定,所以他乾脆換了左手,這必定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因為一個人的習慣是十幾二十年積累起來的,並非朝夕之間就能改變。

越是如此,岳定唐就越是感興趣。

就近安置,既是一種基於人情的體面照顧,也是一種監視。

所有思緒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只有幾秒。

岳定唐就聽見對方整衣立定,猛地挺胸敬禮。

「是!!!」

聲音震耳欲聾,穿透門板,幾乎能響徹整個樓層。

岳定唐猝不及防被吼一嗓子,心臟都差點嚇出來。

他並沒有預料到,這僅僅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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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