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倫巴很纏綿, 凌樞聽說過,也見別人跳過。

置身其中,他才發現, 倫巴遠比他想像得還要纏綿。

岳定唐已經盡可能將動作放慢,但他還是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學過跳舞, 本該是有基礎的, 現在卻像個初窺門徑的新手。

凌樞有點後悔了。

他怎麼瞧都覺得自己像個提線木偶, 被岳定唐提溜著往東,就往東,提溜著往西,就往西, 渾無半點意志, 腦子混混沌沌,也許是剛剛那碗骨頭湯還未完全消化完, 筒子骨上的嫩肉和骨髓依舊在七情六慾裡調情起舞,讓他一時半會還無法回到現實世界,只能依靠自己學過的那些交際舞的底子,身體作出下意識的反應。

「等等!」

凌樞忍不住喊停。

但岳定唐沒理他。

一曲音樂未罷, 誰喊停都沒有用。

跳舞須得有始有終, 尤其是倫巴這樣講究意境和心境的舞蹈, 一個人能不能全身心融進去很重要,這決定了他的悟性和學習進度。

顯然凌樞想要在短短半個小時內速成是不太可能的,頂多只能在舞池裡瞎侃幾句, 讓甄小姐覺得他對倫巴也有一定認識,不至於兩眼抹黑一竅不通。

然而, 凌樞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問——

「你讓我討好甄小姐, 我怎麼感覺像在討好你?」

「你會在乎討好我嗎?」岳定唐表情紋絲不動。

凌樞笑道:「如果岳長官肯定多給我發一些月薪, 我必然全力以赴,盡心盡力,務必令您如沐春風,舒舒服服。」

為了配合跳舞的氛圍,客廳大燈被關掉,特意只留了昏黃小燈,傭人們退避三舍,乍看是有那麼點旖旎浪漫的情調。

如果忽略他們兩人的對話。

岳定唐:「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你出國留學的那幾年,到底在幹什麼?」

凌樞:「怎麼,出國留學就得會跳倫巴,岳長官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岳定唐:「一個留學法國幾年的人,不會跳倫巴很正常,但不至於連用法語打招呼都忘了吧,上次在領事館宴會上,如果沒有我給你解圍,你最後打算怎麼應付領事先生?」

凌樞無所謂道:「應付不了,就不應付了,胡說兩句糊弄過去,領事先生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可能跟我這種小人物計較呢?」

岳定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凌樞懶洋洋的:「岳長官,您對我的期望可能過高了,這年頭,不是多的是出洋鍍金,回來混個差事,您看南京裡頭的高官子弟,十個裡有九個這樣,多我一個,又有什麼出奇?反正我老爹死了,我再怎麼努力也混不出頭,不如安安穩穩游手好閒。現在不就挺好,又遇上您這麼個貴人,連值夜巡街都可以免了,我姐不知多高興!」

「是嗎?」

岳定唐不置可否,拇指滑過他的虎口,冷不防摩挲,帶著股特意的曖昧,激得凌樞嘶的一下倒抽口誇張的涼氣。

「岳長官,您這教跳舞就教跳舞,還帶調|戲下屬的?這就是您一直沒有助手的原因嗎,敢情全被你嚇跑,只能找老同學下手了?」

岳定唐:「我說過,你的槍|法很好,快狠準,下手毫不猶豫,一般警察或巡捕,根本沒有你這樣的身手。左右手虎口都有薄繭,說明左右手都練過,但為什麼,現在只用左手了?」

他的聲音很低,近乎呢喃,伴隨音樂,如同情話。

但內容卻半點與情話不沾邊,甚至還有點寒風凜冽的味道。

岳定唐順著他右手掌心往上摩挲,一路到了手腕內側的嫩肉,卻陡然被反手抓住!

「岳長官,我很懷疑一件事。」

「嗯?」

「你遲遲不成婚,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別擔心,我不會瞧不起你的,也不會往外洩露,今晚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岳定唐根本不在意他轉移話題,兀自接下去:「我找人查過了,你出國那幾年,全巴黎的高等院校,都沒有收過一個名叫凌樞的中國留學生。所以,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直視凌樞的眼睛,後者也抬起頭來,渾無所謂,目光清澈,甚至還帶著微微戲謔的笑意。

「你根本沒去法國,也根本沒在法國讀書,所以那幾年,你究竟在哪裡,幹什麼,你右手換左手,是否也與此有關?」

凌樞忽然笑出聲。

「我說岳長官,您對這個問題好奇很久了,三番兩次地問我,究竟是對我感興趣,還是對我那段經歷感興趣,孜孜不倦,非要追求一個答案?」

岳定唐:「我對你的轉變很感興趣。一個很有上進心的人,忽然變得得過且過,一定是發生過什麼變故,我希望找到問題的根源,幫助你,重新成為以前那個凌樞。」

凌樞:「那你先讓我老爹死而復生吧,他活過來了,我們家就什麼都有了。」

岳定唐:「我說錯了,你不僅有上進心,還是個意志力很強的人,家道中落,不足以讓你心性大變,更何況凌老先生也非橫死,是壽終正寢,你們後繼無力,凌家人走茶涼,也是必然的結果。你身上的種種謎團,讓我懷疑——」

他故意頓住,拉長了語調。

但凌樞還是沒有半點反應,他甚至微微睜大眼睛,期待岳定唐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岳定唐有點失望,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反應。

「懷疑什麼?」凌樞饒富興味,催促他趕緊公佈答案。

岳定唐:「懷疑你,受過什麼特殊訓練,出過任務,甚至受過重傷。」

凌樞哈哈一笑:「你怎麼不乾脆懷疑我幫日本人做事呢?實不相瞞,甄家跟汪院長交情好,汪院長又跟日本人交情匪淺,我正缺一塊敲門磚,去找汪院長套近乎,不然也用不著上趕著去討好甄小姐了。」

前半句純粹胡扯,後半句倒是頗有內容,岳定唐不禁蹙眉。

「你找汪院長做什麼?」

「我留洋了,但不是去法國,是去了美國。你沒發現我英語說得還不錯嗎?帶我去的人忽悠我,說美國遍地是黃金,當時我們家那境況,你也知道,我姐是傾家蕩產才湊齊了給我去留洋的學費,我不甘心在外頭勤工儉學幾年,回來還未必能混上個差事,就在輪船上臨時加錢,跟那人去了美國。」

「後來呢?」

「結果自然是被騙了,美國不說遍地黃金,只要是黃皮膚黑頭髮的中國人,就會受到歧視,排華法案令他們更是寸步難行,我在唐人街打了幾個月零工之後,就尋了個機會回國,但又不敢回家去見我姐,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把她給我湊的學費揮霍所剩無幾,所以又去雲南四川等地闖蕩幾年,加入過馬賊,也混過袍哥。你不是好奇我的右手怎麼廢的嗎?那時候學人家火拚,被打傷了,右手手筋斷了,提不了重物,瞄不準東西,所以就換了左手。」

他說得坦坦蕩蕩光明磊落,真亦假來假亦真,連岳定唐一時都有些分不清了。

兩人四目相對,凌樞娓娓道來,沒有半點磕巴猶豫。

岳定唐問:「那後來你怎麼回來了?」

凌樞滿不在乎:「幡然悔悟了唄,某一日忽然就醒過神來,想起還在家裡等我的姐姐,我這條命被我揮霍沒了不要緊,要是我姐知道我不光沒留洋,還跟人家去混袍哥,最後一無所成,怕是要傷心死了。」

岳定唐:「袍哥和馬賊,雖說不是什麼嚴密的組織,但沒少刀口舔血,他們能讓你說走就走?」

凌樞嘿嘿笑道:「自然不能,加入時我便留了個心眼,用的假名,裝獨眼龍,常年戴個眼罩,又喬裝改扮一下,憑我大江南北闖蕩的閱歷,連美利堅都去過,洋鬼子都揍過,區區馬賊,還在話下?假死遠遁,神不知鬼不覺,他們早就以為我死得透透,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岳定唐:「這些跟你和汪院長套近乎有何關係?」

凌樞:「現在中國遍地列強,連上海都被分成三塊,人家都說,南京政府,明面上是委員長,實際上卻是英美日俄,其中又以日本人最是野心勃勃,已經佔了東三省那麼一大塊肥肉,汪院長既然跟日本人走得近,若能搭上汪院長,不啻多一條人脈,說不定哪天就能從日本人那裡撈點好處,怎麼能說沒必要?」

他分析局勢頭頭是道,卻以玩世不恭的語氣說出來,彷彿旁觀一出滑稽劇,事不關己,冷酷無情。

自己能相信他的話嗎?

岳定唐內心浮現疑問。

以他閱人無數的眼光,竟然也無法肯定。

如果凌樞所言是真,他的經歷不可謂不豐富,他的槍法和身手,自然也能解釋得通了。

一個人在經歷那麼多之後,少年老成,雄心壯志被磨滅,一心一意只想混日子,貪嘴偷懶,小奸小滑,似乎也都能說得通了。

曲終卻未人散。

岳定唐沒鬆手,反是更湊近些,一字一頓。

「你小心,佔便宜不成,卻玩火自焚。」

凌樞嬉皮笑臉:「這不是有岳長官罩著我嗎?出了問題,找你便是。放心吧,除了沈十七,你見我至今何時與旁人衝突過了?不都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麼。」

岳定唐冷哼,驀地輕輕推開他,手指虛空點點凌樞。

「甄家舞會魚龍混雜,沈十七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比他難對付的更不知凡幾。你,給我安分點。」

凌樞假模假樣敬了個禮。

「是,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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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關於南京大學的表述,文中地名歷史雖然遵循現實,但是大學並不是,包括岳定唐所在的大學,也是虛構的名稱,為了明確表述,把南京大學的名稱修改了一下,鵝鵝們不用跟所有現實大學對號入座。

ps,昨天有事外出,加上成化再版番外還未交稿,所以這幾天瑣事比較多,就請了個假,現已恢復正常,為表歉意,本章留言隨機送20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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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