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江先生, 你來做什麼?」

「我來探病。」

江河摘下帽子,隨手放在一邊。

「你好像不太歡迎我。」

凌樞假假一笑:「怎麼會, 不過別人探病總要帶禮物吧, 你兩手空空,好像不似來探病的。」

「有道理, 來得匆忙,是忘了。」

江河想了想,從兜裡摸出一小沓美金放在桌上。

「不成敬意, 將就收下吧。」

這是個出手大方的主兒。

凌樞豎起拇指,不吝誇獎:「夠爽快!」

無事不登三寶殿,他還是不相信江河專門為探病而來。

但對方沒有先開口, 凌樞也就不問。

江河在病房內走了一圈, 踱步到窗邊,半身隱在窗簾後面, 往樓下看。

凌樞覺得江河的舉動裡, 時常可以窺見他一些習慣和過往的刀光劍影。

譬如正常人站在窗邊,只會落落大方地看, 絕不會這樣半隱半現, 隨時準備藏起身形, 敵明我暗, 方便伏擊。

只有經常在刀口舔血,習慣了暗夜裡潛伏的人, 才會有這樣的警惕。

江河似乎察覺身後的視線, 回過頭。

凌樞正坐在床上, 裹著棉被,在數那沓美金。

江河:……

他從未見過有人像凌樞這樣坦坦蕩蕩的不客氣。

自然,也從未遇到過有人上趕著主動蹚渾水,幫他逃避追殺就為了查案線索的。

「你好像不好奇我是來做什麼的。」江河道。

「不是來探病的嗎?」凌樞揚了揚手上的錢,「心意我收到了,桌上有蘋果,您自便啊。」

江河:「除了美金,我還給你帶來一個重要的消息,你一定有興趣。」

凌樞頭也不抬:「願聞其詳。」

江河:「陳友華死了。」

凌樞抬起頭,一臉震驚:「什麼?!」

江河:「你很意外。」

凌樞:「我為什麼不意外?」

江河:「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凌樞打死也不可能告訴他自己不僅親眼看見陳友華被殺,還順走了他身上的遺物。

「我當然不知道,多虧你告訴我!那完了,又一條線索斷了,想要查明何幼安到底是不是在說謊,只怕遙遙無期。」

江河從大衣裡摸出一個文件袋,丟在床上。

「這是陳友華的資料,你也許用得上。」

凌樞打開袋子抽出文件,略翻了翻。

裡面記載了陳友華在報社任職時的檔案,和一些過往經歷,的確很有用。

「謝了啊!」

凌樞隨手將剛才沒來得及打開的首飾盒扔給江河。

江河接住,莫名其妙。

凌樞道:「為了表示感謝,這是我的回禮。」

江河蹙眉。

他之所以給凌樞送來這份文件,完全是為了還那天晚上的人情。

一條命的恩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江河不喜歡欠人情,能還,總是要還上的。

不過凌樞這個人,也著實有點意思。

因為一個枯燥乏味的人,是絕不會做出跟他一路逃亡的選擇。

江河打開首飾盒,面色一下變得古怪。

「你送我這個?」

「嗯?」

凌樞不打算在他面前瀏覽資料,正將東西放回去,抬起頭,就看見江河將首飾盒的方向一轉。

一枚鑽石戒指赫然入目。

凌樞:……

甄叢雲該不會將自己的訂婚戒指給了他吧?!

不好捉摸的女人千千萬,這甄小姐應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凌樞遇到過許多對自己著迷的女人,卻很少有像甄叢雲這樣的,拿他當擋箭牌,實際上另有所圖。

她愛上的有婦之夫究竟是誰,能被甄叢雲看上的男人一定很不簡單,說不定還是什麼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可這樣的大人物,又怎會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去勾搭一個已經訂了婚的千金小姐?

這女人把戒指扔到他這裡來,難不成真想逃婚?她喜歡的那男人會跟她一起走?

甄叢雲的戒指,自然不會是劣質品。

鑽石在光線下熠熠生輝,亮得凌樞忍不住眨眼。

從戒圈設計來看,應該還是出自國外設計師之手。

這樣一枚價值不菲的戒指,甄小姐說不要就不要,像燙手山芋扔給了他。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不喜歡男人,這枚戒指,你留給別人吧。」

江河冷冷道,將盒子放下。

凌樞:……

雖然暫時沒想明白甄叢雲把這枚戒指丟給自己的用意,但凌樞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情,腦海裡甚至會冒出諸如禍水東引,聲東擊西一類的詞。

他半點都不希望自己是那個倒霉鬼。

正想著怎麼編個感人肺腑的故事,說服江河收下這枚戒指,成為新的冤大頭,有人推門進來了。

凌樞和江河,幾乎是下意識地,齊齊往門口望來。

而在岳定唐眼裡,一個靠坐在床上,一個站在床邊,手裡打開了的首飾盒遞出一半。

岳定唐:……

凌樞、江河:……

岳定唐沉默片刻。

「我需要為你們騰出幾分鐘嗎?」

「不需要。」

回答他的是江河。

江河把首飾盒往凌樞手裡一塞。

「我走了。」

「等等!」

對凌樞的挽留聽而不聞,江河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門口。

岳定唐問:「盒子裡是什麼?」

凌樞有氣無力:「鑽石戒指。」

岳定唐浮現與江河剛剛如出一轍的古怪表情。

「沒想到你的桃花都開到男人身上去了。」

凌樞:「我不是,我沒有,別胡說八道,這戒指是甄叢雲的。」

岳定唐皺起眉:「甄叢雲?她來做什麼?」

凌樞將方纔情形略略一說。

「你知道她喜歡的有婦之夫是誰嗎?」

岳定唐:「不清楚,我家與甄家素來沒什麼往來,就是見了面打個招呼的面子情,三姐之所以將她介紹給我,也是出於別人的介紹,她不好貿然拒絕而已。」

凌樞幸災樂禍:「這得虧你沒看對眼,要是喜歡上這位甄小姐,轉頭她就給你戴上這麼頂綠帽,你該如何是好?」

岳定唐冷靜道:「現在她盯上的人好像是你。」

凌樞噎了一下。

「我們還是來聊聊別的吧,江河送來一份資料,是關於陳友華的。」

簡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來。

岳定唐去而復返,正是想要讓凌樞去跟江河接洽,詢問陳友華的事情。

沒想到江河自己主動送上門了。

「他知道陳友華死了。」

「知道。」

「那他沒懷疑到你身上吧?」

凌樞回憶一下,搖搖頭。

「他的確問過,但也只是隨口一提,他今日之所以過來,應該是得知陳友華的死訊之後,知道我正在調查何幼安的案子,不想欠我的人情。」

岳定唐將一沓資料抽出來,略翻幾翻,不由挑眉。

「江河果然有幾分本事。」

許多東西循白道來查,未必能查到,但江河就不同了,他手下那些人如青幫幫眾一般,遍佈大上海各行各業,尤其是碼頭、賭館、歌舞廳、典當行這幾塊,這些地方龍蛇混雜,最是容易得到消息和打探消息的。

也許鹿同蒼正是覺得自己這位得力臂膀過於強大,自己已經轄制不了了,才會起殺心。

「陳友華果然不是他的本名。陳友華本名程峰,是上海九英中學的一名化學教員,後來因為憊懶不知上進,與其他教員口角鬥毆而被辭退,之後便去了報社工作,改名陳友華,直到被追殺,出事失蹤。」

「他家裡人口呢?」

「他在中學當教員的時候,履歷表上寫的是江西吉安人,上有父母,膝下獨子,也就是他自己,未婚,學歷為中學。具體哪兒沒有寫,學校入職時需要面試,他想必是通過了,否則不可能任職,但是此人肯定也有問題,一般人求職,恨不能寫得越詳細越好,但陳友華卻反其道而行,這是古怪的地方之一。」

「還有,根據他任職中學的同事所言,陳友華在學校很少提起他的家裡人,性情也孤僻不合群,但等他去了報社,卻又變得與人為善,面目可親,你看,報社同事對他的評價很好,說陳友華樂觀善良,是個好人。這樣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怎麼會出現的同一個人身上?」

「如果陳友華的確就是程峰,那就只有一種解釋,他的其中一面,是故意偽裝的,又或者,他的孤僻和樂觀,都是偽裝出來的。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性格,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他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個謎,現在他死了,除非找到和他有關係的人,否則說不定,連程峰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岳定唐陷入思索。

凌樞也需要一些時間來理清思路。

江河既然能把這份資料當作人情,那它的真實性就八九不離十了。

「你去過明德書店?」岳定唐忽然道。

「不錯,江河跟我懷疑到一處去了,他也找人查了杭州那間明德書店。巧得很,就在陳友華死後,我從杭州回來,當天晚上,明德書店就關門大吉了,門外貼了張告示,說是東家出門,歸期未定,請書客移步別處。」

雖然這樣就說明書店也有問題,但是他們已經無法循著這條線索追查過去了。

兜兜轉轉,依然剩下一個何幼安。

所有線索,只在何幼安一人身上。

「我到現在依舊想不通,何幼安為何要委託我們查威脅信的事?如果一切都與她有關係,她這樣做只會讓本來沒什麼人注意的事情,反倒引起我們的關注。」

「兩種可能。」

岳定唐淡淡道。

「一種是事情與何幼安無關,她不知道沈十七想殺陳友華,也不知道陳友華逃脫暗殺,兩人會前後腳出現在那間書店,完全是出於巧合。」

「另一種可能,是她與陳友華是一夥的,她將我們拉入局,不過是想著可以在需要時,將我們也拖下水,說難聽點,是把一些事情推到我們身上。」

凌樞:「我覺得她不像是這種人。」

岳定唐:「你對她的印象,已經偏離了本該客觀的立場了。」

凌樞無辜道:「我怎麼覺得你對她的印象,也已經形成一種偏見?」

岳定唐:「你自己說過的,所有巧合放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陳友華去明德書店的時候,她怎麼也正好就去了杭州?杭州那麼大,她為何就偏偏選了明德?」

凌樞道:「陳文棟要殺我,那張紙條她本來也可以選擇不發的,這說明她對我們,還懷有基本的善意。」

岳定唐:「你太天真了。」

凌樞:「老岳,雖說人性未必本善,但何幼安至今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害我們的事情,我認為此事,還能在她身上再突破一下。」

岳定唐:「說說看。」

凌樞:「就當此事與她無關。陳友華肯定還有同黨,如果真是他殺死沈十七,陳友華的同黨說不定還會對何幼安下手,我以此告誡何幼安,看她有何反應。」

岳定唐:「如果她什麼反應也沒有呢?」

凌樞:「我在看人這方面,總還有些自信的。」

這句話剛剛說過幾分鐘,凌樞就有點後悔了。

他站在何幼安的病房外邊,跟兩名保鏢大眼瞪小眼。

病房裡頭傳來搬東西的動靜,聽上去也不止何幼安在,但房門緊閉,什麼也瞧不見,守門的人也不肯去通報,凌樞只好繼續耗著。

直到護士過來換藥,敲開門,凌樞才趁機喊了一聲。

「何小姐,我是凌樞,來看你的!」

「你這小子!」

「幹什麼!」

兩名保鏢大怒,一左一右就要把他架起來扔出去。

幸而何幼安終是聽見了。

「是凌先生嗎?請進來吧。」

凌樞鬆一口氣,在保鏢的瞪視下飛快閃身入內。

但當他進去之後,才發現房間裡擺著兩個大行李箱,兩名傭人正在幫何幼安收拾行李,忙進忙出,一些東西還得不時請示她扔掉還是留著。

「何小姐,你要出遠門?」

「是,我近期應該會離開上海了。」

「去哪兒?」凌樞下意識問。

「還沒定,也許是香港,也許是國外,到處走走,散散心。」

幾天不見,何幼安有了些變化。

這種變化很難三言兩語說得清楚。

何幼安還是那個何幼安。

美貌依舊,恬靜寧和。

如果說,從前的何幼安像一枝垂在溪水上的繁花,燦爛柔弱,花落隨流,無處可依,如今的她卻像溪中的石頭,任憑流水從身邊多少次匆匆,枕流望月,靜影沉璧,從來不曾動搖過。

這樣的變化格外微妙,如果不是凌樞前後隔了幾天,又尤其留意她的話,是絕對察覺不到的。

換作粗心大意一點的人,也不會觀察得到。

「為何如此突然,你的戲不是才拍了一半嗎?」凌樞道。

何幼安指指自己額頭上的紗布。

「你瞧我這樣,還能繼續拍戲嗎?這部戲肯定是不成了,得臨時換人,成先生怕我悶,就讓我到處去走走。這樣也好,我在上海住得夠久了,是該出去看看了。」

「如此也好,什麼時候啟程?」

「這兩日。」

凌樞很訝異。

「這麼急?你的傷勢還沒好全,不是需要靜養嗎?」

何幼安笑了笑,「去輪船上靜養也是一樣的,成先生帶了私人醫生,有什麼情況,可以及時為我診斷。」

凌樞:「但,醫療器械,總不如醫院方便。」

何幼安:「也還好,我覺得我沒什麼大礙了,只要不是拍戲那樣的強度,都能承受得來。」

凌樞終於知道何幼安的變化在何處了。

她變得冷淡,眉目神情也不再生動。

凌樞不知道她對別人是如何,至少對自己,沒了從前的溫柔親近。

「既然如此,臨別有些話,我想與何小姐說,不知方便不方便?」

何幼安看了他一眼,對兩名女傭道:「我想吃點橘子和糖炒栗子,你們出去幫我買一買,回來再收拾。」

待兩名女傭離開,何幼安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摸出一個小小的錦囊。

「凌先生放心,我答應你們的酬勞,必然不會失言。這是匯豐銀行七七零八號保險櫃的鑰匙,五日之後,你們去銀行見經理,他自然會帶你們去取裡面的東西。」

凌樞:「為何要五日?」

何幼安莞爾:「我怕來不及準備,對不住二位的辛勞,還是多兩日,周全一些的好。」

凌樞道:「實不相瞞,起初我查這件案子,的確是為了何小姐許諾的酬勞,但後來,酬勞不酬勞,其實已經是次要的了。」

何幼安:「我明白,你在首映禮上救我,肯定就不是為了酬勞。凌先生宅心仁厚,我一直都知道,心中也十分感激,可惜除了黃白之物,我也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能表達我的謝意了。」

凌樞:「我想知道真相?」

何幼安很驚訝:「什麼真相?」

凌樞直視她,冷不丁道:「陳友華死了。」

他以為自己的話會讓何幼安出現表情變化。

但什麼也沒有,何幼安依舊茫然。

「陳友華是誰?」

凌樞:「那沈十七也死了,你知道嗎?」

何幼安:「我知道。」

凌樞:「誰告訴你的?」

何幼安道:「成先生,他剛剛來過。」

凌樞:「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何幼安歎息,露出些許難過。

「我能說什麼?沈先生與我的那些淵源,人盡皆知,不管他生前如何,終究是人死如燈滅,我只能表示哀悼,為他祈禱,希望他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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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