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面對中年女人的疑惑, 凌樞玩了個小心眼。

他沒說自己是來接人,或者不是來接人的。

「大姐, 我們先進來看看, 不知方便不方便?」

女人卻搖搖頭。

「算了吧,我這裡是寡婦絕戶, 不吉利,你們別進來的好。」

凌樞笑笑,直接邁步踏進來。

「無妨, 我們不介意。現在是新時代了,都在提倡科學民主,這些子虛烏有的迷信之說, 我們都是不信的。」

小孩子見有生人進來, 連忙躲到女人後面,抱著女人雙腿, 怯生生探頭,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不知倒映誰的影子。

凌樞心頭一動, 下意識冒出一句:「這孩子, 是姓何吧?」

女人:「是, 你們果然是來接人的吧, 上周何小姐托人給我捎來口信,說很快有人來把孩子接走, 我還想將孩子多留一段時日, 沒想到竟是不成了。哎, 打從他還是襁褓小娃娃的時候,我就養著了,到現在,不是親媽,也跟親媽一樣了!」

凌樞越聽,越發覺得這孩子與何幼安淵源匪淺。

甚至很有可能,孩子正是何幼安的孩子。

但,何幼安雖然結過婚,卻沒聽說她跟梁晝誕育兒女。

這個孩子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何小姐有沒有說過,來接孩子的,是什麼樣的?」

凌樞彎下腰逗孩子玩了一會兒,他手裡頭沒玩具,虧得一張皮相在那裡,小娃娃逐漸放鬆警惕,不多時就已經肯依偎在凌樞懷裡玩耍了。

但這句話一問,女人陡然警惕起來,目光在凌岳兩人之間來回游移。

「你們不是來接他的?何小姐說來的是兩個人,一個姓凌,另一個……」

凌樞:「另一個姓岳。」

女人:「何小姐說,一個叫岳定唐,另一個叫凌……」

凌樞:「凌樞。」

「是,那就對了!」女人長鬆口氣,生怕自己認錯人,將歹人給放進來。「我就說何小姐不會騙我的!」

可這幾句話,卻更將凌樞和岳定唐的疑惑調動起來。

何幼安不僅料到自己會出事,還料到凌樞他們會找到這裡來,甚至早就交代好女人,讓孩子給他們。

可她憑什麼篤定,他們一定會帶走孩子?

凌樞忽然想起何幼安放在匯豐銀行保險櫃裡的那些遺物。

也許那裡邊,會有他們需要的答案。

但現在,還是先解決孩子的事情。

「何小姐還跟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她從沒來看過孩子,只是偶爾托人送錢送口信過來,關於孩子的來歷,我也一直保密的,鎮上人都不曉得,還以為是我從亂葬崗撿來的遺腹子。」

凌樞道:「這孩子是她的嗎?」

女人也不確定:「應該是吧,我真不曉得,您就別問我了,她只是托人來告訴我,說你們會來把孩子接走,再給我一筆錢。老實說,要是沒有她給我的錢,這孩子我真養不起,也真是捨不得他,要不,你們再像何小姐那樣,定時過來送些東西,這孩子我可以繼續幫你們養著?」

「何小姐答應給你多少?」

不知何時,岳定唐已經站在凌樞身後。

女人似乎有些怕他,聞言抿了抿嘴,用手指比出一個數。

岳定唐直接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銀元。

「這些你先拿著,我們現在身上沒帶太多,回頭再讓人給你送過來。」

凌樞蹲下身與孩子平視。

孩子反應有些遲鈍,也許是跟著女人常年不見生人的緣故。

以女人在鎮上的處境,孩子放在這裡,自然足夠安全,無人會上門,但這樣的環境對孩子成長顯然也不是好事。

如果凌樞他們沒來,再過幾年,這孩子大一些,性情成形,想必也半廢了。

這可能就是何幼安希望他們把孩子帶走的原因。

「你叫什麼?」凌樞輕聲問。

孩子沒有說話。

女人道:「這孩子叫何苦,他還不會說話,平日裡也木訥些。」

凌樞:「何苦,哪個苦?」

女人:「還能是哪個苦,吃苦的苦唄!」

好怪的名字。

有哪家長輩會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這何幼安死了也不讓人安生,一個局將他們套進來,現在又留下無數謎題。

她像吃定了凌樞的好奇心,非讓他抽絲剝繭一點點去解開。

凌樞很想不如她所願,但該死的好奇心還真讓他沒有轉頭就走。

何苦還不會說話,連走路都不利索,得有人牽著,不然自己會跌倒。

凌樞索性抱起來,他卻很捨不得女人,趴在凌樞肩頭往後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像個不會說話的瓷娃娃。

女人也紅了眼眶,追幾步上來,又不敢搶人。

「你,你走吧,我養不起你,你跟他們去,他們會好好待你的!」

為免招搖,凌樞他們離開塘橋鎮的時候,就不再去剛才那間拖爐餅店了,行色匆匆,活像做賊,孩子則被毛毯裹著抱在懷裡,小小一個,不細看還以為是包袱。

「現在怎麼辦?」

等回到上海,凌樞才發現自己帶回了怎樣一個麻煩。

這不是小動物,也不是什麼擺設珍玩,而是一個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養孩子可不是想撒手就撒手,不僅得管吃喝拉啥,還得教他讀書識字,禮儀文明。

凌樞自己養活自己沒什麼問題,他四處瀟灑,受了傷也沒放在心上,往醫院一躺又是一條好漢。

但現在,他傻眼了。

岳定唐歎了口氣。

「你剛才直接把人一抱,決絕果斷就走了,我連攔一下都來不及。」

凌樞:「我這不是一時心軟麼,何幼安死了,要是我們不管,這孩子就得等死了吧?」

岳定唐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又是何幼安的一個陷阱?從她找上我們幫忙開始,就把我們拉進她的局裡,直到現在,她雖然死了,布下的線卻一直在發揮作用,就連你抱走孩子,應該也在她的預料之內。」

凌樞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反其道而行,那應該怎麼做?」

岳定唐:「把人送到教養院去。」

見凌樞沒有吱聲,岳定唐又補一刀。

「凌遙姐今天應該就回來了。」

凌樞打了個寒顫,低頭看去。

孩子早已哭干眼淚,安靜縮在凌樞懷裡睡覺,嘴巴含著拇指,一吮一吮,好夢正恬。

最終孩子被暫時放在岳家。

因為教養院離此地太遠,一來一回再去銀行,時間上來不及。

過來開門的是老管家周叔,他一看見凌樞懷裡抱著的孩子,就愣住了。

「這哪來的孩子?」

「這是岳定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孩子他媽死了,他把孩子帶回來養。」凌樞笑嘻嘻道。

周叔信以為真,登時著急起來,看看岳定唐,又看看孩子。

「哎,怎麼這麼突然!大少爺他們都不在,這可怎麼辦!我先打電話去南京請三小姐回來吧!」

說罷轉身還真要去撥電話。

岳定唐不得不喊住他。

「凌樞在開玩笑的,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們一個故友的,她意外死亡,孩子暫時交給我們,等我們忙完,就送教養院去。」

周叔狐疑:「四少爺,您可別騙我,這孩子跟您長得挺像的!」

岳定唐:……

凌樞要不是抱著孩子,現在已經笑得打跌。

饒是如此,他面容微微抽搐,也是忍得很辛苦了。

周叔都快被他們弄糊塗了,想像開始插上豐滿的雙翼。

「是不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是他母親的身份太低,見不得光,這都無妨,只要進了咱們岳家,就是岳家的孩子,大少爺他們總會一起想辦法,四少爺,您可不能讓岳家的血脈流落在外啊!」

岳定唐無言以對。

凌樞雙手顫抖,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

……

七七零八號保險箱,是匯豐銀行裡眾多保險箱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普普通通,外形與別的保險箱無異。

但在凌樞眼裡,這個保險箱,卻放著何幼安的遺物,和她想要對凌樞跟岳定唐說的話。

甚至,這個保險箱將會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線索。

當兩人坐在會客室,親眼瞧見銀行經理將保險箱裡面的匣子取出,又放在他們面前時,凌樞捏著鑰匙的手心,竟有一絲滑膩。

既想打開,又不想打開。

這種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匣子放在眼前足足五分鐘。

凌樞才終於打開匣子。

裡面只有一封信,和底下厚厚一沓美金。

凌樞拆開那封信。

信是何幼安親筆所寫,字跡娟秀,與平日她給影迷的簽名無異。

凌先生,岳先生惠鑒,

你們看到這封信,就代表我已不在這世上。

我知道,你們心中,必定有許多疑問,甚至怨懟,覺得我與二位無冤無仇,卻平白將你們牽扯進來,實屬不義,且請兩位先生看在我如今身在黃泉,無法親身致歉的面上,容我將來龍去脈,與你們一一道來。

我姓何,名幼安,本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我與兄長何長安,自小長大,兄長待我親厚,教我良多,雖名為兄,但於我而言,卻如兄如父。某日何家忽逢變故,兄長外出失蹤,從此下落不明。

我苦苦尋覓未果,也曾數度去他生前工作的地方找人,可惜都沒有找到線索,許多人都說,兄長覺得家境困苦,又有幼妹累贅,故而方才捨家遠走,但我始終不信,因為兄長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直到有一日,兄長的朋友登門拜訪。

那是在兄長死後,我已經嫁入梁家,梁晝不爭氣,賭博欠債被毆致死,我一度覺得天塌下來,了無生趣,差點了結性命,卻有人上門送來兄長的消息。

我這才知道,兄長不是失蹤,而是出事死了,他當天提前下工,去參加進步青年的讀書會,卻被沈十七身邊的陳文棟追殺迫害,最終死於非命,臨終前,他托人給我留下遺言,讓我好好活著,還告訴我,他前兩年在外面結識了一名女子,還生下一個孩子。

看到此處,你們或許會生出許多疑問,不錯,我當時就懷疑我兄長的身份並不簡單。他,連同我嫂子,也許都有另外的任務在身,明面上的工作不過是他們的掩護,那孩子之所以流落在外,也是因為他擔心牽連家人。就連對我,他也從未露出半點風聲。

沈十七找到我,培養我成為電影明星,也並非僅僅只是因為我的容貌,他知道我兄長的身份,想要就近監視我,禁錮我,一方面將我當作玩物,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從我身上找到突破口,挖掘出我兄長背後更多的秘密。

但我既然已經知道這一切,就絕不可能讓其發生,更何況,當我知道兄長所誓死保護的東西時,就更加堅定這個念頭。

我與沈十七交往越深,我的所有在他面前也毫無遮掩,他知道我對兄長的過往來歷一無所知,漸漸對我放鬆警惕,加上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對他言聽計從,他也慢慢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也由此發現,沈十七背後,還有一個成先生。

這個成先生,能耐更大,來歷更為神秘,就連沈十七在他面前,也溫馴得如同一條狗,我知道,從他身上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果不其然,我發現了成先生的秘密。

我想,以岳先生的能耐,你們想必也已經得知成先生的一些情況。

他本姓成田,單名一個宮,是日本人,往來於上海和東北之間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上海黑白兩道,都有他的人脈,許多人覺得他和關東軍關係匪淺,但實際上,他就是關東軍在上海的代言人。

我從成先生那裡得知一個消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我要將這個消息送出去,如今這個消息裡的內容已經悉數發生,告訴你們也無妨,不過這裡先不提,再說我自己。

我起初只是為了追查兄長的死,為他復仇而已,但說來可笑,沈十七一手將我培養成為電影明星,而我出演的那些電影,有許多揭露社會不公,呼籲青年愛國進步的角色,不知沈十七知道之後,會否後悔?

後悔也沒用,他只能在地府找我算賬。

也許是入戲太深,這樣的角色演多了,我對沈十七和成先生越發無法容忍,像他們這樣的人,在這片土地上也許很多,能減少一個兩個,也是有益的。

於是我作出一個決定,殺了成先生。

何幼安的信件有些囉嗦,但更像是她想到哪裡寫到哪裡的心跡,更像是她明知自己死期將近,回顧前塵種種,不吐不快的傾訴。

凌樞眼前彷彿浮現這樣一個女子。

她坐在書桌前,托腮思考,時而落筆書寫,外面天亮了又黑,黑夜之後又見晨曦,雲開雲散,日昇月落,一封長信逐漸成形。

不知何時,岳定唐將椅子搬過來坐在他旁邊,與他共讀何氏遺書。

桌子上多了兩杯熱水。

凌樞握住杯子,借此暖手。

他繼續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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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寫完一整封信的內容,趕不上12點更新,所以先發了,剩下的繼續,12點前來得及就加更,來不及的話就放明天一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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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