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暖陽和風的下午, 還帶點寒意,最適合打盹小憩。

岳定唐正在寫一篇關於明清法治對比的論文。

資料收集差不多了, 剩下就是將腦海中整理出來的語句集結理順。

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半, 他伸手摸向煙盒,空了。

煙癮一犯, 所有靈感登時破碎四散,岳定唐渾身不自在,恨不能馬上把煙捏在手裡抽上。

「你去幫我買包……」

他抬起頭, 登時無語。

凌樞正趴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頭枕著胳膊微微仰起,嘴巴張開一條縫, 隨時能流下口水, 他也不知夢見什麼,在岳定唐看過來的時候, 嘴角還露出神秘的笑容, 彷彿從天而降的美金把他淹沒,他正坐在錢堆上睡覺。

岳定唐歎了口氣, 起身走到他旁邊, 敲敲桌面。

篤篤篤。

凌樞沒反應。

岳定唐又伸手推他。

凌樞迷迷糊糊從鼻腔裡發出不滿的噴嚏, 調換姿勢, 繼續呼呼大睡。

岳定唐附身,在他耳邊, 用富有磁性的迷人嗓音開口, 近乎呢喃情話——

「今天發薪金了。」

「嗯?嗯!」

從接受信息到反應過來, 凌樞用了大概三秒。

他猛地抬頭坐直,肩膀因為長時間伏案保持一個姿勢,立時發出不堪負荷的卡嚓輕響,疼得凌樞一齜牙。

「什麼獎金?我聽錯了?」

岳定唐:「你沒聽錯,我這個月的薪金發了。」

凌樞茫然:「那我的呢?」

岳定唐一臉你還沒睡醒的表情:「你不是剛拿過?」

凌樞的正式職務是市局顧問秘書助理,每月固定薪金是有,岳定唐卻還有一份學校教授的職務,也就是可以領雙份工資。

撇開岳家的家世,岳定唐這兩份工作的薪酬加起來,已經足夠讓他在上海生活得很滋潤。

相較而言,凌樞就要拮据許多了。

何幼安留給他們的那筆錢,岳定唐還以為凌樞會跟自己平分,誰知他一毛錢都沒動,依舊存放在七七零八號保險櫃,說要等何立心長大之後再給他,完事繼續小氣吧啦過日子,吃早餐也能為了兩碗豆腐花份量多一些,跟老闆討價還價。

「我的薪酬昨天剛拿回家,就被我姐那狗鼻子嗅見了,給沒收了。」

凌樞伸完懶腰,又打了個呵欠,倦意濃重,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再次歪向桌面。

岳定唐及時把他的領子拽住。

「去幫我買包煙來,哈德門。」他掏出一塊大洋。「多出來的你自己支配。」

辦公室重新安靜下來。

想著即將到手的吞雲吐露,岳定唐勉強捺下癮頭,努力將精神集中在筆下論文初稿上,只是寫寫停停,眼看時間過去大半個小時,姓凌的就是爬也該爬回來了。

市局後面對面街邊,就經常有人在那賣煙,以凌樞兩條長腿一邁,不過是片刻工夫的事情,磨蹭了將近一個小時也是奇跡。

除非半途又遇見什麼意外。

岳定唐見過他被路過女學生纏住的情形,這是一個學生都敢追著老師求愛的膽大包天的時代,似凌樞這樣行走的桃花樹,約莫是去到哪裡都能遇上個熱情如火癡纏如蛇的女人,要是遇到個何幼安倒也罷了,如果撞上甄家小姐那樣的,那可就夠喝一壺了。

雖然這裡不是學校,女學生這時候應該也在上課。

岳定唐起身,他怕自己再不出去把人找回來,今天恐怕就抽不上那根煙了。

凌樞正在跟賣煙的小販閒聊。

東北人管這叫侃大山,四川人管這叫擺龍門陣。

但岳定唐沒見過買盒煙也能一聊大半小時的,走近了才知道凌樞這是在跟對方砍價。

一盒哈德門幾個銅子兒,小販找不開那麼多錢,凌樞就買十盒,非讓人家送一盒,人家只肯送半盒,兩人就在那瞎侃。

也是遇上個能說會道的,非是從哈德門三個字的來歷,侃到煙草公司最近會不會漲價,最終以半盒煙多兩根的價格成交。

岳定唐歎為觀止。

凌樞一口氣買了十包煙,他當然抽不了這麼多,而且每次他讓凌樞去買煙,一般都會直接給一塊大洋,如此十次下來,凌樞就能額外多出不少錢,還不用每次往外跑,直接省時省力省錢。

就是……

有點兒丟人。

他堂堂大學教授,市警察局顧問,其秘書兼助理,竟然淪落到去街頭跟人家討價還價。

岳定唐看不下去了,直接伸手去拍凌樞的肩膀。

後者正不亦樂乎數著手裡的煙。

「哎,別拽我,等會兒!誰啊!」

凌樞扭頭,消聲了。

「今日收穫不錯啊!」

岳定唐皮笑肉不笑。

「還成,還成!」

凌樞打了個哈哈,反手把他拉走。「今日小賺一筆,中午借花獻佛,請你吃飯,走走!」

岳定唐:「一塊大洋倒找的錢,能吃什麼?」

凌樞:「那可就多了,你是大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那些知名酒樓不說,麵攤餅店,那些不是幾角錢就能吃飽?不過我的確得省著點用,你也知道,我薪金剛發,就被我姐給沒收了,剩下這些日子自然要勤儉節約。」

岳定唐覺得,勤儉節約不算壞事,凌家現在家境的確不同以往,凌遙怕凌樞亂花錢,讓他把錢上交也有一定道理,雖然他不相信凌樞會真的老實到悉數上交半點不留,不過看在他語調淒涼的份上,岳定唐也就不吐槽了。

誰知凌樞一路穿過繁華鬧市,視諸多熱氣騰騰的羊雜湯麵,滷肉米粉於不見,最終來到街角巷尾的一間小店。

烏漆墨黑,蒼蠅橫飛,是岳定唐對這家小店的第一印象。

也是唯一一個印象。

「你別看這裡環境是差了點,味道也是真的好,上回黃局長他小舅子的大姨子的鄰居被我帶到這裡來,也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嫌棄表情,結果人家一吃,下回還主動讓我帶他過來,還說要回去介紹給全家……」

岳定唐忍無可忍,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中午吃德興館,我請客。」

凌樞果斷消音,沖岳定唐豎起大拇指。

「岳長官,您真是個爺們,爽快!」

岳定唐覺得凌樞壓根也沒在這裡吃過,但他已經不想深究其中的真實性了,只想盡快離開這處令人不適的地方。

一隻肥美的綠頭蒼蠅從岳定唐鼻尖飄過,帶著嚶嚶嚶的震耳欲聾的啼叫,直接讓他的臉色又白了三分。

他用力拽緊凌樞的手腕,頭也不回,大步流星,落荒而逃。

凌樞嘴角微微上揚,又立馬伸手抹平控制不住的弧度,繼續維持那一臉無辜和莫名所以。

又可以白吃白喝蹭一頓大餐了。

在德興館用中午飯,自然是大餐。

老上海都知道,這是一家無論三教九流都能兼容並蓄的菜館,自然,尋常百姓也吃不起這裡,但甭管青幫頭頭還是達官顯貴,都能在這裡找到各得其所的豪邁潑辣和斯文穩重。

薺菜春筍餃子是最當時令的主食,再來一份紅燜蹄膀和蘿蔔絲酥餅,一頓飯就算齊活了,再豐盛些,無非是多兩碗湯,和少兩碗湯的區別,但凌樞覺得岳家熬湯的廚師,功力實不遜於德興館的師傅。

茶飽飯足,凌樞不忘問起故人之子的近況。

「立心那孩子近來如何了?」

岳定唐道:「李教授夫婦待他很用心,連跟著建築系外出采風踏青,也都帶上他,許是見的世面多了,孩子逐漸開朗,也肯叫人,和說些簡單的事情了。」

就在凌樞將何立心帶回家暫住之後沒兩天,岳定唐就跟李教授聯繫好了。

李氏夫婦痛失愛女,多年未出,正在物色養子,可領養一事,講究緣分,有時眼緣未到,就差那麼點意思,岳定唐本以為何立心沉默寡言,膽怯內向,李氏夫婦一定不太滿意,誰知李教授及其妻見了何立心,當即喜歡得不得了,甚至答應等何立心十六歲之後,再告知他真實的姓氏,由他自己決定改不改回何姓。

岳定唐和凌樞讓他們相處幾日之後,見何立心沒有明顯反感,就在徵求他的同意之後,正式交接領養,何立心自此成了李立心,也正式成為李家的一份子。

「雖然何幼安跟成田共歸於盡,關於她的事情應該就此告一段落,但也難保有心人尋根追底,把這孩子給翻出來,更何況他眉目跟何幼安有些相似,這是我同意立心改姓的原因。」岳定唐道。

凌樞:「我明白,回頭若真有人問起,你就說他是我的私生子,以我如此出眾的外表,別人定不會生疑。」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想說點什麼殺殺他的威風,想想又覺得算了,自己委實沒有必要與這個不著調的傢伙一般計較。

飯後岳定唐讓司機驅車去學校,凌樞左右無事,也就跟了趟順風車。

像他這樣的懶鬼,讓他步行回家,還不如跟著岳定唐待一下午學校,再搭順風車回家。

只不過剛到學校,岳定唐就收到郵遞員送來的信件。

信是從東北寄來的。

奉天,關氏。

凌樞只瞧見信封上的幾個字,就沒再湊近前,他藉故出去溜躂一圈,遇上幾個美貌女學生,又聊了好一會兒,還去了幾處教室旁聽,直到天色近黑,才晃悠回來。

學校辦公室是開放式的,系裡幾位教授共用一處,不像市局那邊,有凌樞單獨的辦公桌。

以凌樞的口舌能耐,若他想要,自然也能與人打成一片,但他不愛聽那些歐美留學歸來的教授張口閉口效仿西方建立憲政制度,將所有本土產物全盤否定,也就不愛在岳定唐的辦公室裡湊熱鬧。

那些人對岳定唐客客氣氣,卻未必把他放在眼裡。

岳定唐已將論文寫得差不多了,也沒加班的意思,見他回來,就把手頭稿紙整理整理,悉數放入抽屜。

「走吧,今晚去我家吃。」

他難得主動開口,邀請凌樞去家裡吃飯,凌樞有點奇怪。

「你不多寫會兒?」

岳定唐:「不了,先回去再說。」

凌樞直覺他的表現與他早前收到的信有關。

但岳定唐沒說,他也沒問。

他雖然有好奇心,卻從來無緣無故自找麻煩。

果然,回到岳家,凌樞就看見岳定唐忙個不停,接連在樓上打了好幾個電話,就連晚飯都沒下樓吃,老管家催了又催,不得不將飯菜讓人端上樓。

直到凌樞消食完,準備讓司機載自己回去,岳定唐才從樓上下來。

「先別走。」岳定唐道,「我準備去一趟東北,明天就出發。」

凌樞:「發生了什麼事嗎?」

岳定唐:「我叔公去世了。」

凌樞:「關?」

岳定唐點頭。

岳定唐的母親姓關,卻不是漢人,而是滿人,滿清八大姓,瓜爾佳名列其中,這個姓氏也出過不少開國元勳,輔政大臣,後宮嬪妃等等。

但時移世易,再風光的家族也有沒落的時候,滿清覆滅之後,革命者以反清起家,遺老遺少們為了隱姓埋名或方便行事,大多紛紛改了漢姓,關家就是其中之一。

自從時局變幻,關家舉家從北京遷到天津,又從天津遷回老家奉天,從此就在奉天定居下來,岳定唐的母親早逝,他也很早跟外家沒了聯繫,偶有書信往來,也是久久一封,對方寄些土產過來,這邊回些謝禮,漸漸的,就連這偶爾的音信都斷了,岳定唐母親逝世時,奉天那邊連人都沒派來,就托人捎來一封口信,說是關家老太爺也快不行了,纏綿病榻,無力過來為姑奶奶哭喪,請岳家自行操辦。

現在關家卻寄信過來,說是岳定唐母親的舅父去世,請岳家派人過去弔唁。

「照這麼說,岳家和關家的關係不太好?」

凌樞聽罷,下了結論。

岳定唐道:「就沒有好過,當年關家原本給先母訂了婚約的,對方是前清皇族,但先母不樂意,自行悔婚,嫁給了先父,為這事,岳關兩家還掰扯過一陣。」

凌樞讚道:「先伯母真是女中豪傑,婦女解放之先驅!」

岳定唐橫他一眼,接著往下說。

「後來兩家關係冷淡,也在情理之中,這次那位叔公,算是奉天關家年紀最大的長者了,也是關家的老祖宗,據說當年關家遷居奉天,就是他做下的決定。」

凌樞拱手:「那我明白了,您明天就要代表岳家去弔唁,祝您一路順風事事平安鵬程萬里平步青雲早生貴子白頭偕老,時候不早,我就不叨擾了,就此別過!」

他一氣呵成,起身就往外走。

「你跟我一起去。」

岳定唐在他身後道。

凌樞停步回頭,一臉苦相。

「別了吧,這千里迢迢的,坐火車都得幾天幾夜,那邊還是日本人的地盤,說話做事都不自在,再說了,您看我這小身子骨,一陣風來就能吹跑,實在不宜長途跋涉啊!」

岳定唐:「關家家大業大,身家豐厚,聽我爹說,他們打賞下人都不是銅錢,直接用的金葉子銀葉子,各房都有小廚房,每頓加餐能有七八道菜,還有一個早年跟著從御膳房出去的御廚……」

凌樞換了個笑臉,小步上前。

「噯,您想去哪兒,吩咐一聲就好了,小的一定鞍前馬後千里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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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