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岳定唐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但私底下他也會插科打諢,跟自己鬥嘴。

岳定唐修養不錯, 尤其多年不見, 留洋歸來,別的本事不知道, 洋鬼子紳士那一套是學了個十成十,凌樞沒少背地裡嘀咕他裝模作樣假正經。

岳定唐表面上看著雲淡風輕,實際上好奇心很強, 遇見什麼事都要追根尋底,找出個子丑寅卯,要不然上次何幼安的請求, 他也不會答應下來, 哪怕他們後來都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卻越發想找出個答案。

凌樞沒見過岳定唐打架, 只見過他開槍, 槍法不咋的,普通都勉強。

如果有空閒時間, 凌樞能擠出一篇論文的規格和詞彙來嘲笑調侃他的槍法。

但此刻, 岳定唐持槍的手很穩。

標準, 穩健, 沒有半點錯誤。

伊萬諾夫那支手電筒掉落地上,照在甬道牆壁, 反射出一片微光, 也照見岳定唐冷峻的神情。

凌樞有點恍惚了。

他幾乎以為這人不是岳定唐, 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又或者是,還沒睡醒?

想及此,他喃喃出聲:「老岳,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是活的吧?」

是活的。

因為下一刻,那把槍直接抵上他的眉心,機械的冰冷觸感令凌樞打了個激靈。

「佛塔呢?」

他聽見岳定唐如是問道。

自己不是在夢遊,也沒有錯認,的確是岳定唐的聲音。

語氣和神情一樣冷峻。

凌樞甚至懷疑,如果自己說不知道,岳定唐會不會一槍崩了自己。

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法給出第二個答案。

「我不知道。」

凌樞感覺頂住自己額頭的槍又用了一點力,槍口硌在皮肉上,很快傳遞出一點痛楚。

但這點疼痛感比起他現在身上其它各處的傷,簡直微不足道。

「我再問你一遍,佛塔呢?」

凌樞歎了口氣。

「我也只能再回答一遍,佛塔被伊萬諾夫拿走了,他被你打死了,所以我不知道。」

岳定唐冷笑。

「我之前也問過你,與老袁是否認識,你說你不認識。」

「但你騙了我。」

「所以我也完全有理由懷疑,現在是你跟伊萬諾夫聯手演的一齣好戲。」

「你是覺得,我不會殺你嗎?」

我騙了你,你也騙了我。

我們扯平了。

這兩句話,凌樞沒有說出來。

他瞇起眼望向岳定唐在微光中晦暗不定的面容。

光陰剎那,片斷紛湧而來。

自己在岳家吃飯,春曉姐熱情夾菜,岳定唐總是一臉嫌棄,卻沒有制止。

他發燒躺在岳定唐床上,對方皺著眉頭讓他隔天把枕頭被子都洗一遍,隔天卻沒有再提起。

兩人夜探麵館,差點全軍覆沒,傷的傷,殘的殘,相互攙扶回去。

他前腳剛從病房出來,後腳回首就看見病房爆炸,那種猝不及防撕心裂肺的驚駭。

再溯流而上——

年少輕狂,爭強好勝,比學業比運動比師長誇獎,就連女人也都看上同一個。

他沒少捉弄岳定唐,岳定唐也會給他使絆子,中學同學戲稱他們是參商二星,你起我落,相生相剋,絕不能碰面,一碰面就火花四濺,周圍人沒得安生。

往事種種,浮光掠影。

其實他老早想對岳定唐說一句,那會兒年紀小不懂事,岳定唐老被他氣得眼睛都紅了,但他真沒啥惡意,純粹只是覺得逗人好玩兒,尤其是逗老岳這種假正經。

可惜時過境遷,假正經變成老狐狸,兩人彼此試探周旋,岳定唐很少再落下風。

他摸不清岳定唐的底細,岳定唐卻未必對他一無所知。

終究是略遜半籌。

「岳先生,遇到故人了嗎?」

第三個聲音從岳定唐背後出現。

凌樞甚至能感覺到岳定唐的手打開保險。

只差最後一步,扣下扳機。

凌樞閉上眼。

他好像忽然明白,爆炸之後,自己為什麼要不顧一切衝回病房。

不過,明不明白,都無傷大雅。

他跟岳定唐,看似和睦無間,終究也許還是陌路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

凌樞在等那一聲槍響,等自己腦袋多出一個血洞。

他聽見岳定唐回答那人的話。

「是我那個想要偷走佛塔的下屬。」

對方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想到岳先生會遇上這麼一個恩將仇報的下屬,我也很遺憾,不管您怎麼處置他,我都不會插手的。」

凌樞沒有等到開槍。

槍口從額前移開。

「伊萬諾夫剛才要反抗,被我失手打死了,現在只剩下他。此人很可能與沙俄人一夥,可以試試從他嘴裡挖出寶藏的下落。」岳定唐道。

又是一盞馬燈被人提著,由遠而近。

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中年人。

西裝革履,手裡也有槍。

岳定唐稱呼他為劉先生。

劉先生道:「我們動作得快一些了!」

他的話含糊不清,岳定唐卻好似聽懂了,嗯的一聲。

「凌樞,你現在有一條生路,帶我們找到寶藏,我可以放你走。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說出來。」

視線有些模糊,眼角黏濕潮熱,凌樞知道是額角的汗,流入髮絲和眼睛。

他不知道岳定唐打什麼主意。

但此時此刻,他別無選擇。

「伊萬諾夫說,寶藏就在其中一條岔道的最深處,只不過沒有什麼前清寶藏,都是人稱東北二虎之一的湯玉麟留下來的,本想作為逃亡後路,誰知道最後走得倉促,這些東西就留下來。」

劉先生:「湯玉麟?我知道此人愛財又惜命,小事果斷大事優柔,這倒像是他會幹的事情。」

凌樞咳嗽幾聲,他支撐不了長時間連貫說話,都是掰成幾個短句,斷斷續續吐出來。

這位劉先生雖然催得急,卻沒有因為他說話慢就不耐煩。

「那佛塔裡的寶藏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關老太爺放進去的線索,關老太爺從湯玉麟手裡截獲這批寶藏之後就一直藏著,他本想把寶藏留給最喜愛的幼子,也就是關五老爺,等他從國外回來,再把東西給他,誰知五老爺回來得晚,沒趕上老太爺最後一面,老袁見財起意,在轉移財物的過程中不慎被我發現,我就提出跟他合作,兩人分贓,後面的事情,兩位也都知道了。」

反正伊萬諾夫死了,老袁也沒在身邊,誰也不可能冒出來反對抗議,凌樞開始睜著眼睛胡說八道信口開河,把各種似是而非的線索糅在一起,給他們來個天花亂墜的大雜燴。

當謊話編得連自己都信了的時候,別人也就相信了。

凌樞:「我可以把寶藏拱手相讓,只希望兩位饒我一命,我本來也就是個有點貪心的小人物,實在入不了兩位先生的法眼。」

劉先生微微一笑:「那得看你表現了,還有,你是岳先生的人,饒不饒了你,我說了不算。」

岳定唐只有一句話。

「起來,帶路。」

凌樞扶著牆慢慢起身。

胸膛隱隱作痛,應該是上次跟伊萬諾夫搏鬥時留下的後遺症,他沒法去看醫生,也就這麼將就著。

這兩天陰雨潮濕,身上的舊傷也都綿綿密密開始作怪,如平日裡被壓制住的妖魔鬼怪,封印一除就肆無忌憚為非作歹。

空曠陰暗的石階甬道,只有三人的腳步聲,和凌樞不時的咳嗽迴盪。

他走得很慢。

身後的岳定唐也沒有催促。

但凌樞知道對方的槍口沒有放下,一直指著自己後背。

他本已作好赴死的準備,卻沒想到還要陪著繼續演戲。

凌樞有點疲憊,他很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現在顯然是無法實現的。

石階的盡頭,果然出現三條岔道。

凌樞毫不猶豫走向中間那條。

劉先生這時候有點急了。

「要快些。」

岳定唐卻道:「慢著!」

這句話顯然不是跟劉先生作對,而是在對凌樞說的。

說時遲,那時快,凌樞突然轉身,撲向岳定唐!

而岳定唐也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嘩啦一聲,馬燈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所有光明,重歸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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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應該就可以逐漸揭開真相了,包括小凌過往和兩人感情等,都會在這一卷有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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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