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趙肅回到家的時候已近三更,剛洗漱完畢想歇下,便見趙暖推門進來。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遇見個小孩子迷路了,送他回家。」趙肅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又見他眉梢眼角都帶著興奮。「你這是怎麼了?臉色潮紅,面泛桃花,動了春情了?」

趙暖沒好氣:「你小子可以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嗎?」

「難道不是嗎?既然不是,我就送客了。」

「別別,我是有事要跟你說,」趙暖現出幾分平日裡少見的扭捏。「事情是這樣的,晚上不是和你們走散了嗎,然後我就一個人去逛,結果,嗯,結果碰到了一個女子。」

那副模樣,活脫脫的少年情竇初開。

趙肅眉峰微聚:「好人家的女子能這麼輕易讓你碰著?別是什麼出身不好的罷?」

趙暖急了:「誰說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打聽過了,她是刑部員外郎俞徹俞大人的千金。」

說罷便將二人相識的過程說了一遍。

無非是趙暖到廟市,偶遇上香的千金小姐,幫了點小忙,對方親自行禮致謝,就是這一眼,趙暖便陷落進去了。

只不過當這俗套的故事主角是自己的兄弟,情況又有些不同。

趙肅看著他嘴角帶笑的模樣,歎了口氣:「不是我潑你冷水,對方是刑部員外郎,從五品。」

而趙暖,連秀才都不是,充其量只是個童生。

先別說對方是不是也對他有意思,單就兩人的身份而言,無疑雲泥之別。

這時候的明代,沒有後世想像的那麼封閉。

像嚴嵩,終其一生只有一個髮妻,以他的地位,也沒被放大到咄咄稱奇的地步,像弘治帝,更是只有一個皇后,更沒有狗血小說裡那種大臣們天天上書逼著他納妃的情節出現,可見這在當時只是尋常事。

而朝廷大員們,出身貧寒的有之,出身商賈世家的也有,許多限制規定早就模糊化了。

但是,如果趙暖想娶一個從五品官員的女兒,還是很有難度的。

哪怕他現在只是個舉人,可實現性也會大上很多。

偏偏他什麼功名都沒有,家還遠在福建,這種情況下,哪個腦筋正常的父親會把女兒嫁給他?

但是趙暖的神情很認真,很嚴肅,趙肅再瞭解不過,當他出現這樣的表情時,就代表這件事情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做。

「你是認真的?」

趙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漲紅臉道:「當然是認真的,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了……反正這位俞小姐,我非娶不可。」

頓了頓,又道:「她的人很好,很愛笑,又有善心,她爹雖然是當官的,可素有清名,他們家沒多少餘錢,她也不像那些嬌滴滴的千金小姐……」

趙肅似笑非笑:「打聽得可真夠詳細的啊?」

趙暖馬上住了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再好,你也得過她爹那一關,你怎麼讓他們同意?」

趙暖扭扭捏捏:「我已經有打算了,不過還得你幫忙……等你明年取得功名,就跟我一起上他們家提親,就算俞大人不能馬上同意,起碼也跟他約定個兩三年,待我做了生意賺了錢,便能讓俞小姐一輩子衣食無憂。」

趙肅冷靜地分析:「有幾個問題。一,你怎麼就篤定我能中榜?二,萬一他們家早就訂了親呢?三,清官之所以是清官,就是他們不肯隨波逐流,這樣的人,能看得上商人女婿?」

趙暖滿腔興奮被噎住,一時言語不得。

趙肅拍拍他的肩膀:「有緣無分,也是白搭,你好好想清楚。」

趙肅不知道他的話,趙暖聽進去沒有,從那晚長談之後,他就三天兩頭沒了人影,就算碰面,也多是詢問在京城開舖子的事情。

他知道趙暖是下了決心想做出一番事情來,也想拉兄弟一把,便與他一道盤算起來。

京城地租極貴,以兩人的餘錢,只夠在偏僻地方租賃一個小鋪子。

開唐宋居分號是暫時行不通的,因為天子腳下,大家什麼沒見過,靠小點心糕點想吸引顧客,一時半會肯定沒有生意,而他們手頭的錢最多只夠支撐鋪子三個月,三個月後如果沒有進項,就會血本無歸。

最後,在趙肅的建議下,趙暖決定開一間「舊貨鋪」。

像有錢的人家,隔一段時間就會清掉沒用的破舊玩意,但這些東西還有四五成新,放到外面賣給平民百姓,人家還能用上好幾年,到時候趙暖可以用錢把這些東西收購到手,再轉手賣出去。年底將近,置換東西的人也多了,如此一來,薄利多銷,也能賺到錢。

但趙暖在京城毫無人脈,要與官宦人家搭上關係,談何容易。

趙肅想到了陳以勤。

自那日送回朱翊鈞之後,趙肅受裕王之邀,去過幾趟裕王府作客,與高拱、陳以勤都混得比較熟。

裕王貴為王爺,但手頭拮据,這種事情不太好開口,高拱現在的職位也沒有太多油水,唯獨陳以勤比較好說話,又出身世家,家境富餘,逢年過節經常會清掉一些舊物,趙肅找了個機會上門拜訪,將趙暖的情況與他略略說一遍,陳以勤不僅欣然應允,還給趙暖介紹了不少同僚。

萬事開頭難,有了這一條線,趙暖的小本買賣開始做起來,漸漸張羅得有聲有色,他腦子靈活,待人處事也足夠應變,雖然讀書不行,做生意卻著實有一套。沒過幾個月,已經跟京城裡不少大戶人家的下人僕役混熟關係,對方主人要變賣清理一些舊物,大都會賣到他那裡去,一些官員手頭拮据想低價買些東西的,也時常到他那裡轉悠。

趙肅見他一門心思想賺錢娶那俞小姐,也不忍心打擊他,便任由他在外頭闖蕩,偶爾給點意見,幫忙籌謀一二。

嚴府。

「小閣老,聽說,皇上有意在藩王裡挑選儲君?」 鄢懋卿微微湊近,一臉詭秘。

嚴世蕃翹著二郎腿歪在軟榻上,舒展身體任美妾在他肩膀上拿捏著,剩下完好的那隻眼睛半睜不閉,懶洋洋的。

「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啊?」

「是宮裡傳出來的消息。」

嚴世蕃嗤笑:「這都過了幾天了,你才聽聞?早在裕王世子失蹤的那天晚上,這話就傳出來了。」

鄢懋卿討好地笑:「小閣老真是耳聽八方,下官大大不如。」

「這世上哪有什麼秘密可言,我嚴世蕃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打聽不到的。」

「小閣老,我們現在支持的是景王,下官怕……」

「怕什麼?」嚴世蕃不耐煩地打斷他:「皇帝就是說說罷了,他是什麼人,你不瞭解,我還不知道?當年為了給自己老爹上個尊號,他能跟朝臣鬧了三年,這樣的人,會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給別人,那簡直是白日做夢!」

他毫無忌憚,又字字誅心的話讓鄢懋卿變了神色,半晌才弱弱笑道:「現在這樣也不是法子,陛下遲遲不立儲,萬一有個什麼變卦,就麻煩了。」

「放你一百個心好了,景王今兒一早就去面聖了。」

「啊?」

嘉靖四十年冬,景王進宮,獻祥瑞白狐、蒼鷹,嘉靖大悅之下,褒獎了景王一番,甚至說出「吾子可用」的話來。

消息一出,群臣議論紛紛,但最受震動的,莫過於裕王府諸人。

此刻的朝野乃至京城,出現了壓抑而詭譎的空前平靜。

桌子砰的一聲,裕王正在發呆,冷不防被嚇一大跳,抬頭看見拍桌子的人,不由苦笑。

「高師傅,本王膽子不大,你就別嚇唬我了。」

高拱有點歉意,繼而又沉下臉色:「我非是針對殿下,乃是針對嚴世蕃那小人。」

陳以勤聞言變色:「肅卿,謹防隔牆有耳。」

高拱冷笑:「我怕什麼,他們早已不把裕王府放在眼裡,再說現在王爺已經屏退左右,這裡就我們幾個,再有話被傳出去,只怕細作就出在我們中間。」

他是氣得口不擇言了,與他同為裕王府講官的陳以勤和殷士儋對望一眼,搖搖頭。

共事幾年,高拱的火爆脾氣他們也不是不知道,值此非常時刻,更沒什麼心思去計較。

裕王撐著額頭,歎了口氣:「聽昨日宮裡傳出來的消息,父皇還給圳弟賞賜了東西,要是實在不行,咱們也送幾個祥瑞呈上去吧。」

高拱額角一抽,當今聖上是迷信沒錯,可祥瑞也不是大蘿蔔,想要就能有。

他沒吱聲,說話的是陳以勤:「景王已經送過了,我們再送,難免流於東施效顰,陛下未必歡喜,再說景王呈上去的祥瑞,必定是嚴世蕃給的,我們上哪兒找去?」

裕王遲疑:「那可怎生是好?要是父皇一高興,就把圳弟封為皇儲……」

朱載垕優柔寡斷的性格,在這句話裡暴露無遺,或者說,嘉靖皇帝的兩個兒子,都沒遺傳到他的聰明和手段。

二王中,裕王肖其愛美色,而景王肖其暴戾。

殷士儋勸道:「殿下無須太過擔憂,要是陛下有此念頭,別說我們,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言官,先立嫡後立長,殿下是長子,明正而言順。」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與趙肅的老師戴公望同科,在裕王府目前三位講官中,資歷是最淺的,所以說話也是慢聲細語,不像高拱,是個竹筒倒豆子的急脾氣。

高拱插了句:「左順門之後,哪裡還有敢開口的言官,嚴嵩父子橫行,更把他們嘴巴都封死了!」

他說的左順門事件,是指嘉靖三年,群臣聚集在左順門外跪請嘉靖不要將他爹興獻王追封為皇帝,結果嘉靖一聲令下,一百八十多人受到奪俸、廷杖、充軍等不同程度的刑罰,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從此之後,人人無不聞左順門三個字而變色。

這件事情的起因其實非常扯淡,嘉靖皇帝本來就是藩王繼嗣,要過繼給自己的伯父,也就是弘治帝,才算是正統,但他非要追封自己的老爹為皇帝,群臣不同意,他就死磕。最後便是以左順門血案告終,皇帝贏了,從此乾綱獨斷,我行我素,幾十年不上朝,大夥兒也不敢說什麼,還得爭先恐後寫青詞討他老人家歡心。

後來嚴嵩當政,又有一批言官因為彈劾他而落馬,久而久之,沒有人願意再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不過這也並不意味著言官無事可做,雖然嚴嵩父子不能碰,但他們的手下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加上朝廷內外每天都有無數雞毛蒜皮的小事,能鬧騰的事可就太多了。

所以有人說,在左順門之後,大明言官的脊樑就被打斷了。

裕王剛被殷士儋說得心情稍微安定下來,又被高拱這一盆冷水潑了個傾頭蓋臉。

陳以勤苦笑:「我說老高,你非得跟我們唱反調嗎?」

我好不容易把王爺安撫好,你又來橫插一槓子,算怎麼回事?

高拱哼哼兩句,總算不出聲了。

殷士儋笑道:「其實景王有嚴世蕃,我們也有一個他們沒有的寶貝。」

見三人都望向他,殷士儋不緊不慢道:「小世子。」

陳以勤一愣,隨即大笑:「妙!再怎麼說,陛下也只有這麼一個聰明伶俐的孫子!可萬一,」他轉念一想,又有點遲疑:「要是嚴嵩在陛下面前說了什麼,陛下不見呢?」

高拱道:「這還不簡單,讓人遞個話,說世子回來之後受了驚嚇,嘴裡一直喊著想見爺爺,陛下再狠心,總歸還是渴望天倫之樂的,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裕王大喜:「還是三位師傅有法子!」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