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眾人循聲望去, 皆唬了一跳, 然後齊齊下跪。

「陛下萬安!」

「起來罷。」嘉靖皇帝依舊是長髮披散, 一身道袍, 想來剛從丹室出來,剛服了丹藥, 熱氣發散, 所以不能束髮。

要知道往年的殿試名單基本都是由內閣圈定的, 皇帝連看都懶得看, 誰也沒想到他竟會心血來潮跑到這裡。

剛才拌嘴的兩人更是心下惴惴。

「朕看這裡熱鬧得很, 就過來瞧瞧。」嘉靖帝看起來心情不錯,也沒再追問先前的話,信步走到桌案前,拈起幾份卷子。「名次都定下來了?」

「是,都在這兒。」袁煒忙呈上名單。

「簡京營之冒詭,汰老弱之耗糧,以于謙之練團營者行之,此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呵呵, 這人說得倒是直白。」嘉靖帝笑了兩聲,不辨喜怒,又拿起名單對照了一下名次。「王錫爵?」

袁煒道:「是, 此人卷子雖答得不錯, 但言辭過於冒進, 便將其定為二甲第六。」

嘉靖略一挑眉:「年輕人嘛, 有抱負是好的,朕看了前面的卷子,多不如他,就提為一甲第二吧。」

袁煒與郭璞忙點頭應是,誰知這還不算完,皇帝似乎興致頗高,又一連翻了好幾份卷子,把名次都調了。

但這些人,有幾個是嚴家點了名要上榜的,又有幾個是提前走了袁煒的門路,本來都被排在較前的名次,結果被皇帝這麼一攪和,全黃了。袁煒暗自叫苦不迭,但這本來就是皇帝的權力,誰也不敢開口拂了他的興,何況是這麼位難纏的主兒。

「二甲十五……這個名次誰定的?」

他還在祈禱皇帝趕緊看完走人,冷不防嘉靖的聲音又響起來。

伴隨著聲音的,還有落在身上的視線,意味莫名。

袁煒回過神,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回稟陛下,這是所有讀卷官擬定的名次。」

事到臨頭,倒不肯擔當了。郭璞心下冷笑一聲,拱手道:「陛下,這份卷子雖則筆跡行文不夠清雋,卻勝在穩中出奇,論證得當,臣以為,他的名次可以再往前提一提。」

此時此刻,郭璞已經不止是在為趙肅說話,他看到了嘉靖對袁煒的回答不滿意,所以推波助瀾,再燒把火。

袁煒恨得牙癢癢,礙於皇帝在旁邊,沒敢發作。

嘉靖不置可否:「那依你看,提到什麼名次最為合適?」

郭璞沒想到皇帝會徵詢他的意見,愣了一愣,才道:「以臣之見,可以再往前移兩位。」

嘉靖呵呵一笑:「質夫何須如此保守?」

說罷,提筆在名單上寫了個名次。

袁煒心頭微震:「陛下,這,是不是過於……」

「為國選才,當出手就出手,似汝等這般扭扭捏捏,前怕狼後怕虎,豈是內閣大學士的風範?」嘉靖一哂,擱下筆,負手走了出去,也不再看剩餘的卷子,眾人只得齊聲恭送這位做事三分鐘熱度,來去如風的皇帝陛下。

回去的路上,黃錦跟在旁邊,忍不住問:「奴婢有些奇怪……」

「你奇怪朕為何不給趙肅一個頭名?」嘉靖悠悠接道。

歷數明清兩朝數百年,要論聰明的,嘉靖帝至少也能排上前三,在別人眼裡,登基數十年,喜怒無常,刻薄寡恩的皇帝不近人情,但對伺候了他數十年的黃錦來說,嘉靖帝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的人,他心情好脾氣好狀態正常的時候,是與一般英明帝王無異的。

黃錦笑道:「奴婢的想法瞞不過萬歲爺火眼金睛。」

天高雲闊,清風徐來,今日想必又是個好天氣,嘉靖帝扶著白玉欄杆深吸口氣,他已經許久不曾在白天出來走走,見了這景象,頓時有些恍如隔世。

「這個人,朕不曾見過,也不知秉性,單憑裕王父子如何誇讚,也是一面之詞,做不得準的。」他緩緩道,「再說了,他若真有才能,這個名次剛剛好,可作磨礪,也可作保護。」

黃錦張了張嘴,他不明白,區區一個無關緊要的趙肅,何至於皇帝費這麼多功夫。

只能笑道:「這趙肅可真是有福之人,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嘉靖看他的神色,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一個趙肅,固然無足輕重,只不過這個人,現在已經牽涉了多方勢力,正好把那些平日裡不敢妄動的牛鬼蛇神都給勾了出來,趕早不如趕巧,也該收網了。」

嘉靖斂了笑容,淡淡的表情裡露出一絲屬於帝王的狠厲,看得黃錦不由打了個寒顫。

這邊朱翊鈞小朋友賴在趙肅家裡過夜,趙肅本想把床讓給他,結果小屁孩鬧著要聽故事,趙肅只好隨便給他講了個,殿試整整一天,本就疲憊不堪,講著講著,連什麼時候睡著了也不知道,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天色大亮了,轉頭一看,朱翊鈞睡得正香,鼻翼一動一動,小嘴微微張著,裡麵粉嫩的小舌頭若隱若現,嘴角還有口水的痕跡,洇濕了腦袋下的枕頭。

真是一隻小豬。

趙肅給他蓋好被子,起身洗漱,發現馮保早就起來了,正在院子裡頭同元殊說話。

「永亭兄,小師兄。」

「你可起來了,昨夜我見世子睡了,不好驚擾,就沒讓你換床。」

趙肅訕訕道:「我本也想去隔壁屋子睡,誰知道累得狠了,一不小心便睡過去,跟小世子同塌而眠,這可是大不敬了。」

馮保撲哧一笑:「王府裡規矩沒那麼嚴,再說了,小世子喜歡你,是你的福氣。」

元殊站在旁邊沒說話,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王府裡再沒約束,能讓小世子在外頭過夜,已經是莫大的逾矩,裕王很快就要回府,馮保自然也要帶著朱翊鈞趕緊回去,於是朱小豬很快就被喊醒,跟著馮保坐了馬車回去,沒能飽飽地睡個懶覺。

元殊目送著馬車離去的背影,道:「能把天子皇孫當兒子似地來帶,你也算獨一份了。」

趙肅本還有些懶憊,被他這一說,心頭激靈,卻有些警醒了。

現在裕王不受重視倒也罷了,有朝一日被立為儲君,朱翊鈞是唯一的嗣子,地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到時候就不可能像現在這般散漫自由了,他身上有著幾百年後的靈魂,又跟朱翊鈞相處久了,難免把他當尋常小孩來看待,殊不知落在旁人眼裡,隨手一抓,就是輕慢無禮的把柄。

元殊見他臉色陡變,也猜到七八分,便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現在裕王對你青眼有加,你雖然還沒有世子師傅之名,可已經得了裕王府上下的默認,包括小世子,這對你未來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筆。」

自從他們在京城相聚,還從來沒有認真籌劃過未來,眼看殿試就要放榜,元殊也即將外放,兩人前途未卜,憂喜難辨,正是坐下來細說的時候。

趙肅揉揉眉心:「多謝小師兄提醒,我最近確實……有些忘形了。」

元殊撇嘴:「就你這個年紀來說,已經夠謹慎小心了,我也只不過是旁觀者清,才能逮著這個機會說你兩句。」

趙肅見他這副表情,便笑了起來:「你繃了好幾天的臉,鎮日早出晚歸的,終於肯放鬆些了?」

元殊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外放了,這一去不知幾年,你放榜之後,如果能入選庶吉士,那便能留京,如果不能,咱倆天南地北,我也照應不了你……所以這幾日,我去找了些相熟的同僚,讓他們多幫忙照應些,你得罪了嚴黨,他們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你的,就算最後能留京,蛾子也少不了。只有一點你須記得,你自己再謹慎,卻防不了別人拿你的身邊的人作文章,除去先前的趙榕不說,趙暖,陳洙,我,甚至是小世子,我們這些人,都是對方可以用來拿捏你的弱點。」

趙肅一愣,萬沒想到這人看似沒心沒肺,卻在無聲無息中為他想了這麼多。

一想到他說的這些顧慮,句句在理,不由點頭道:「我會小心的。」

元殊微微一哼:「老師讓我多照顧你,可別還沒等我回京裡來,你就被人暗算得掛冠離去。」

趙肅知他外冷內熱,說話最是言不由衷,便笑道:「那還不容易,到時候我去投靠你了便是,要是你已經娶妻生子,那正好給你兒子當個老師,怎麼說我也是教過小世子的。」

「誰不知道你小子貌似純良,實則一肚子壞水,我可請不起你這尊大佛!」

「那便給你當個師爺,出出壞主意,總夠格了罷?」

「不要不要,看見你這張臉就煩!」

「小師兄你怎麼總喜歡說些反話呢,我知道你心裡頭明明喜歡得很,還記得剛拜師的第一天,我去戴師府上拜謁,就見你拿著本書裝模作樣,還一邊偷偷瞧我……」

「滾!」

「哎喲,被人說中心事,惱羞成怒了?……疼疼,放手!」

「……」

放榜之日,傳臚唱名。

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這無疑是畢生中最為榮耀的一刻。

當所有人進入奉天殿時,那種緊張與激動的心情達到沸點。

這不僅僅是對皇權的敬畏,更重要的,是代表著一個群體的光榮和體面,這個群體就叫文官集團。

一旦通過殿試成為新科進士,就意味著你取得了進入文官集團的許可證。

這個集團裡有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也有名不見經傳的七品小吏,有鐵骨錚錚如楊繼盛一般的漢子,也有貪婪驕橫像鄢懋卿這樣的小人,有光明,也有黑暗,可正是他們,撐起了大明朝兩百七十六年的一片天空。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新科進士們站在中間,皇帝則坐在高高的龍椅上,遙遠而模糊,看不清面目,但這並不影響儀式的肅穆和莊嚴。

今日裡,不光是許久沒有露面的徐階到了,連老態龍鍾的嚴嵩也赫然在列,這種大事,他們作為內閣的代表,自然是要在場的。

趙肅身上穿著統一的公服,頭戴三枝九葉冠,感覺自己像在戲台上唱戲似的,不免有點尷尬,但其他人卻全無此感,個個喜上眉梢,顧盼有神,又帶了點緊張,這或許就是時代的代溝了。

然後嚴嵩出列,開始唱名。

所謂唱名,就是公佈前四名的名單,而第四名正好也是二甲第一名,就是俗稱的傳臚,所以金殿唱名也叫傳臚唱名。

到了第五名就沒這個殊榮了,所有榜單張貼到東長安門外,自己看去。屆時不止新科進士,就連那些士紳百姓,落榜考生,也都統統會擁去看,然後上面中榜的名字便會成為風雲人物,這也算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一甲第一名……」嚴嵩年紀大,說話慢吞吞的,連公佈個第一名也要斷成兩截來說,聽得別人恨不得搶過他手裡的名單直接念。

「徐時行!」

因是在御前,眾人不敢造次,可仍忍不住小小啊了一聲,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徐時行身上。

他本人想來也很意外,嘴巴張了張,還是站在他旁邊的趙肅捅了捅他,才反應過來,趕緊出列,領旨拜謝。

「你就是徐時行?」這是嘉靖帝的聲音。

「是。」他明顯很緊張。

「嗯,你的卷子能被點為第一,是頭幾名中的卷子唯一一份沒有爭議的,也是眾望所歸,你須得好自為之,為國盡忠。」

「臣定當竭盡所能,不負皇恩!」徐時行此刻滿心都是高興,但總算沒有忘了禮儀,連忙行禮謝恩。

「一甲第二名,王錫爵!」

被念到名字的王錫爵連忙出列行禮。

「你的卷子很好,朕還記得裡頭有句話說,此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望爾能如卷中所說,仗義執言,成為國之棟樑。」皇帝殷殷勸勉,聲音很溫和。

「臣定當竭盡所能,不負皇恩!」王錫爵沒有想到皇帝居然還能記得並念出他在殿試裡寫的話,不由激動得難以自持,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趙肅也是到今天才第一回見到嘉靖皇帝,只覺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那些關於他昏聵無能的描述,都是很片面單薄的,這個人能統治帝國長達數十年,跟無數名臣鬥法,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而此時嘉靖帝對所有人展現的,分明是收攏人心的帝王之術,輕輕兩句話,就已經說得臣子心悅誠服,感恩戴德,不管是受恩的人,還是聽的人。

一面感歎著,那頭正要開始唱第三名,他心想自己也許是在二甲裡面,能不能入庶吉士,還很懸,不過這也算正常發揮了。

「一甲第三名……」

這是一甲裡的最後一個名額,所有人無不引頸細聽,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雖然說都是進士,可這裡頭還有進士與同進士出身之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誰都想得到更高的榮耀。

「趙肅!」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