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是男人都喜歡美女, 這話說得沒錯, 可這裡頭又分好幾種。有些人控制不住下半身的慾望, 有些人只是純粹滿足視覺上的欣賞, 有些人喜歡左擁右抱,有些人過盡千帆, 只想踏踏實實過日子。

趙肅前世周旋於商場之間, 也與不少女子交往過, 卻是逢場作戲的多, 真心以待的少, 大家皆為利益,各取所需,幾年下來,他早已厭倦。如今的陳蕙雖然容貌算不上美艷妖嬈,可是勝在性情溫順安分,讓趙肅可以安心專注於官場的事情。他本就是庶子出身,見多了母親陳氏當年受過的委屈,何苦再弄些三妻四妾來,攪得後院起火, 鎮日不得安寧?

更何況趙肅與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不同,在他心中,藏著一個很深的秘密, 他知道天下未來的走向, 知道這個帝國過不了多久, 就會日薄西山, 一天天衰落下去,即便是愚公移山,誇父追日,他也希望能以綿薄之力,力挽狂瀾。所以這些年來,他一日不敢懈怠,努力朝著這個方向走,外放地方,增加閱歷,與同僚鬥智,與敵人鬥勇尚且不暇,哪裡還有空去娶什麼美妾,玩什麼女人?

所以當陳蕙提出為他納妾,周圍的人也明裡暗裡勾引暗示的時候,趙肅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只說夫妻倆還年輕,不必為此事煩憂,過幾年若還膝下空虛,到時候再說。

陳蕙聽他如此堅持,也只好作罷,只是終究存了一塊心病,揮之不去,眼下來求神拜佛,也是希冀自己早日得子。

陪她嫁過來的這四名丫鬟,除了芍葯之外,其他三人倒也安分忠心,心直口快的連翹有時還會為她抱不平,想來也是自己這做夫人太不爭氣的緣故。

此刻聽得連翹在耳邊抱怨,她幽幽道:「芍葯終歸是母親派來的……」

後面還有些話不好說出口,陳蕙的生身母親如今還在娘家,若是芍葯往娘家告一狀,自己嫁出去的女兒,倒也不怕,只恐親娘就要受委屈了,所以陳蕙投鼠忌器,顧慮重重,也因生性懦弱,對芍葯半是無奈半是縱容,不料旁人對她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牡丹歎了口氣,心道這夫人的性子也未免太綿軟了些,難怪要被芍葯這樣的人欺負到頭上去。「夫人無須多慮,陳家既將我等四人賜給夫人,從今往後便是夫人的人了,如何處置,也全有夫人說了算,陳家夫人自然不會過問的。」更何況以大人如今的身份,陳家又怎會為了區區一個婢女跟夫人過不去?

只是陳蕙依舊憂思難解,到了寺廟也悶悶不樂,還出現嘔吐的病症,將牡丹她們嚇得不輕,忙派人回府稟告趙肅,又請了大夫來,這才知道陳蕙竟是有喜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陳蕙有喜,對於整個趙家來說,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對於天下大勢,卻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

隆慶五年五月,首輔李春芳上表乞休,隆慶皇帝幾番挽留卻無效果,只好賜了許多財物,由得他去。

要說李春芳致仕,並不是因為年事已高,實在是受不了在內閣當夾心餅乾的日子。徐階走後,論資排輩,他成了首輔,可舒服的日子並沒有到來,恰恰相反,苦難就此開始。

先前提過,徐階一走,高拱就被起復,回到內閣。如此一來,內閣的位序便是:李春芳,陳以勤,高儀,趙貞吉,張居正,殷士儋,高拱。

陳以勤,高儀都是性格溫厚的人,誰當首輔對他們來說沒什麼兩樣,殷士儋資歷較淺,也是可有可無,這裡頭的不安定因素是張居正、趙貞吉、高拱三人。

趙貞吉是嘉靖朝的老臣,更是徐階的門生,性格偏又與高拱一樣,都是一點就著的火藥桶,因為徐階的關係,他看高拱,自然就不可能順眼,加上高拱雷厲風行的改革措施,與他力求穩定的風格是截然相反的,於是內閣例會上,兩人對掐成了常事。

光是兩人不和也就罷了,李春芳和稀泥已經和出境界來,偏偏還有個張居正杵在中間煽風點火,有時明明已經快要勸下去的架,被張居正一言兩語撩撥,又開始火山迸發,久而久之,李春芳身心俱疲,覺得這首輔實在不是人當的。

隆慶四年的時候,趙貞吉因為跟高拱起衝突,皇帝又站在高拱那一邊,便憤憤然掛冠告老,可他走後,李春芳並沒有因此而順遂,高拱過於強勢,凡事都要搶在前頭,竟也不顧李春芳這個首輔的面子,李春芳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也告老還鄉。

李春芳走了,陳以勤和高儀也不願做這個如在火上炙烤的首輔,讓別人當,張居正和高拱卻肯定不會服氣,隆慶帝私心裡,也是屬意高拱的,這半推半就之下,便有了高拱重為首輔的事情。

卻說高拱走馬上任之後,立時便推出幾條措施,包括整頓吏治,通邊互市等,於國有利,功在社稷。隆慶五年六月,俺答受明朝敕封順義王之後,將之前逃到韃靼,充作韃靼人細作的白蓮教趙全等人作為禮物獻給明朝,自此,白蓮教鼓動蒙古人進攻中原的野心成了妄想。

隆慶五年十一月,殷士儋受高拱排擠,也致仕返鄉,於是內閣裡便剩下高拱、陳以勤、高儀、張居正四人。

內閣裡明爭暗鬥,不曾一日平息,時間就這樣慢慢滑過,進入隆慶六年。

開春的時候,隆慶帝染上風寒,一開始也沒當回事,照舊服食虎狼之藥,夜御數女,只是病症卻漸漸嚴重起來,在內閣與太醫的勸告下,他不得不暫時與自己的後宮美人告別,專心養病。

與此同時,朱翊鈞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大婚?」朱翊鈞不掩愕然地看著隆慶帝。

隆慶帝朱載垕咳了幾聲,點點頭,朝他招手:「過來坐。」

短短數年間,他的鬢角已經染上星白,實際上這位皇帝今年不過三十六而已,甚至還未過不惑,只是早年擔心受怕,壓力巨大,後來登上皇位,又縱情聲色,所以英年早衰也是必然的事情。

平心而論,隆慶帝對這個長子是極為疼愛的,因為自己童年的陰影,暗自發誓絕對不和自己老爹那樣對待兒子,所以也從來不和朱翊鈞擺架子,幾乎是有求必應,什麼都要給他最好的,因此朱翊鈞與他的感情,不似天家冷漠無情,倒有幾分尋常人家父子之間的味道。

朱翊鈞在床榻邊上坐下,忙道:「父皇,我年紀還小,婚事不急。」

「朕原先也覺得不急,可現在總想著看你成親,才算安心。」

「父皇!」朱翊鈞急急開口,為他話語中不祥的意味而皺眉。

「先聽朕說完,」隆慶帝擺擺手,阻止了他:「你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現在是太子,以後就是一國之君。昔日父皇身體還好的時候,你想晚幾年也沒什麼,如今卻不能拖下去了,朕已命內閣為你物色太子妃,屆時會由朕來定奪,你若有喜歡的女子,便要盡快提出來了,趁著父皇還能幫你一把,莫等人選定了才說,屆時就來不及了。」

「父皇……」朱翊鈞怔怔:「您洪福齊天,長命百歲,一定會沒事的……」

「這種哄人的話就甭說了,你父皇我雖然蠢笨了些,可還沒到糊塗的境地。」隆慶帝毫無芥蒂地自我調侃,拍拍朱翊鈞的手。「你皇祖父修仙數十年,最終也沒能修到百歲,更別提你父皇這種凡夫俗子了,朕今天讓你來,除了提前讓你有個準備之外,另有一件事,要與你細說。」

朱翊鈞見他神色肅然,顯然要說的是正事,忙收斂心神,仔細聆聽。

「你原先的師傅,是李春芳與張居正,如今李春芳一走,就剩下一個張居正了。」

朱翊鈞點點頭,不明白隆慶帝何以如此開場。

隆慶帝緩緩道:「若是父皇有個萬一,你便把趙肅召回來吧。」

朱翊鈞大驚:「父皇?!」

隆慶帝笑道:「朕還道你這幾年長大穩重了,怎地這般失態,朕也就是在說萬一而已,有些事情,是該提前說清楚,這個江山,將來總歸是要交給你來擔當。」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父皇,您且繼續說。」

隆慶帝讚許一笑:「如今內閣沒了李春芳,等於沒了個勸和的人,你高師傅行事太沖,脾氣又燥,日子一久,遲早會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時候下面的人聯合上書,你迫於無奈,只怕不得不把高拱罷黜。」

朱翊鈞默不作聲,只聽得父親繼續道:「要是高拱不在,陳以勤和高儀是絕對沒法獨當一面的,屆時內閣裡作主的,十有八九就是張居正了。」

「朕這位高師傅一心為國,縱是把人得罪光了,也覺得沒所謂,可張居正明明與高拱脾氣不投,卻硬是能在他手下隱忍這麼久,光這份忍耐功夫,高拱就不是他的對手。如果張居正成了首輔,主弱臣強,對你來說,並非好事。」

隆慶帝一氣說完,又咳了幾聲,朱翊鈞連忙輕拍他的背,幫他順氣。

「瞧你這模樣,想來是奇怪朕為何突然醍醐灌頂了一樣?」

隆慶帝失笑,示意他不用再拍。「其實很多事情,父皇雖然撒手不管,可心裡還是明白的。高拱、張居正,他們個個都比朕聰明,有他們治理國家,遠勝朕親力親為,所以這幾年,朕索性也就樂得當個逍遙天子了。」

「父皇登基以來,四海昇平……」朱翊鈞喉頭一哽,有些說不下去,他沒想到父親召自己前來,竟似在交代後事一般。

隆慶帝哈哈一笑:「你少拍馬屁,朕有幾斤幾兩重,自己還不清楚麼?你天資聰穎,將來必然會做得比朕好的!」

「張居正在,朝政固然沒什麼問題,可朕卻怕他與高拱有嫌隙,將來把高師傅趕盡殺絕,這就非朕所樂見了。而趙肅自請外放六年,和京裡各方勢利沒有什麼牽連,又是高拱的學生,將來想必也能保全高師傅,讓他安享晚年。」隆慶帝感歎道。

與老爹嘉靖先帝不同,他是一個很念舊情的人,對他來說,高拱等同於另外一個父親,所以無論如何,隆慶帝都要保全他。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最重要的是,他是你的啟蒙老師,才智不下於張居正,又對你盡心盡力,今後你等聯手,不愁我大明不振!」

朱翊鈞眼眶微紅,說不清什麼情緒湧了上來,卻一時說不出話,只能緊緊抓住隆慶帝的手。

作為兒子,他當然瞭解自己的父親。這位皇帝老爹耽於享樂,也沒什麼大志,卻勝在用人不疑,故而登基以來,局面反倒比先帝在時更加宏大,他平日裡看似沒心沒肺,卻能忽然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可想而知是很費了很多心思的。

愛子之心,天下父母殊途同歸。

這一連串話說完,隆慶帝有些氣喘,又露出疲態,轉眼便昏昏欲睡,朱翊鈞不好再說下去,只得服侍他睡下,又輕輕退出門外,交代守在外頭的內侍好好伺候,這才離去。

回到東宮,本想拿起書看,又怎麼都靜不下心去,腦海裡翻來覆去,想的都是方才隆慶帝所說的話。

從朝廷大事琢磨到自己成婚的事情,免不了又煩躁起來,攤開宣紙,提了毛筆,心神不屬地寫了幾個字,待看清自己寫了趙師傅三個字,不由愣了一下,隨即苦笑。

你若有喜歡的女子,便要盡快提出來了……

父皇的話猶在耳際,朱翊鈞垂眸不語。

若有喜歡的女子……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