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過了正月十六, 各處衙門都恢復日常辦公, 穆華到了工部衙門, 可一整天下來, 也沒見趙肅喊他去談話。

是了,明明是對方理虧, 先打碎了那燈籠, 自己可還肉疼著呢, 即便是上峰, 也不好意思反過頭來怪罪他吧, 再說自己身後還有張閣老呢,趙肅想必也要顧忌幾分的。

這麼一想,穆華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也逐漸恢復正常,甚至對趙肅嗤之以鼻:倍受天子看重又如何,皇帝畢竟年少,管事的還是張閣老,來了工部個把月,一開始還裝出想厲行整頓的模樣,時間一久不也雷聲大雨點小?這個朝廷早就不是他老師當首輔的時候了, 量他也囂張不得。

剛過完節,大家都沒什麼心思幹活,下衙時間一到, 就紛紛收拾東西走人, 穆華前腳剛想走, 後腳蘇正便過來, 說部堂大人有請。

穆華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浩然,你如今時來運轉,攀上了大樹,倒是深得看重啊!」

蘇正目不斜視:「大人過獎了。」

哼,德性!穆華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大步走了進去。

屋子裡,趙肅正負手站在案邊,見了他,熱情招呼:「鳳章,來了啊,快坐!」

「不知大人召下官來,是……?」

趙肅笑得和藹可親:「鳳章啊,本部堂是來給你賠不是的!」

穆華心道來了來了,臉上卻故作懵懂:「大人這麼說,下官就更糊塗了!」

「大年初二那天晚上,與令郎在街上偶遇,不慎打碎了他一盞燈籠,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這不,還厚著臉皮去跟陛下討了一盞燈籠來相賠。」

理智告訴穆華這燈籠不能要,但眼看那比金子還貴的東西被摔碎了,他心疼得要命,眼下見了一模一樣的玻璃燈籠,自然眼前一亮。

趙肅見狀,打趣道:「那會兒令郎說那燈籠貴重得很,我就押了一枚私印在他那兒,上面所刻,為先帝御筆,幸好從陛下那討了燈籠來,否則這私印怕就回不來了。」

他提私印的來歷,一則提醒穆華不要裝傻充愣,二則告訴他,這印不是一般的印,別想著糊弄過去,把事情都推到兒子身上,自己推脫責任。

穆華心頭大罵穆玉臣,一邊從袖子裡摸出那枚印信,雙手遞過去:「大人瞧瞧,是不是這一枚?犬子無狀,萬望大人寬宥。」

「哪兒的話,是本部堂有錯在先。」趙肅把燈籠送到穆華手裡,看著他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把玩,笑瞇瞇問:「我先前看這燈籠漂亮,也想買幾盞,可惜有市無價,稀罕得很,不知你原來那盞燈籠是從何處買來的?」

穆華一愣,目光閃爍:「這是別人所送,下官不甚清楚。」

「哦?這燈籠貴逾十金,據本部堂所知,與穆家相識的親朋好友之中,都沒有買得起燈籠的商賈巨富之家啊。」

穆華笑容一滯,面色隨之一沉:「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趙肅從案上抽出一本簿子,推到他面前。

「這裡是佛郎機人在市舶司登記入冊的三百五十七盞琉璃燈籠,其中除了十盞上貢之外,其餘去向,被何人所買,都清清楚楚註明了,本部堂想請你認一認,這裡頭究竟有哪位是送燈籠給你的『別人』?」

穆華瞠目結舌,終於意識到對方來意不善,甚至是早有預謀,否則怎麼能連市舶司的登記冊子都拿到手,先前這人請工部諸人吃飯,還一副與他們推心置腹的模樣,莫非都是做做樣子?他一個工部尚書,難道還想兼職刑部的活計,把工部掀個底朝天?

工部之貪,非他一人之貪,除非趙肅能把所有人連根拔起,但這裡頭還有不少背靠大樹的人,穆華不相信他有如此魄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大人是工部尚書,而非刑部尚書,更非大理寺卿或御史!」

趙肅不慍不火:「你似乎忘了,本部堂還是內閣大學士。」

穆華定了定神:「大人如此做派,置張閣老於何地?」

他口中的張閣老,不是張居正,而是同為內閣閣員的張四維,穆華抬出他,只不過想嚇嚇趙肅,可他也知道其實並沒有什麼用。

「鳳章,」趙肅溫厚一笑,「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子維兄秉公為國,自然不會為了一個貪官污吏而自毀名聲,再說考成法一旦出來,不用我手裡頭這些證據,你也是過不了考核一關的,屆時在首輔面前,你道他是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他說得沒錯,自己和張四維並沒有多深的交情,真出了問題,他肯定不會力保自己,也許還會為了討好趙肅而把他推出去,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穆華這才有些慌亂起來,思來想去,咬了咬牙,撩袍子跪下:「還請大人指點下官一條明路!」

「鳳章快快請起!」

對方識趣,趙肅也沒端著架子,伸手扶住他,將人托住。「你我之間,何須說這些客氣話,我就是不忍你將來誤入歧途,這才出言相勸。」

什麼話都讓你說盡了,挖了個坑給老子跳,現在又來裝好人!

穆華腹誹,面上卻還要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請大人明示。」

趙肅微微一笑:「我看過工部的賬冊,實際用途寫得含糊不清,而且數額龐大,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在你們手裡,有沒有另外一份暗帳,我也不計較了,如今只要你把其他人貪污受賄的證據列舉給我,我不僅保你無事,還會替你美言,保你陞遷。」

穆華歎了口氣:「大人這是要把下官往火裡推啊!」

趙肅搖頭:「本部堂這是要救你一命,否則大可讓御史彈劾你一本,何須繞這麼一大圈子!」

穆華苦笑:「大人是放過我,但如果把他們供出來,我照樣沒什麼好下場罷。」

「鳳章,何須如此悲觀,」趙肅按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又親自端了茶遞給他。「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穆華一愣:「五十有八。」

「你可覺得自己有如當年嚴嵩徐階一般的聖眷麼?」

穆華皺眉:「大人就別揶揄下官了。」

「非是揶揄。」趙肅的語調如和風細雨,慢慢深入他的內心。「朝廷有制,官員年滿六十則需致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嚴嵩那樣,令嘉靖帝青眼有加,耄耋高齡還在首輔位置上。滿打滿算,你也還有兩年而已,很多人到了你這歲數,想的不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而是怎麼盡可能為子孫後代多著想些。你說對嗎?」

穆華想到自己還在國子監當監生的兒子,心頭猛地一跳:「大人……」

「別急,你回去好好想想。」趙肅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沒有逼迫他立時作出決定。

穆華內心翻江倒海,作著天人交戰,許久才慢慢起身往外走,竟也忘了向趙肅告退。

「等等。」

趙肅見他瞬間受了驚嚇的表情,不以為意地一笑,把那盞琉璃燈籠塞到他手裡,靄聲道:「好好收著,別再碎了。」

穆華手一抖,只覺得他話裡有話,卻又挑不出毛病,對上趙肅那張溫和無害的面容,他的胃部就一陣痙攣。

現在他才發現,前任尚書朱衡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可惜這麼好的一位老尚書,竟然被他們聯手逼走了,結果接任的這位……

哎,悔之晚矣!

穆華回到家,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

趙肅說得沒錯,朝廷風雲變幻,誰也摸不清以後是個什麼情形,他在這裡幾十年,見多了人走茶涼的淒涼景況,從嚴嵩到徐階再到高拱,誰不是這樣,官場無父子,他雖然頭上頂著張四維同鄉的名頭靠著張居正這棵大樹,可趙肅那邊也有一干同年和高拱舊黨,真掐起來,誰贏誰輸還不知道,他自己肯定要成為趙肅殺雞儆猴的對象,在工部這些年,他也私吞了不少錢,可要是沒命花,一切都白搭。

穆華又想到穆玉臣,這個獨子自幼被捧在掌心,讀書不成,當然也沒法通過科舉當官,這才靠自己的關係成了國子監蔭生,如今的國子監祭酒是王錫爵,聽說還是趙肅的同年好友……

他想了整整大半宿,直到兩眼紅腫,腦袋嗡嗡直響,才終於下定決心。

第二天一大早,趙肅剛到工部衙門,就瞧見自己辦公的屋子門口站著個人,而且看模樣,已經等了一段時間了。

「鳳章,這麼早……這是怎麼了?」

招呼還沒打完,對方一抬頭,趙肅就被他的憔悴形容嚇了一跳。

穆華臉色灰敗:「大人就別調侃下官了,下官這是來請罪的。」

趙肅聲色不動,彷彿早已料到:「呵呵,進來說罷。」

進了門,只有他們兩個,穆華也不拐彎抹角:「大人,下官可以把這幾年工部的賬目明細一一奉上,但是下官想知道,大人昨日說的那些話,是否還算數?」

「自然算數,我保證絕不讓你被牽連進去,而且此事一了,就會保舉你到南京六部,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穆華苦笑,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相信趙肅,更何況官場也是講信用的,正所謂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如果沒有辦到,反而趕盡殺絕,就會被視為不守承諾,這樣的人,以後也沒有人敢相信他了。

「大人是叫人來記,還是想親自記?」

趙肅訝然:「沒有賬簿?你都背下來了?」

穆華坦然點頭:「賬冊這種東西,一旦被查出來,就是真憑實據,最安全的作法,自是銘記於心了。」

「那你說罷,我來記。」

穆華便說了起來,某年某月某日,因什麼工事用了多少材料,其中每份實際花費銀兩,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事後趙肅找人核對,確實也分毫無差。這樣過目不忘的本事,即便放在後世,也是罕有,可惜他這份聰明才智,卻沒用在正道上。

有了這份冊子,整頓人事自然不再是難題,趙肅趁機把工部上下都清理了一遍,該走的走,可以戴罪立功的暫時留下,當然吞下的銀子也要吐出來,不過半個月時間,工部左右侍郎都已換人,蘇正被拔擢為右侍郎,而復職的潘季馴則被任命為左侍郎。前者擅長核算,後者長於治河,趙肅就讓他們各自負責一塊,又將各司職責明確下來,這其中還裁了不少無用的職位,罷了不少冗員。

自然有些人不甘心,上疏皇帝,可都沒掀起什麼風浪,因為這次整肅讓工部生生從赤字摳出五十萬銀兩,原定撥給工部的一百萬兩,直接可以省下一半,挪作軍費,這下內閣裡皆大歡喜,人人開心,張居正自然也不會去找趙肅的不痛快。

到了年中,張居正眼看條件成熟,便正式向皇帝上疏,提出考成法。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