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問得好。」皇帝笑了笑, 道:「拜祭神明, 是為乞求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 拜祭先人,是為不忘祖宗, 延綿仁孝之本, 拜祭先聖先賢, 乃是告誡後世子孫須得精忠報國, 智勇雙全。此三條, 集仁、義、禮、智、信,正是我泱泱華夏數千年的根基。」

范禮安官話講得溜,那也僅止於口頭交流,對皇帝這種摻雜了書面用語和中國傳統文化的話,還是半懂不懂的,趙肅便給他解釋:「仁,就是寬容,我們有位先哲說過,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你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就不要強加給別人。義者, 忠義也, 用你們的話來說, 就是對父母, 對朋友要忠誠。禮,便是禮節,照理說,入鄉隨俗,你也應當跪拜我皇,但我國又是禮儀之邦,尊重客人,所以陛下寬宏大量,准你不跪,這就是仁與禮。」

范禮安聽出趙肅在擠兌他,眨了眨眼睛,也風度極佳地彎下腰:「是,我深深體會到了皇帝陛下的寬厚仁慈!」

趙肅笑道:「智,既是巫醫百工的智慧,也是為人處世的智慧,譬如我們講究克制,過於貪婪,就會令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范禮安贊同道:「《聖經》也曾說過,從人心裡發出的□□、貪婪、詭詐等罪惡必然污穢人的心靈!」

「至於信,即做人要講信用,所以立木為信,一諾千金,當官的,也要用大公無私的心去評斷一件事情,不能被私人的感情蒙蔽了雙眼。」

范禮安歎道:「多謝陛下與趙大人的講解,看來東西方確然有許多相似相近的東西,只是我依然無法理解,這些神明或逝者,都是虛無縹緲的,不存在的,難道人們不會覺得很不安全嗎,又有什麼人來保障他們的祈求得到實現呢?如果自己許下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他們會不會因此改變虔誠的信仰?」

朱翊鈞道:「朕即是天子,受天命執掌國家,管理萬方百姓,自然要讓這華夏百姓都能衣食無憂,所以不需要另外一個皇帝。至於你最後一個問題,同樣可以用在你們的教皇身上,你們泰西百姓許下的願望,難道就實現過?既然如此,還要發那贖罪券做什麼?」

范禮安語塞,他沒想到這位皇帝竟然耳目靈通,連贖罪券都知道,辯解道:「贖罪券從十年前就已經停止發售了,而且教皇陛下也不是皇帝,他並不掌握實權。」

朱翊鈞微微一笑:「可他同時也干涉著各國的政治,聽說各國君王還需經過他的加冕,才能稱之為皇帝,否則只能叫國王,由此可見,他也是皇帝,泰西人精神上的皇帝。」

范禮安啞口無言,他本想說服皇帝統一宗教的意圖落空,還被駁得片甲不留,這才想起自己千辛萬苦見到皇帝,不是來辯論,而是來神情福利的,忙道:「多謝陛下教導,令我一席話讀十年書!」

趙肅糾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范禮安打著哈哈:「學習不精,讓您見笑了。尊敬的陛下,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您能答應。」

朱翊鈞不動聲色:「喔?」

「請您讓我長居北京城,並允許我修建天主教堂,用以傳播天主福音,讓世人都能感受上帝仁慈的愛。您對宗教如此寬容而尊重,必然不會拒絕我這小小的請求吧!」

「這個請求麼,自然是可以的。」

范禮安大喜,可還沒來得及說感謝的話,又聽皇帝道:「只不過,現在不行。」

難道自己不辭萬里來到東方,希望就要落空嗎?

范禮安心情大起大落,瞬間白了臉,差點就失禮了:「陛下,這是為何?」

皇帝略薄的唇邊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在范禮安看來有點狡猾的笑容。

「我國的宗教,無不傳承了千百年,歷史悠久,你的天主教貿貿然過來,就佔據了一席之地,就算朕同意了,其他人也會不服氣的,但是呢,你一片赤誠之心從泰西來到這裡,不給你傳教似乎也說不過去。」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問。

皇帝道:「你方纔所說的教義,大明早就有類同的說法,所以不僅是朕,只怕朕的百姓也不會感興趣的,除了教義之外,你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呢?」

啊?范禮安呆了呆,忽然想起他旁邊這位趙大人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讓你傳教,能帶給大明什麼好處?

他提振起精神:「自然是有的,如今的泰西,正是文藝復興的巔峰時期,我可以為貴國帶來歐羅巴最引以為傲的藝術與音樂。」

皇帝搖搖頭:「這些強差人意,但不是朕最感興趣的。」

范禮安一愣:「陛下要的是?」

「天文學理論與學說,地理學的發現與航海技術,還有你們泰西的醫藥學,如果可以送一艘佛郎機戰艦過來,那便錦上添花了。」皇帝如數家珍。

范禮安聽得目瞪口呆,半晌終於找回聲音:「陛,陛下,戰艦之事,涉及各國機密,並非我能作主的。」

「華夏文化與泰西截然不同,但大明人胸襟寬廣,自可容納不同的聲音,你不覺得這些東西比虛無縹緲的教義更能吸引我國百姓麼?」

這個時期,歐洲受宗教改革影響,天主教內也出現強烈要求革舊的聲音,廢除贖罪券就是措施之一。這些來到東方的傳教士,同樣接受了文藝復興的洗禮,不僅要修習神學,還要學習天文、地理等知識。

范禮安原本覺得豐富多彩的藝術會比實用科學更能吸引這個國家,但沒想到在皇帝這裡就碰了壁。「陛下,您說的其它東西,我都可以辦到,只是戰艦一項,實在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之外。」

朱翊鈞道:「朕也非強人所難,既然你沒辦法,那就算了,不過要換個條件,你須帶著那些泰西的東西,從國子監開始,到全國各處講學,讓大明的學子也能瞭解西學,朕給你一年的時間,如果到時候,能引發大明學子對東西學的辯論,你便算是完成了任務,朕不但准許你傳教,還會在京師劃一塊地給你建教堂。」

范禮安悲喜交加,惆悵糾結,一方面覺得傳教有望,勝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面又覺得皇帝提出的要求不是他能獨立完成的。

想了又想,道:「尊敬的陛下,我很榮幸,但一人之力畢竟有限,而且我匆匆來此,身上並沒有帶多少東西,我另有一位朋友,對天文學與地理學皆十分精通,我懇請能讓他也一併來明國,順便將所需書籍和儀器帶過來,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務。」

朱翊鈞微微頷首:「可以。」

他又詢問了范禮安一些泰西的民俗人情,和對方口中頗為自豪的建築和音樂,半天之後,才放范禮安離去。

人走後,殿內餘下皇帝與趙肅二人。

皇帝伸了伸懶腰,一張臉往趙肅那裡微傾,帶了幾分討好的意味:「肅肅,這可比內閣議事還累,你要怎麼補償朕?」

其實哪裡會比平時累,不過是藉著四下無人,趁機耍賴親近罷了。

這項工作皇帝陛下已經進行了十來年,自然駕輕就熟。

趙肅看著他兩眼亮晶晶渴盼表揚的神色,忽而想起自己前世養的愛撒嬌的薩摩犬,不由一笑:「陛下希望臣怎麼補償?」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