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只是推測罷了, 近來遼東和南邊都有些動靜。」趙肅輕描淡寫, 一語帶過。

他沒有細說的是, 遼東的動靜來自朝鮮, 從兵部那邊遣在朝鮮的細作回報來看,日本頻頻騷擾朝鮮沿海, 雖然動作不大, 但沒有間斷, 如今的朝鮮王朝承平已久, 國小人窮, 但朝廷黨爭一點兒也沒落後於明朝,同樣勾心鬥角,互相傾軋,在這種情況下,軍事力量當然不可能強大,朝鮮國王李琈去年才剛剛登基,原本聽到日本海船不斷擾邊,還好一陣慌亂無措,結果久而久之, 看到對方似乎沒有登陸的意思,也就麻木了,聽之任之, 只要不是鬧得太嚴重就不去管。

但朝鮮不管, 明朝不能不管。一來朝鮮李氏王朝對大明畢恭畢敬, 自稱臣屬, 雖然這個臣屬國並不爭氣,但對於宗主國來說,朝鮮要是太過爭氣也會讓人警惕,所以一直以來,明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二來倭國叩邊,最終的目標明顯不是國土狹小,物資貧瘠的朝鮮,而是中原王朝,唇亡則齒寒,從戰略的意義來考量,為了遼東的安寧,一旦日本真的打到朝鮮,明朝也得出手相助。

所以當朝鮮細作向朝廷報告了倭國這一動態之後,馬上引起了兵部的重視,並上報給內閣和皇帝,好巧不巧,就在這個時候,已經佔據了爪哇的荷蘭向明朝提出借台灣,也就是澎湖地區作為居留地進行通商的請求被朝廷拒絕之後,又提出租借濠境的要求,這一回朝廷沒有明確拒絕,只說此時濠境由葡萄牙佔領,荷蘭可以自行與之協商。

這只是一個權宜的借口,皇帝和內閣的目的在於希望荷蘭與葡萄牙最終打起來,朝廷好找機會收復濠境,而此時廣東沿海往來荷蘭商船之中,發現倭人的身影,而且看那模樣,不似尋常商賈,廣東巡撫不敢怠慢,連忙上報。

這一南一北,同時滋生是非,在戚繼光這等久經沙場的老將來說,卻巧合過了頭,明顯有些刻意,是以在趙肅離京之前,還曾就此事與戚繼光商討過,皇帝當時也在場。

所以趙肅這句看似尋常的話,實際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含義,一旦遼東有戰事,很可能荷蘭也會跟著不安分,這個時候,無論是摻和還是觀戰,天高皇帝遠,那些總督巡撫一來一回的奏報,也要花上不少時間,而趙肅坐鎮福建,就能起到居中調度的作用,免得浪費時間中途請示,為己方贏得寶貴時機。

薛夏則想得更多,他見趙肅並不意外,就知道他早已知情,那麼陛下為何不親自把密旨交給他,而要通過自己去傳達呢?無非也是要告訴他,趙肅在聖上心目中的地位,讓他不可怠慢。

想通了這一層,他對趙肅就越發敬畏起來。

一行人入了福州府,腳程便緩了下來,趙肅雖然歸心似箭,但考慮到帶了一大幫婦孺老幼,自己不用休息,別人也要休息,再說這幫錦衣衛,雖然受命隨行,也不是趙家的僕役,就跟薛夏說了一下,準備找間大客棧投宿一晚再走。

天色還早,而且晴朗,他們走的是大路,沿途道路兩旁擠滿了人,別說轎子了,就連騎著馬要通過也難,只有中間留出一條路來,嗩吶聲由遠及近,嘈雜熱鬧,一隊身穿大紅衣裳,鮮艷奪目的隊伍行了過來,八抬大轎前面一匹白馬,上頭坐著個年輕人,顧盼風流,喜氣洋洋。

趙肅道:「看樣子是今日有人迎親,我們避讓一下吧。」

薛夏答應,讓手下到後頭去吩咐一聲,趙家的馬車也連忙靠著路邊停下,只是道路寬度畢竟有限,對方花轎隊伍又很龐大,加上兩旁圍觀的人群,等到走近了才發現還是堵住,一時半會是通不過了,除非把人群疏散了,趙肅他們的馬車才能再往旁邊避一避。

旁邊就有路人哎喲一聲:「今日是知府公子娶親的大好日子,知府大人早就吩咐下去,花轎途徑之處,全城馬車都不准通行,你們怎麼還駛到這條路上來?」

馬上的新郎官見狀,皺了皺眉:「怎麼回事,不是清路了嗎?」

花轎後頭隨即有人小跑上來,對著他賠笑:「公子見諒則個,估計是城門的卒子忘了說,不小心把人給放到這條路上來了,小的的馬上去讓他們避讓,您別生氣!」

新郎官沉下臉色:「我事先提醒過你多少遍了,這大好日子,誤了吉時,你擔當得起嗎?」

「小的馬上把他們拿下!」

「現在是拿人的時候嗎?先把他們趕到一邊,回頭查查他們是什麼來路,再和他們算賬!」

「是,是!」

那人被他罵得唯唯諾諾,一邊帶著一些衙門官差過來清路,對趙肅他們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快些到一邊去,知府公子大喜的日子,不與你們計較!」

薛夏和一干錦衣衛也變了臉色,錦衣衛三個字,在京城素來是橫著走的,雖說近些年收斂了很多,但也輕易沒有人敢掠其鋒芒,聽到這三個字,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道來了這南邊,居然被人撞了上來。

薛夏怒極反笑,本欲發作,思及趙肅還在一旁,他才是正主兒,而且趙閣老還趕著回家給夫人奔喪的,便忍住了氣,看向趙肅,輕聲問:「大人?」

趙肅一笑,對方的輕慢在他看來渾不在意,完全不值一提。

「他難得大喜日子,讓一讓也無妨,只是勞煩竹石了。」

竹石便是薛夏的表字,他聞言忙道:「大人說哪兒的話,應當的!」

說完就指揮著手下和趙家的下人路邊的人疏散一些,將馬車往裡靠了靠,直到足以讓對方的轎子通過,可就這樣也耽擱了一些時間,新郎官臉色陰沉地看了趙肅他們一眼,也沒說什麼,繼續往前行去。

他那個眼神,擺明了是不肯罷休的,這群錦衣衛哪裡還有看不出來的,薛夏手邊一個叫余善的笑道:「喲呵,就一個小小的知府的兒子成親,也敢擺這樣大的譜,還想來找回場子不成!」

另一名錦衣衛黃永也笑道:「怕他作甚,兄弟幾個自從跟著閣老出京,就沒好好活動過筋骨了!」

「偏就你們話多,還不趕緊走!」薛夏瞪了他們一眼。

幾人嘻嘻笑著,重新讓馬車駛上大路。

趙肅是個不喜歡擺架子的,跟這群人混久了,別人也都知道他性情好,不會斤斤計較,更不像其他文臣那樣自恃身份,所以一干錦衣衛都與他相處愉快,言語之間也親近隨意得很。

見他們要走,旁邊有老人家好心提醒道:「幾位是外地來的吧?這知府公子可不好相與,各位還是趁早離城吧,免得多生事端。」

誰知這些「外地人」聞言猶面色平靜,似乎不當一回事,馬車裡還有小孩兒掀起車簾子往外探看嬉笑,老人家搖搖頭,心道這些人真是不知道利害,只怕要吃些苦頭,也就不再勸。

卻說他們一行去找福州城的客棧投宿,卻都被告知住滿了,沒有空餘的房間,如此反覆幾次,到了第三間客棧的時候,余善終於憋不住火氣,一掌拍在櫃檯上,對掌櫃吼道:「你娘的,老子明明看這裡的人不多,你跟老子說沒空房了?!」

余善的名字雖然有個善字,但人長得五大三粗,一點兒也看不出良善,掌櫃被他嚇得真抽冷氣,恨不得像旁邊店小二一樣縮起來,再看他後面一大幫子人,苦笑道:「大爺,不是小的故意刁難,實在是先前知府管家那邊來了人交代,說凡是你們來投宿,一概不予接納,現在您就是去別處,也是一樣的,實在怪不得小人啊!」

薛夏冷笑道:「你怕得罪知府,就不怕得罪我們?今兒個爺就是要住下了,有本事你就來趕!」

能開客棧的哪能沒養幾個護院,以防有人來搗亂,可看到對方這麼多人,一個個都是精壯男子,雖然常服打扮,可也掩不住骨子裡那股殺氣騰騰的氣勢,有的腰間還別著刀,明顯不是尋常百姓,掌櫃一下子就焉了下來,一面苦著臉招呼他們,一面偷偷派人去給知府衙門通風報信。

為難他們的不是福州知府楊暉,而是今日大婚的知府公子楊鵬舉。

福州城的人都知道,這知府公子天資聰穎,讀書也厲害,今年二十有三,已經有了舉人的功名,而且聽說平日裡楊知府的諸多政令,聽說也大都出自這個知府公子的主意,可謂是上陣父子兵,楊公子就是楊知府的首席幕僚,所以沒人敢小覷。

楊公子大婚,城裡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都上趕著去慶賀送禮了,更難得的是,聽說楊知府跟上司關係也好,所以福建巡撫,總兵也都派人送來賀禮,面子大得很。

楊知府為了愛子的大婚,還特地提前吩咐,暫時關閉其中一個城門,讓官兵把兒子迎親的必經之路給把守起來,不給人通過,可那時候的交通管制畢竟不像後世那樣有對講機可以遙相呼應,這不,就出了點意外,趙肅一行的馬車擋住去路。

要說不過是一點小事,趙肅念著人家成婚,最後還給人讓了路,可楊鵬舉見薛夏等人行止傲慢,明顯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又因這麼一耽擱,差點誤了吉時,他心頭惱怒,就吩咐下去,讓全城的客棧都不能接待趙肅他們,也不放人出城,等對方親自上門來賠罪再說。

楊府管家辦妥了事情,跟著大夥兒一起在喝喜酒呢,就聽說趙肅他們壓根就不買客棧掌櫃的帳,還強行入住,不由愣了一下。

這會兒楊公子已經和新娘子入了洞房,不好打擾,他只好去請示知府。

楊暉能仕途亨通,從一介小小的教諭升到如今一府主官,當然不是蠢人,他聽管家說完事情緣由,來龍去脈,就覺得不對勁。

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況衝撞了知府公子大婚的轎子,不僅不以為意,沒有急著來賠禮道歉,還敢大剌剌入住客棧,明擺著沒把知府放在眼裡,如果不是膽大包天,就是有恃無恐,尤其在聽完管家的描述之後,更覺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個時代的資訊並不發達,縱然有了報紙面世,可沒有火車汽車這樣的交通工具,報紙的流通範圍也有限,往往在京城剛出的邸報,一兩個月後能到達福建就不錯了,所以楊知府就算剛剛聽說了趙肅辭官的消息,也沒想到這上頭去。

在他看來,三朝元老,帝師兼太子老師,何等尊貴,就算是致仕返鄉,當然也是排場越大越好,怎麼可能輕車簡裝,一聲不響就來了?就算他不知道,巡撫大人肯定也會得到消息,提早通知他的。

「你去兵房說一聲,讓黃四帶些人去查查他們的底細,說不定是哪裡來的流寇充大頭呢,正好一網打盡了!」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