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趙肅也拱手行禮:「臣見過陛下, 陛下安好, 太子殿下安好。」

太子朱常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太傅。

說陌生, 是因為趙肅辭官離開京城的時候他還小, 不大能記事,也不知道這位太傅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

說熟悉, 則是趙肅常常給他寄來一些啟蒙字畫, 串成故事, 頗為有趣, 讓朱常洛愛不釋手, 加上父皇經常對他耳提面命,所以對趙肅這個名字,又是印象深刻。

細論起來,朱常洛自生下來沒多久就被立為太子,親娘雖然早死,也只是一介宮人,可身為皇帝唯一的兒子,又被皇后親自撫養,論貴重, 沒人能越得過他去。想當年,孝宗皇帝朱祐樘也只有一個兒子,為了他沒少費心思, 請來眾位內閣閣臣當老師, 個個都是當世大儒, 學問無出其右, 可結果呢,教出一個貪逸玩樂,建豹房,吃紅丸的武宗皇帝,不說他本人是好是壞,起碼對江山社稷,對萬民百姓,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有鑒於此,朱翊鈞對朱常洛的教育十分重視,基本是按照趙肅小時候對他的要求來制定,沒有最嚴格,只有更嚴格。眼下自己患病,不知時日幾何,他對太子的要求就更加迫切,不說能夠處理政事,起碼要讓他具備良好的品格。作為帝王,無須學問頂尖,可一定要會用人,作為帝王,無須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可一定要有廣闊的胸襟,能夠容得下天地間不同的人和聲音,可又要有當機立斷的果決,該下決定的時候不能含糊。

朱翊鈞本是想有一番大作為的,在他心底,不說趕超太宗皇帝,起碼要與成祖皇帝並肩,可這一切計劃都因這場病而被迫中斷,所以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而唯一有能力教導處這麼一位帝王的,自然是趙肅。

小太子的教育顯然是比較成功的,他年方五歲,可行起禮來一板一眼,包子臉上有著故作沉穩的嚴肅,看起來十分可愛。

趙肅見他偷偷瞅著自己,便笑道:「殿下可有疑惑?臣可效勞一二。」

小太子眨眨眼,臉上帶了點好奇,又搖搖頭:「太傅要與父皇說正事,我不能打擾。」

趙肅發現他與朱翊鈞小時候大不相同,後者當時還只是一個不受寵王爺的小世子,說話做事自由得多,但眼前這個小孩兒,卻更加拘束一些,總算不失聰明靈氣,如果教育得當,將來也是明君之才,否則若是壓抑過甚,指不定就成了另一個武宗皇帝。

思及此,他看了朱翊鈞一眼,兩人視線對上,朱翊鈞清清嗓子:「太子,你有什麼話,就只管對太傅說,朕不會責備的。」

得到赦免,小太子終於說出自己的疑問:「太傅不都是老爺爺嗎,您為什麼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老,也沒有長長的鬍鬚?」

噗嗤一聲,朱翊鈞正接過張宏遞來的藥,一口剛下去,就聽見這樣的問題,差點沒嗆住。

趙肅蹲下身與他平視,笑道:「殿下的父皇,陛下也沒有鬍子啊。」

小太子歪著腦袋,眉毛糾結在一起:「可是您比父皇大啊,聽父皇說,他小時候就是您的學生,那這麼算的話,您應該很老很老很老了。」

趙肅被他三個很老搞得一臉無奈,老實說,他一點都沒覺得自己老了,放在幾百年後,這還沒到男人的黃金年齡呢,只不過古代到了三十歲就有蓄須的習慣,有了鬍鬚,看上去總要成熟一點的。趙肅成日裡很忙,可他也很注意養生,鍛煉和休息從沒落下,加上男人本來就不易顯老,這模樣走出去,說他二十多,也是有人信的。

他想了想,斟字酌句:「因為留了鬍子,會很不方便。」

「為甚?」小太子睜大眼睛,打破沙鍋問到底。

趙肅面不改色地開始胡扯:「有了鬍子,喝湯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泡到湯裡去,而且嘛,如果平時沒有鬍子,等到有一天粘上假須走出去,別人都不認得你是誰了,有利於掩飾身份,假使留慣了鬍鬚再剃掉,別人反而大驚小怪了。」

說到底,就是因為蓄須不符合趙大人的審美觀而已。

小太子信以為真,被他那句「掩飾身份」唬得一愣一愣,仔細想想又覺得趙肅說得很有道理,不由萌生了一點分享了別人小秘密的興奮感。

「太傅言之有理,常洛拜服。」

他正正經經地給趙肅拱手行禮,鬧得趙肅哭笑不得,邊上張宏也是一臉忍笑的模樣。

跟趙肅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身居高位,人卻並不古板,私底下經常是妙語如珠的,這也是他好人緣的原因之一,尤其特別是小孩,都樂意與他相處。

太子朱常洛,記事之後的第一回見面,就被趙大人影響了審美觀,從此如脫韁野馬,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在若干年後,他喜歡戴著絡腮鬍子出宮的這個習慣,成為大臣們眼中的怪癖之一。

「太子,你先下去吧,朕有話要對太傅說。」朱翊鈞忽然開口。

「是,兒臣告退。」小太子嫩嫩的聲音和認真的神情讓人有種發笑的違和感。

張宏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四下無人,朱翊鈞終於露出笑容。

「肅肅,你過來坐。」

「陛下把太子遣了開去,可是有何要事要對臣說?」

「過來些。」朱翊鈞招手。

「那臣就逾矩了。」趙肅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你明知故問!」朱翊鈞牙癢癢的,一見他靠近,馬上就把人抓過來。「我一個大活人坐在這裡,你居然跟他言笑晏晏,也不理我。」

言下之意,竟連兒子的醋也吃。

趙肅啼笑皆非,還沒來得及辯解,便被吻住雙唇,親密交纏,許久方才分開。

兩人額頭相抵,朱翊鈞的氣息有些不穩,近些日子總是病著,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親熱過,剛才那一吻,竟挑起了些許□□,朱翊鈞強自平復下,低聲道:「勞你幫我把書櫃最下邊的那個匣子拿來。」

趙肅捏了捏他的手,走過去,將東西拿過來,交給他。

「你猜裡頭放了什麼?」朱翊鈞的手按在上頭,嘴角噙笑。

「臣怎麼猜得出來。」匣子看起來有些年份了,但開合處被磨得珵亮,看起來是經常打開的,他這麼一說,趙肅也起了幾分好奇。

朱翊鈞但笑不語,用鑰匙解開鎖,再打開匣子。

裡頭沒有金銀,也不是玉石,滿滿一匣子信,信封保存得很好,他把最上面的那疊信箋拿開,露出下面厚厚紙張。

「你還記得不,小時候你給我畫畫,講故事,喏,就是這些。」

趙肅接過紙,一張張看了起來。

紙張是被特地裝裱過的,看起來依舊如新。

朱翊鈞在旁邊笑道:「這張,是司馬光砸缸,那會兒我老念成司馬缸砸光,結果有一回你也跟著我念錯,被我笑了好久。還有這張,臥冰求鯉,我還記得我聽完故事,流著口水問你,鯉魚真有那麼好吃嗎,結果你被我纏得沒法子,只好帶我上街去吃烤魚。」

朱翊鈞想起往事,笑不可仰,趙肅也牽起嘴角,目光溫柔。

「還有這些信,則是你外放山東和四川的時候與我寫的,我都保留著,本來圖畫是可以給太子繼續啟蒙用的,可我捨不得,等我走了,這匣子我也要帶走,到了九泉之下,就算見不到你的人,看看這些也好。」

趙肅握住他的手微微一顫,強笑著打趣道:「陛下這是存心想看臣哭鼻子麼?」

「那可要我哄哄你?」朱翊鈞莞爾,輕輕拍著他的手背以示安慰,一面道:「先前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怕……,嗯,就想到處走走,去你曾經待過的地方都看看,將來也好留個念想,結果就去了貢院,你當年會試過的地方,你猜我在寒字第一百五十九號房瞧見了什麼?」

「什麼?」趙肅一愣。

朱翊鈞狡黠一笑:「牆上畫了個人頭,旁邊還有一根冰糖葫蘆,雖然在那裡考過試的士子很多,可一看那畫風,就知道是你的手筆,虧得這些年貢院牆壁沒有翻新過,不然我還真找不到這個。你老實說說,是不是那會兒就對我,嗯哼,有了非分之想?」

真虧他一國之君,能說出這樣不三不四的話,趙肅挑了挑眉,笑道:「陛下傾國傾城,自然是人見人愛。」

朱翊鈞哀歎一聲,抱住他:「可惜我上了賊船,從此就下不來了。」

頓了頓,又悶悶道:「若我不在了,你就再娶個吧,你忙於政事,總該有個知冷知熱的女子為你操持內院,你也得有個紅顏知己,不能一個人這麼過下去,我也不放心……」

趙肅又好氣又好笑:「不勞陛下為臣費心,臣已派人去尋李時珍了,他是當世名醫,指不定會有法子的。」

朱翊鈞詫異:「可是那個從前曾給皇爺爺看過病,診他陽壽不過三年的人?」

「正是。」

朱翊鈞點點頭:「若是他來了,興許有幾分希望,不過……」

「你多派些人手去,讓他們快一點。」朕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嗯,陛下放心。」在他面前,趙肅總是控制著,不過多流露出憂慮、傷心的負面情緒,然而每回聽到這樣的話,心底總會不由自主湧上一股悲涼。

都說世間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大明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為何卻要有一個人先走。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當年的誓言猶在耳邊,難道到頭來竟要落得生離死別的下場。

你若不在,鴻鵠孤飛,縱然天闊雲高,江山秀麗,又有何人與共?

趙肅從宮裡出來,一路回到府裡,終究沒能忍住,關起門在書房裡默默流了一場眼淚。

因為性別,因為身份,也因為性格,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過內斂,不似朱翊鈞那般外露,可並不代表他付出的比對方少,大家都知道他很傷心,可沒有人能真正明白他心裡有多苦,二十年的感情,從粉雕玉琢的小孩兒,到勵精圖治的帝王,趙肅在他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一想到朱翊鈞很有可能隨時撒手人寰,他的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塊,痛苦無以名狀。

可偏偏身在其位,還不得不打點起精神,安排好內外一切,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更不容出一丁點差錯。

眼淚流出來,心裡就舒服許多,趙肅平復了一下情緒,拿起書案上的公文,幾行入目,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吳維良就敲門而入,趙肅也正好有事找他,兩人正細談之際,便聽下人過來稟報,遞上名帖。

此時趙肅已經完全回復了平日裡的鎮定和精明,瞥了一眼拜帖上的名字,唇角一勾。

張四維。

吳維良湊過來一瞧,笑道:「老狐狸上鉤了,他怕是為示弱而來。」

「他既想示弱,我豈能不領情?」趙肅也笑,轉身吩咐下人,「你去回了,就說我這裡還有客人在,一時半會抽不出空,請他稍等,不要怠慢了人家。」

「是。」

對方等不及,先找上門來,已是輸了一籌,既如此,就該輪到自己擺擺架子,吊一吊胃口了,這樣一來,對方心裡就會越著急,覺得你勝券在握,對於談判來說是很有效的,這也是官場上廣為人知的法子了。

可廣為人知,不代表就沒用。

就如眼下,張四維在花廳喝茶,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心裡確實像有隻貓爪子在撓,越來越癢。

就在素來好修養的張四維等得快忍不住拂袖而去的時候,趙肅終於施施然來了,面色有點憔悴,可是笑容依舊和善。

張四維站起來,行禮:「見過元翁。」

縱然是私人場合,兩人都一身便服,但首輔的身份擺在那裡,還是禮不可廢。

「子維無須多禮,倒是我姍姍來遲,讓你久等了。」趙肅笑道:「我雖蒙聖上和諸位看重,居首輔之位,可畢竟才疏學淺,不敢當元翁二字,若鳳磬不嫌棄,就喊我少雍好了。」

若換了平時,張四維一定會不冷不熱頂回去,但現在,自己處於劣勢,而趙肅主動伸出橄欖枝,給了他一個台階下,他豈有不接的道理,聞言從善如流:「我冒昧來訪,該我賠罪才是。」說罷注意到趙肅雙眼略微紅腫,吃驚道:「少雍,這是?」

趙肅也不隱瞞:「方纔思及陛下病情,哭了一場,讓你見笑了。」

從皇帝公佈病情之後,朝野議論揣測之聲就沒有斷過,許多人暗地裡有些小心思的,也紛紛有所舉動,但凡不會影響大局的,趙肅都不會去管他們,現在他需要搞定的只有一個人。

眼前的張四維。

張四維聽罷歎息一聲:「不瞞少雍,我日夜輾轉難眠,亦是為了陛下的病情而憂心,只是如此主持大局,還要你多費心,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鳳磬定在所不辭」

這是示好的信號。

眼下局面對張四維十分不利,原本想要看趙肅笑話的心思徹底成了泡影,趙肅不單沒有深陷重圍,反而漸漸掌控了局勢,許多事情到了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真正讓人有種「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感覺,這也讓張四維無法再干坐下去。

不管以後是什麼光景,現在畢竟皇帝還在,張四維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未來,如果再不低頭,趙肅完全有能力將他打壓得潰不成軍。

趙肅顯然也很明白這一點,他輕輕一笑:「多謝子維兄,說起來,前陣子有人送了一份東西到我這兒,我本想找個機會交給你的,正巧你就來了,你且等等,我去拿來。」

張四維心下一沉。

需要讓趙肅親自去拿的,必然是重要的東西。

少頃,趙肅回來,手裡拿著一本冊子。

「子維兄,看看這個。」

張四維強忍焦慮地接過來,翻了幾頁,便再也維持不住鎮定,騰地站起來,把賬簿往旁邊一摔:「少雍,這,這是有心人的污蔑、陷害!」

這是一本賬簿,而且還是山西張家其中一房的賬簿。

裡頭清清楚楚,一條一條列出明細,俱是張家近十年來陽奉陰違,兼併土地的證據。

照理說這種賬簿屬於暗簿,是絕不可能外流出來的,可現在的事實是,不僅洩露出來,還好死不死,落在趙肅的手裡。

怎能不令張四維肝膽俱裂。

老實說,如果在明朝官員裡一個個挑選,張四維本身還是一個才幹不錯的人,他具備一個政治家的眼光,也能站在大局上看待事物,而非作為政客只會搬弄是非,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他的家族。

山西張家,商賈巨富,家族裡不僅有張四維,還出了許多官員,前兵部尚書王崇古,就是張四維的舅父,這樣一個家族,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經商世家,而可稱得上官商交錯,勢力龐大。在山西,張家是晉商的龍頭,無人敢掠其鋒芒。

有這麼一個家族,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有人在背後撐腰,結成聯盟,一榮俱榮,壞事是一旦家族出事,就會牽連到自己,一損俱損。

所以為了家族繁盛,張四維只能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可以說是無奈,也是必然。

趙肅伸手示意他坐下。「子維兄勿要激動,我也不信裡頭所言,所以才拿來給你看,並未呈交陛下。」

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張四維馬上回過味來,道:「少雍明察秋毫,鳳磬感激不盡!」

趙肅道:「如今時局敏感,正是上下同心之際,我不願為了些許小事,傷了大家的和氣。」

張四維豈會不知趙肅所指,分明是說他先前不厚道,想在背後捅刀子的事情,於是訕訕笑道:「少雍說得是,我回去之後定立即去信約束家人,讓他們收斂言行,不可胡作非為。」

「這種事情怕不是說說而已,恕我直言,子維兄若想讓家族永保富貴,最好的辦法無過於奉公守法四字,否則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看似鼎盛無比,實則危機暗藏。」趙肅斂了笑容,一字一頓說來,自有股懾人的氣勢。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張四維雖然聞言不快,可也心知趙肅說的是正理,張家還沒有被清算,是因為張居正正好死了,之後趕上戰事,好不容易戰事結束,皇帝又病了,如果不是有這麼多大事接連發生,他們張家焉能安穩到現在,只怕早就被當做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了。

「多謝少雍提點,過幾日我便告假,親自回去走一趟。」張四維鄭重承諾。

見他拿出誠意,趙肅笑了一下,拿起賬簿,幾頁幾頁撕開,然後丟到炭盆裡,瞬間化作黑灰。

張四維愕然:「少雍這是?」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這不是子維兄的過錯,而是張家的過錯,我不願因為張家,而錯失子維兄這樣一位良臣。」趙肅抬眼,看著他,懇切道,「古有房玄齡與杜如晦同心協力,我今願與君攜手共事,當一對房謀杜斷。」

賬簿本可留著用來作為把柄,可趙肅卻一把火燒了,以示與他合作的誠意,張四維歎息一聲,也有些感動。

「慚愧,慚愧,從今往後,鳳磬定當盡力就是!」

趙肅哈哈一笑:「得子維兄此言,如飲百年佳釀!」

隔閡已去,二人自然是相談甚歡,直到夜幕降臨,他才告辭離去。

人一走,吳維良就從屏風後頭出來,齜牙咧嘴:「可差點沒累死我,他再不走,我就得餓暈在裡頭了。」

趙肅失笑:「誰讓你要在那兒偷聽的,等事後我再轉述與你,不就得了。」

「聽人口述哪有身臨其境來得精彩?我也是今兒才知道,大人就是個芝麻包子,外白裡黑,壞到家了!」吳維良嘖嘖出聲:「您倒好,手一揮就把陳大人千辛萬苦為你找來的賬簿燒了,可張鳳磬要是知道你手頭還有陛下的詔書,不知作何感想?」

「賬簿就是把柄,不燒了賬簿,他就不會誠心誠意和我合作,當然現在也不是就完全沒了利益衝突,但只要能讓他安分一陣,也就可以了。」趙肅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慢慢道。

吳維良點頭:「我也不贊成將張四維趕盡殺絕,因為沒了張四維,大人就會形成一支獨大的局面,一個人在世上是不可能沒有敵人的,權力越大,眼紅的人越多,敵人也就越多。留著張鳳磬,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趙肅道:「正是如此。少了一個張四維,還會有個李四維,王四維,他總算還是個有能力的官員,換了另外一個人,未必就比他好,如果我把所有反對我的人都趕跑,那麼下一個該被清掃的,就是我自己了。所以,給自己找個敵人,但又在可掌控的範圍內,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吳維良哈哈一笑:「運籌帷幄,談笑用兵,來,以茶代酒,我敬大人一杯!」

趙肅搖頭也跟著笑了起來,可笑意淺淡,未及眼底,很快又消散無形。

自那天之後,張四維確實消停了下來,兼之內閣的事情非常多,南北戰事都要善後,流求要建省,水師要擴充,吏部要改革,改革還涉及科舉,大家忙得焦頭爛額,想勾心鬥角都沒時間。

時間漸漸流逝,一直到了來年開春,朱翊鈞的病勢越發沉重起來,經常整日整日地昏睡過去,只是今日沉睡的時間更長了,已有兩日未醒。

旁邊是幾日前終於找到的李時珍,正在給皇帝把脈。

一側有太后和皇后,小太子站在邊上,牽著趙肅的手,咬著唇屏住呼吸,他們身後,還有張四維、申時行等幾名閣臣,這等大事,眾人自然不敢怠慢,雖然李時珍的名聲如雷貫耳,但實際上,每個人心裡抱的希望都很小。

「老大夫,陛下的病情如何?」趙肅一直在觀察李時珍的神情變化,生怕他搖頭或者歎氣。

「陛下的病拖得有些久了,怕是腦顱裡有些積血。」

趙肅道:「是的,其他太醫也是這麼說的,可用了藥並沒有起色,您可有法子?」

李時珍在民間行醫多年,不會像那些太醫一樣張口就來一段醫經上的典籍,直截了當便道:「當務之急,是去血化瘀,引上部之血下行」

趙肅忙問:「那要如何治?」

「以牛膝為主藥,佐當歸、玄參等,再輔以針灸。」

趙肅拱手道:「若老大夫能治好陛下,我當為大明百姓一謝。」

「當不得大人重禮,老朽亦無十分把握,只能盡力施為。」李時珍側身避過。

對這位給嘉靖帝也治過病的名醫,眾人都沒有太多置喙,太后李氏想了想,問道:「敢問老大夫,所用藥材看似尋常普通,先前太醫院為何沒有用過?」

「回娘娘,老朽看了先前太醫院的方子,開的俱是名貴藥材,雖也不能說沒有效用,可有時候藥未必是越貴越好。」

李氏點點頭:「還請老大夫放手施為,無須顧忌,哀家信得過你。」

李時珍沒有廢話,很快忙活起來,李氏從太醫院調了幾名藥童來幫忙打下手。

幾天過去,湯藥與針灸齊下,朱翊鈞依舊昏迷不醒,李時珍的臉色漸漸沉重起來。

趙肅問:「陛下還未醒,可需要換藥試試?」

李時珍搖搖頭,歎了口氣:「老朽已盡了全力,如今只能聽天由命了,若陛下今夜能醒,便是萬事大吉,否則……」

他沒有再說下去,趙肅心亂如麻,已知下文不祥。

是夜,他沒有回去休息,依舊留在宮裡,守在朱翊鈞榻前。

張宏不忍打擾,悄悄退了出去。

偌大殿中,只有一個傷心斷腸人。

趙肅看著他緊閉的雙目,眼睛眨也不眨,正怕自己一不留神,這人就去了。

從前看古籍,說到有獵戶設網捕雁,逃脫一隻,入網一隻,逃脫的那隻大雁非但不飛走,反而撞地而死,以為殉情。當年他不以為然,覺得是無聊文人杜撰出來的逸事,現在才知道,愛侶死而自己獨活,是如何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你若死了,我不會做那等殉情的小兒女癡事,這天下,還有許多事情要去做,你多等我幾年,若有來世……

趙肅握著他的手,潸然淚下。

本想一夜守著,卻不知何時倦極了,靠著床邊睡去。

臉上忽然有種被人輕輕拂過的感覺,趙肅一驚醒了過來,對上一雙同樣疲倦的眼睛。

「你醒了?」他怔怔道。

「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朱翊鈞啞著聲音,眼角帶淚。「夢裡一直在走,路沒有盡頭,忽然聽見你在喊我,一轉頭,就醒了。」

「不要再睡了。」趙肅道。

「嗯,不睡了,你看,天亮了,我就醒了。」他笑道。

陽光越過窗欞照了進來,清淺卻溫暖。

縱一生看遍江山如畫,不及你這句承諾。

——END——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