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攻城之前,樂弼也沒有想過,拿下一個小小的竹山會如此艱難。

昨夜他先派出一百多人的小隊試探性攻城,降低對方警戒心,等到天亮,對方防備最薄弱之時再發動正式進攻,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原以為很快就能破城而入,沒想到從天亮打到傍晚,整整一個白天,居然還沒能成功。

這座縣城甚至比上庸縣還要稍小一些,兵力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千多人,緣何突然變得如此厲害?

竹山城外,樂弼端坐營帳中,聽下屬匯報戰況。

參將道:「目前朝廷的軍隊被蕭豫牽制住了,房陵那邊司馬勻是個怕死的,估計也不會派兵來增援。」

也就是說,竹山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支撐了一天。

樂弼喜怒不辯:「不是說半天就能打下來嗎?」

參將羞愧道:「屬下已命人加緊攻城,想必明天天亮前就能拿下!」

樂弼年過半百,當年也是參與過高祖皇帝立國之戰的,不是不知兵事之人。見手下有些急躁,他反是緩下語調:「不必如此,盡力便是,只是如今我們在竹山這裡花費的時間越長,就會給房陵那邊留更多喘息的空間,說不定朝廷緩過氣,也會來馳援,畢竟賀泰一家也在城中。」

參將拱手應是,樂弼揮揮手,讓他退下。

一旁的幕僚疑惑道:「恕屬下冒昧,主公為何對賀泰如此看重?他雖為皇帝長子,但如今已被廢為庶人,即便抓住了,也毫無價值可言,若想以他來和朝廷交換什麼條件,恐怕也是很難的。」

樂弼冷哼一聲:「那是當然,賀聿那種涼薄性子,怎麼可能將一個被流放的兒子放在心上?但天下人都知道,皇長子賀泰,被廢為庶人,長居房州竹山,我們若能抓到他,對士氣人心,不啻極大的鼓舞,朝廷銳氣也必然受挫,看賀聿還如何端得住那張臉!」

幕僚:「賀泰固然有用處,但對主公而言,最重要的還是房陵,只要拿下房陵,相當於就將房州納入囊中。」

樂弼撚鬚頷首:「有了金、房兩州,我們的腳跟才算真正站穩。」

幕僚笑道:「竹山城防雖有些出乎意料,但敵弱我強,遲早能拿下來,房陵司馬勻怯懦怕死,早年又曾跟隨主公做事,主公餘威尚在,只怕他聽見主公之名,就沒了鬥志。屬下在此,先恭賀主公收得房州之喜了!」

樂弼:「連司馬勻那等廢物點心都能當上房州刺史,對我這樣有從龍之功的人,卻只賞了個爵位,讓我守著金州那等崎嶇瘴癘之地,若非賀遵、賀聿兩父子刻薄寡恩,我又何至於生出反心?生出反心的,又何止我一個?」

幕僚跟著慨歎:「文德帝對親子尚且如此,何況功臣?」

樂弼哂笑,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你且等著瞧吧,有我與蕭豫起頭,必還會有人起事,我倒要看看,賀遵打下的江山,是不是要二代而亡,毀在賀聿手裡頭!」

……

賀湛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

起初,他還會在心裡默默地數,但後來他就完全放棄了。

城下烏泱泱的叛軍,一波接一波湧上來,彷彿永遠也殺不盡。

賀湛一開始用的是弓箭,但後來,隨著叛軍架梯登城,用木樁撞城,人數越來越多,射箭就顯得太遲緩了,賀湛不得不換上長刀,與那些爬上城樓的叛軍近身激戰。

起初他還有些手軟,漸漸地,那一絲怯意消失無蹤,膽氣也慢慢消耗殆盡,餘下的便只有麻木。

敵人的血濺上了臉頰,還有些溫熱,他顧不上擦,又揮刀殺向新的敵人。

哀嚎聲此起彼伏,分不清是守城的士兵,還是來自叛軍。

肩膀傳來疼痛的感覺,賀湛顧不上回頭,更未曾思考遲疑,直接反手一刀,對方慘叫倒下,手中長刀跟著落地。

賀湛重重喘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背貼著牆根,快速回頭察看了一下傷勢。

刀口有點長,但沒有傷到骨頭。

他從懷裡迅速掏出一卷布條,用嘴咬住一頭,一層層纏繞在傷口上綁緊打了個結。

布條是賀融讓賀嘉提前準備的,開水煮過了,為的就是以防萬一,讓賀湛能及時給自己包紮止血,否則戰場瞬息萬變,一旦受了傷,哪怕沒傷及要害,都有可能失血而死。那會兒他還不以為然,覺得自家三哥太婆媽,但此時此刻,他只有滿心感激。

能登上城樓的叛軍還不多,賀湛他們死守著最後一道防線,局面尚不算太快,但再這樣下去……

眼見幾名叛軍又要登上城樓,周圍又都是交戰的士兵,沒人能抽手去迎戰,賀湛咬咬牙,再一次衝上去。

……

「叛軍絕不止兩萬!」

饒是一貫淡定的周翊,這會兒也有些急了,來回踱步之後,又忍不住第三次問賀融:「大公子與二公子還沒回來嗎?」

賀融搖搖頭。

周翊:「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攻城就沒停下來過,府兵全上了,稍懂武藝的男丁也都填上,還是不夠用,說句洩氣的話,我怕竹山撐不到日落。」

「恐怕是叛軍攻下上庸之後又收編了不少人!」

坐在旁邊的楊鈞更是憂心忡忡,他不時望向賀融。

後者低著頭思索,並未接收到他的眼神。

因著楊鈞獻糧和譚今抄家,竹山現在的存糧是不缺的,但比存糧更為緊迫的是形勢岌岌可危,譚今按捺不住,已經到前線去鼓舞士氣了,餘下他們幾個殺不了敵唯恐添亂的,只能在這裡心急如焚地等著消息。

三人都是徹夜未眠。

比起楊鈞和周翊,賀融要顯得更加睏倦,不良於行的那隻腳也冰冷得幾乎失去知覺,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賀僖從外頭奔跑進來:「三哥,你要的人,我已經找來了!」

什麼人?楊鈞和周翊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賀融卻起身過去,附耳對他說了幾句。

賀僖遲疑:「這樣有用嗎?」

賀融:「總比什麼都不做好,照我說的就是了。」

賀僖答應一聲,轉身又跑出去,風風火火,連楊鈞和周翊都沒打招呼。

……

城樓那頭,依舊硝煙瀰漫,喊殺聲震天。

譚今被兵士護在身後,看著不遠處雙方拚死搏鬥的場景,一面是焦灼憂慮,一面又是悲觀自憐,心想自己今天恐怕要交代在這裡了,也不知殉城之後,朝廷會不會給自己追封個什麼謚號,畢竟自己只是小小一介縣令,不是什麼朝廷大員,又想到司馬勻那廝,連一點援兵都不肯派,不由在心裡將對方祖宗十八代從上到下全部問候了一遍。

賀僖匆匆奔上城樓,上氣不接下氣:「縣、縣尊!」

戰爭更能拉近彼此之間的情誼,大家同坐一條船,譚今現在與賀家人也算熟稔,見狀就皺眉:「你不在城下幫忙,跑上來作甚!」

賀僖將他身後的中年人讓出來:「這位是本城大名鼎鼎,鐵口直斷的黃半仙!」

譚今的臉直接就黑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胡鬧!」

賀僖忙道:「黃半仙之名,半城人都有所耳聞,他算卦極準,從不落空,我讓他給咱們竹山算了一卦,大吉!」

那黃半仙長鬚飄飄,身在戰場也不怯懦,倒真有幾分半仙的風範,聞言就接道:「無妄,往吉。只要一往無前,必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

譚今也知道黃半仙在竹山很有名望,因為想去問卦的人太多,對方還限制了次數,每日只起三卦,初一十五不看,就這,想找他算卦的人都排到明年去了,但譚今沒想到黃半仙這次居然沒有跟著逃跑,還被賀僖找了過來。

更沒想到的是,黃半仙一句話,比他站在這兒半天管用多了,此言一出,周圍的人立馬精神一振,面露喜色。

賀僖生怕效果不夠,還讓幾個士兵沿著城樓上作戰的範圍到處喊:「黃半仙給咱們竹山算卦了,大吉!大吉!他老人家說,竹山一定會逢凶化吉的,弟兄們堅持住啊!」

區區一句卦辭,不可能令戰況反敗為勝,但起碼也能令士氣提振起來,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希望。

不說譚今周圍的人,連在城下幫忙的賀泰,聽見黃半仙的話,也面露喜色,連連問黃半仙:「是不是朝廷的大軍能來救我們?」

黃半仙只管笑而不語,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高人表情。

譚今將賀僖拉到一邊:「你老實說,這是不是賀融出的主意?」

賀僖老老實實道:「三哥說眼下一切能鼓舞士氣的法子都要用上,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

譚今苦笑:「還是他鬼主意多,希望真有援軍吧……」

黃半仙一言值千金,莫說千金,讓譚今以萬金酬謝黃半仙,他也樂意,因為這一句卦辭,就讓眾人又多堅持了一個晚上。

城下敵人也有稍息的時候,城樓上的人就借此機會也瞇一會兒眼,等到城下開始攻城,他們又都紛紛調動起來,準備迎敵。

受傷的士兵被抬下去療傷,城內早已搭建了臨時的涼棚安置傷兵,婦孺們也走出家門,紛紛幫忙,賀泰從一開始笨手笨腳,到後面也會像模像樣地給傷患包紮傷口了。

然而伴隨著戰況越來越激烈,敵人越來越多,許多人根本來不及下去治傷,就又不得不奮起迎敵。

為了瓦解他們的鬥志,樂弼命人在城下喊「繳械不殺,投降不殺」,但譚今早有準備,叛軍攻城之前,他就派人四處宣揚叛軍的殘暴,又說他們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入城之後戮男留女,無論真假,這樣的傳言委實令人膽戰心驚,同樣也將全城百姓幾乎都調動起來,不想被屠城,那就只有拚死守城。

此時距離本朝建立,不過短短二十八年,許多有些年紀的人,依舊記得本朝建立之前那場持續了百十年的亂世,軍閥林立,民不聊生,自打高皇帝坐穩了江山,大夥兒才有好日子過,可如今又來個什麼叛軍,老百姓根本不想打仗,卻不得不奮起反抗。

身後就是自己的家園,有自己的父母妻兒,他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血腥氣四處瀰漫,但聞久了,也就習慣了。

賀湛已經感覺不到整條右臂的存在,因為那一次次手起刀落,不知斬落多少敵人。

一身衣裳,血跡污漬,斑斑遍是,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

他靠在城牆上,胸膛不住起伏,眼睛望向遠處的夜空。

那沉沉的黯淡中,一絲橘色似有破開之象。

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見下一個日出。賀湛這樣想道。

那一刻的腦海,浮光掠影般,閃現出許多人事。

一家人遭遇流放,離京去往房州的路上,搖晃破落的馬車裡,生母染病沉痾,生機渺茫,四歲的自己只會跪在旁邊默默流淚,什麼也做不了,三哥將他攬入懷中,一隻手覆在他眼上,說了一句「睡吧」。

賀湛輕輕歎息一聲,閉上了眼。

然後他就聽到爆發的歡呼,如平地驚雷,劃破寂靜長夜。

「援軍來了!朝廷來救我們了!!」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