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已經下學的賀穆等人,以及從北衙下值歸來的賀湛,幾兄弟正坐在廳堂之內,看著一幅展開來的畫作發呆。

賀泰得意道:「鍾繇的真跡雖然難找,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究還是給我找到了,如何?」

賀穆合不攏嘴瞪了半天,好不容易嚥了一下口水,艱難道:「父親,您怎麼確認,這就是鍾繇的真跡?」

賀泰:「柔中有骨,細膩瀟灑並存,無論從字跡還是印章,的確正是鍾元常手書,為父昔年在宮中仔細觀摩過鍾繇真跡,要辨認出來並不難。」

他信誓旦旦,賀穆放棄繼續糾結這個問題,轉而問起最關鍵的:「這樣珍貴的手書,恐怕價值不菲吧?」

賀泰:「那是自然。」

他旋即輕咳一聲:「不過這樣的價格能買到真跡,也不算貴。」

對方越是這樣說,賀穆一顆心就越往上懸:「父親,您到底花了多少?」

賀泰比了一個手掌。

賀僖茫然:「五兩?」

五兩,別說鍾繇的手書,連仿品都買不到。

賀泰翻了個白眼,以示鄙視。

賀秀皺眉:「五十兩也太貴了!」

賀泰瞪他一眼:「鍾元常的手書被譽為神品,與王羲之齊名,你五十兩去買一幅給我看看!」

賀穆顫巍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總不會是……五百兩吧?」

賀泰點點頭。

賀穆眼前一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厥過去。

「我們哪來那麼多錢?!」

賀泰:「宗正寺不是剛撥了一筆錢過來麼?」

賀穆失控喊起來:「那是宗正寺奉陛下命,補給我們的俸銀,沒了這五百兩,家裡就要去喝西北風了!」

賀泰不以為意:「家裡剛買了米面,這筆錢放在公中,一時也不會花,倒不如拿來給陛下置辦壽禮,只要陛下高興,往後還愁少這五百兩?再說了,陛下壽宴雖是家宴,為父那些兄弟姊妹,也必然會獻上奇珍異寶,我們若不拿出點心意,怎麼對得起陛下讓我們回京的恩德?」

兄弟幾個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才好,總不能逼著父親去退貨吧?

賀穆一口老血哽在喉嚨不上不下。

賀湛試圖勸說:「父親,人人皆知我們家一貧如洗,貿然獻上如此貴重的禮物,怕反惹陛下不痛快。」

賀泰:「你懂什麼,若不傾其所有,怎顯得誠意十足?」

見他們半死不活的反應,賀泰也沒了剛把東西買回來時的那種興奮:「行了行了,買都買了,不必再說,為父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著想!」

子不言父過,見他不耐煩,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這五百兩嚴格說來,只有賀泰有資格決定去向,他哪怕是將五百兩丟河裡去,賀穆他們也無可奈何。

賀泰捧著畫回書房欣賞去了,徒留兄弟幾人坐在廳堂之中,相對苦笑,一時無人言語。

待賀融他們傍晚回來時,方才知道這個消息。

聽賀湛說完,賀融蹙眉問道:「五百兩能買到鍾繇真跡?」

賀湛苦笑:「父親說是真的,我們幾個都不懂辨認,難不成真要將那幅手書獻上去?」

賀融:「買都買了,你們讓父親不獻,他會答應嗎?」

他頭也不抬,漫不經心,賀湛忍不住道:「三哥,你倒是波瀾不驚!」

賀融正在奮筆疾書,把今天在崇文館落下的功課補上,想要在學士們面前有個好印象,不是光靠嘴皮子就可以的,起碼也要上交的策論也要言之有物。

所以說,好學生不容易當,像他四弟那樣,平時不肯用功,還想學他逃課,那真是發夢了。

賀融:「就算是贗品,看在一片孝心的份上,父親頂多在宗室間被嘲笑一下,不會被陛下怪罪的。」

賀湛嘴角抽搐,覺得好像也挺有道理。

賀融:「你在北衙當差如何,還習慣吧?」

賀湛拿起放在書案邊上的竹杖把玩摩挲:「剛去的時候有,宋蘊那小子看我不順眼,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上回還帶了人在我回家的路上,想要套我麻袋,誰知反被我揍了一頓,還將他們的腰帶取走,他生怕我去上司面前告狀,事後也不敢聲張。自那之後,我在北衙的日子就好過了,宋蘊那廝見了我便繞道走。」

見他神采飛揚,賀融忍不住揉了他的腦袋一把。

賀湛:「三哥,我都去北衙這麼久了,你才想起關心我,是不是有點晚了,萬一我被欺負慘了呢?」

賀融:「你從小就表裡不一,看著純良,實際上一肚子鬼主意,跟你過不去的人,我倒是要擔心對方多一些。」

賀湛抗議:「什麼叫表裡不一,這是好詞嗎?」

賀融:「那就內藏錦繡?」

賀湛笑了:「這才差不多。三哥,你這竹杖用的也夠久了,不如我給你新做一根唄?」

賀融頭也不抬:「好啊。」

賀湛:「你喜歡青色還是紫色的?我瞧紫竹也不錯。」

賀融:「都成,反正我沒錢。」

賀湛一噎,無奈道:「我出,我出行了吧?」

他心裡嘀咕,怎麼三哥好像知道他今天剛發了俸祿似的?

賀湛:「你瞧你這竹杖,底部都開裂了,我要是不給你做新的,哪天沒法用了怎麼辦?」

賀融歎一口氣:「將就著用到哪天是哪天吧,除了你,還有誰關心我?」

賀湛聽得心裡一陣難受,正想說點什麼,乍一看賀融嘴角微微漾起,來不及收回的笑紋,霎時明白了。

「三哥!」

賀融沒法再裝,只得安撫道:「旁人想讓我逗,我還不逗呢,只你有這個殊榮。」

賀湛嘴角抽搐:「謝謝三哥賜予我這個殊榮。」

賀融:「不客氣。」

……

到了壽辰那一日,賀家人穿戴整齊,坐上宮中派來接送的馬車,朝皇宮行進。

賀湛離京那年不過五歲,對皇宮的記憶早已模糊,但他這些天在北衙當值,經常需要在皇城內輪值巡守,看得多,便也沒了那份新鮮感。

倒是賀嘉與七郎賀熙,一個姑娘家,一個從未來過皇宮,所見俱是恢弘巍峨的白玉闌干,琉璃房頂,不由掀開車簾子偷偷往外張望,一路目不轉睛,直至抵達目的地。

宋氏更是如此,她自幼生長在小縣城,本以為來到京師已算見了大世面,誰知進入宮城之後,方才驚覺自己眼界狹隘,眼前宮殿樓閣,與書中描繪的仙境又有何異?而這,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她的公公、丈夫,也是在這種地方出世長大。

「阿娘,皇宮好漂亮。」賀歆在她懷裡,小聲道。

宋氏深吸了口氣,似乎想借此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等會兒記得娘教你的禮儀,進了金殿,跟著阿娘,切不可隨意出聲,也不准頑皮淘氣。」

賀歆似懂非懂,點點頭。

袁氏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慰宋氏:「只是家宴,禮數做到了即可,不必過於緊張,否則反倒容易出錯。」

以袁氏作為賀泰側室的身份,原本是沒資格進宮赴宴的,但賀泰現在沒有正室,袁氏幫忙操持家務,又在房州過了十數年的苦日子,是以淑妃請示過皇帝,特地開恩,讓賀泰將一整家子都帶入宮去。

宋氏勉強一笑,仍無法克制住緊張心情。

換作任何一個人,如她這般一夕之間從庶民成為皇孫妻,心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調整過來的。

馬車自左銀台門駛入,沿著太液池的湖光山色,終於在珠鏡殿前停下。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老熟人,內常侍馬宏。

「郎君一路辛苦了,請隨小人來。」馬宏客客氣氣道,在前面領路。

熟悉的景致映入眼簾,賀泰忍不住心潮起伏:「小時候,珠鏡殿這一帶我常來,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一草一木還跟原來一樣!」

馬宏笑道:「是啊,陛下念舊,曾有人提議在珠鏡殿後種上牡丹,但陛下不肯,說是看慣了楊柳,換上別的就不倫不類。」

宮裡人說話,向來是話裡藏話,賀泰忍不住揣摩馬宏這番話是不是有意說給他聽的。

無論如何,皇帝允許他們入宮赴宴,這是一個好消息,哪怕只是家宴。

珠鏡殿前侍衛林立,宮人進進出出,襟帶飄搖,神仙妃子一般。

與此對比,他們一家即便已經換上乾淨整潔的新衣服,也顯得格格不入。

宋氏越發侷促,連手心都冒出汗來。

珠鏡殿中,除了上首的皇帝陛下,其他人都已來得差不多了,賀泰放眼望去,諸位皇子公主,以及各人的家眷,一張張面孔,似熟悉又似陌生,除去前些日子上門來的齊王與衛王之外,其餘人等,他竟不大叫得出名字來。

還是齊王帶著衛王與臨安公主主動上前:「大哥還記得臨安吧?」

賀泰定了定神,笑道:「自家妹子怎會不記得?」

他記得自己離京前,跟齊王同母所出的臨安公主嫁人五年,膝下無所出,總是憂心忡忡,如今連孩子都跟七郎賀熙差不多年紀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轉眼已是風韻猶存的婦人。

臨安公主笑道:「我去郊外別莊住了段時日,直到昨日方歸,還請大哥恕我沒有親自上門探訪,回頭定當厚禮補過。」

賀泰也笑:「不必如此見外,你忘了你小時候常淘氣的,跟我們捉迷藏,總是耍賴要當藏起來的那一個,我與太子拿你沒辦法……」

他語氣一頓,忽然想起先太子已去世多年,在這個場合下提起來並不合適。

臨安公主唏噓:「多少年前的事,虧大哥還記得,幸好你回京來了,以後也可常相見。」

說話間,宮人唱喏,皇帝姍姍來遲,眾人忙停了寒暄,起身迎駕。

除去後宮數得上名號的嬪妃之外,齊王衛王都各自帶了王妃兒女,臨安公主身邊也有駙馬和女兒,再加上賀泰一家,珠鏡殿中濟濟一堂,倒是難得的熱鬧。

皇帝落座,待眾人行禮祝壽完畢,一拂手道:「今日不必拘禮,都起吧。」

眾人方才一一落座,宮人自外面魚貫而入,奉上各式冷盤熱菜,瓜果陳釀,不過片刻,殿中便已瀰漫食物香氣。

又有宮人奏樂,胡姬獻舞,鈴鐺璁瓏,碎玉回風,雖是家宴,卻因皇帝在場,宮人內侍們無不施展渾身解數,力求做到最好。

對於宋氏等人而言,這等場面無疑令她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幾疑到了天宮仙境。

再看臨安公主等天家貴胄,已是面色尋常,見慣不驚。

一曲既罷,舞姬悉數退下,臨安公主起身笑道:「哥哥們都拘禮,我就當仁不讓了,雖說今年不是父親整壽,您又厲行節儉,為天下表率,不肯大肆鋪張,但您也不能不讓我們這些當兒女的表孝心呀,是不是?」

對女兒,皇帝總是多了幾分格外的寬容,聞言就笑了:「朕怎麼不讓你們表孝心了?」

臨安公主笑盈盈:「既有您這句話,那待會兒呀,女兒獻上的壽禮,您可不准嫌棄!」

皇帝無奈道:「你定是又鋪張浪費了,才巴巴地先討了朕這句話。」

臨安公主笑而不語,擊掌兩下,旋即有一宮人捧了個長匣子入內。

「劍為百兵之首,女兒一看到這把劍,就覺得天下只有您才能佩戴。」

馬宏上前打開匣子,將劍奉至帝王跟前。

皇帝緩緩抽劍出鞘,端詳劍身鐫刻小字,驚訝道:「這莫不是傳說中的龍泉?」

他飛快將劍從劍鞘中抽出,伴隨著一聲高亢龍吟,眾人眼前似有一道飛影掠過,來不及細看,卻聽馬宏驚呼:「是龍!」

見皇帝望向自己,馬宏連忙請罪:「陛下恕罪,小人方才瞧見帷幕上映出龍影,是以失態了!」

皇帝挽了個劍花,劍身輕輕蕩過燭台,蠟燭忽而熄滅,斷為兩截滾落在地。

這並非皇帝練就了蓋世武功,而是寶劍之鋒利,已經出神入化的地步,傳說中吹毛斷髮的神兵,也不過如此。

「此劍就算不是龍泉,也是難得一見的利器,可惜這等鍛造技術已然失傳,否則神兵輔以訓練,何愁邊患不平,賊匪猖獗?」皇帝一歎,「難為你有這份心了,竟尋到這等寶物。」

臨安公主笑道:「父親心懷四海,連看到一把寶劍,也想到平定禍亂,女兒沒有您的雄才偉略,但求博父親開懷,就已心滿意足。」

賀泰心想還好自己提前準備了那份壽禮,否則臨安這把神兵一出,那些平庸尋常的禮物,又如何好拿得出手?

想及此,他起身道:「天賜神兵,有德者居之,可見父親英明神武,連上天都予以承認了,兒子不才,也準備了一份薄禮,沒有臨安這般稀罕難得,僅能聊表心意罷了。」

皇帝擺擺手:「厚禮薄禮,你們有這份心,朕就高興,若是你們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哪怕送上金山銀山,朕也不領情的。」

賀泰忙道:「父親昔年喜愛鍾繇書法,兒子至今未忘,今日送的,正是鍾繇的《玉台賦》!」

皇帝大感興趣,正要讓人呈上來閱覽,卻聽齊王忽然嗆咳起來,動靜大得他沒法忽略。

「九郎,你這是怎麼了?」

齊王趕忙擦去嘴角茶水,狼狽起身:「沒、沒什麼!」

皇帝皺眉道:「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

齊王看了賀泰一眼,遲疑道:「……我只是方才聽大哥提及《玉台賦》,有些驚詫,因為兒子今日要送的壽禮,也是鍾繇的《玉台賦》。」

賀泰頓如五雷轟頂,瞠目結舌。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