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麂皮鋪就的王座之上,伽羅意態悠閒,慵懶靠坐,兩旁各有一名女奴,端著瓜果烤肉小心翼翼喂到他嘴邊,賀湛與陳謙二人被引入賬內,他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只將女奴推開,瞇起眼打量兩人。

「你們朝廷,怎麼派來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莫不是瞧不起我西突厥?」伽羅的目光從陳謙那裡移開,落在賀湛的臉上。

賀湛自知這張臉太嫩,黏上鬍子也裝不了老成,索性不加任何修飾。

他反笑道:「閣下言重了,我也聽說,西突厥摩利可汗,年近六旬,本該鬚髮皆白才是,怎麼卻如此年輕?」

左右侍從呵斥道:「這是我們的新可汗,還不快快行禮!」

賀湛故作恍然:「原來如此,但我們為何從未聽說過此事?」

侍從待要訓斥,卻被伽羅阻止:「老可汗剛剛去世,還未來得及下葬,你們既然是中原朝廷所派,想必應該有你們皇帝的聖旨大印?」

賀湛的面容委實過於年輕,令他不由得起疑,賀湛卻不慌不忙,令陳謙拿出旨意,又拱手道:「實不相瞞,我們漢人有句話,叫自古英雄出少年,既然西突厥有您這麼一位年輕的新可汗,那麼再有我這樣的使節,也就不稀奇了。」

伽羅其實並不精通漢文,充其量只會說,不會看和寫,他匆匆過目幾眼,就丟給旁邊認識漢文的大臣,見對方點點頭,方哂笑一聲:「你們漢人打仗不見得能耐,最厲害的就是耍嘴皮子,說吧,你們皇帝派你們過來,是想做什麼?」

賀湛:「我們陛下遣我來此,主要為了兩件事,一是真定公主離家去國數十載,陛下讓我特地前來探望,若公主有意回歸故鄉,我們希望能接公主回去,頤養天年。」

自己剛剛對真定公主起了殺心,中原朝廷就派人過來,要不是剛才的聖旨確認無偽,伽羅真要以為他們是真定公主派來的了。

「你們漢人不是很喜歡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嗎,怎麼突然對舊朝公主那麼好?」

賀湛:「可汗此言差矣,真定公主和親塞外,本就是為了我們中原百姓,哪怕改朝換代,我們陛下也同樣以民為重,如此一來,真定公主同樣對我朝有功,我們接她回去,乃是善始善終,知恩圖報。」

伽羅冷笑:「你們漢人別的不會,講起大道理來,卻是一套一套,既然如此,走了老的,怎麼也該拿一個小的來換,我若同意你們帶走真定,也得等你們派一個新的公主前來和親再說。」

賀湛故作為難:「可汗見諒,此番前來,陛下只讓我等接真定公主,並未說明和親之事,須得等我回去之後,稟明陛下,再作打算。」

伽羅仰頭喝一口酒。不屑道:「你們漢人就是狡猾,等到回了中原,肯定無影無蹤,難不成要我帶著人入關去找你們皇帝,他才肯嫁一個公主過來嗎?我告訴你,如果你們不捨得送公主,那麼真定也不可能回去!」

賀湛歎氣:「若我沒有記錯,真定公主如今也年紀不小了吧,可汗留著她,既不能娶為妻子,又浪費突厥糧食,於突厥有何益?」

帳內忽然哄笑起來,連帶伽羅,以及他左右的突厥大臣,個個笑得前仰後合,笑得賀湛與陳謙莫名其妙。

伽羅哈哈大笑:「你難道不知道,年紀大的女人,才別有一番風味。再說了,」

他略略停頓,語氣曖昧:「就算我不想玩了,也可以給別人玩啊!」

聽不懂漢話的大臣經由旁人翻譯,聽懂了伽羅的話,又紛紛哄笑,他們看著賀湛陳謙二人的神色,俱是毫不掩飾的輕蔑鄙夷。

賀湛暗暗握緊了拳頭,對方侮辱的不僅僅是真定公主,還是整個中原王朝,若非伽羅完全不將中原放在眼裡,何至於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中原王朝足夠強大,又何必讓一位弱女子去和親,靠區區一名女子,來維繫國家和平?

真定公主的存在,實則是將所有漢家男兒釘在了恥辱柱上,他們平日瞧不起女子,關鍵時刻,卻將女子推了出去,讓女子去承擔一切。

賀湛生平頭一回感受到家國的強大,對於每一個子民來說是多麼重要。

若說先前他只是一心為了將賀融他們救出重圍的話,現在賀湛才真正覺得,自己此行也許還有更多的重任和意義。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他心裡默默念了一遍,忍下那股激盪之氣,復又露出笑容:「真定公主年老色衰,我中原王朝若誠心與您結盟,再讓她留在此地,反是對大汗的不敬,您的要求,回去之後,我當如實稟報陛下,陛下若知大汗拳拳誠摯之心,也會仔細考慮一二的,再派遣一位公主前來和親,並非不可能的事。」

陳謙原是擔心賀湛年少氣盛,容易讓突厥人激起火氣,聽見他這麼回答,方才放下,心下也有點慚愧,想道自己也是經過沙場磨煉的人,論定力居然還不如更年輕的賀湛。

伽羅聽見賀湛這樣說,就嗤笑道:「那就說好了,你讓你們陛下派個真公主過來和親,我可不要什麼宮女和宗室女封的假公主!」

賀湛:「那是自然。」

伽羅似有意激起他的怒火,又道:「到時候,我也能嘗嘗,你們中原,到底是前朝公主的滋味更好,還是新公主的姿色更佳!」

眾人又哄笑起來。

賀湛面色如常,好像聽不懂他的話,竟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伽羅覺得無趣,將咬了一半的瓜果丟回身旁女奴的金盤裡,隨手抓起她們胸前的衣料擦了擦手。

「你剛才說,此來有兩件事,還有一件呢?」

賀湛道:「還有一件事,如今東、突厥伏念可汗與我朝反賊蕭豫結盟,想必大汗也聽說了?」

伽羅:「不錯。」

賀湛:「伏念對中原素來虎視眈眈,但我朝邊關鞏固,兩年前他也曾聯合西突厥與蕭豫三方入侵中原,最後終未能如願,有鑒於此,他勢必會調轉槍頭,先壯大己方力量,所以西突厥一定會成為他的下一個目標。」

伽羅冷笑:「他想吞併西突厥,我們就會坐以待斃嗎?」

賀湛神情自若:「當然不會,大汗年輕有為,英明神武,我雖與大汗剛剛認識,也明白這一點,但是一個好漢三個幫,雙拳也難敵四掌,既然他伏念能跟蕭豫合謀,為何大汗不選擇與我們中原合作呢?中原王朝地大物博,兵多將多,有我們這個後盾,他伏念必不敢輕舉妄動。」

伽羅:「別說得那麼好聽,你們也只是為了減少一個敵人,讓西突厥不去攻打中原而已。」

賀湛:「這是對雙方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伽羅挑眉:「要結盟也可以,你們須每年向我們上貢財帛。」

賀湛:「既然結盟,中原資助些財帛也是情理之中,但上貢一詞,恕我不敢苟同。」

伽羅哼笑:「別急,我還沒說完,除此之外,你們每年還要向我們進獻定數的男女奴隸,否則,就別怪我們突厥鐵騎叩關自取了!」

賀湛目光炯炯直視他:「我看大汗並不是誠心誠意要結盟的。」

伽羅:「你們皇帝若不肯答應,這結盟一事,也不必再提!」

賀湛故作糾結半晌,再緩緩吐出一口氣:「茲事體大,實在不是我區區一名使節能夠做主的,還請可汗給我些時日,讓我回去稟告,交由陛下決定。」

伽羅也知道催人上吊都要給人喘口氣的道理:「可以,不日便是我的繼任大典,你們既然來了,不妨留下來觀禮。」

賀湛拱手:「多謝大汗,我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既然現在不能馬上將真定公主接回去,能否讓我們也見一見公主,好知道公主是否安好。」

伽羅量他們也翻不了天,便爽快道:「來人,將他們帶去見公主,另外給兩名使節準備居住的地方。」

賀湛謝過他,與陳謙一道告退離開。

兩人退下之後,一名突厥大臣對伽羅道:「大汗,這兩人來意有些蹊蹺,不可輕易放他們回去。」

伽羅揮揮手:「我知道,屆時他們想稟告中原皇帝,就讓他們寫信傳書好了,看在他們帶來的財物份上,暫且對他們以禮相待,等我繼任大典之後再議。」

「那真定公主,留還是不留?」

伽羅笑得意味深長:「先留著她,看能不能跟中原人多要些好處再說。」

……

賀湛二人離開王帳,跟在突厥侍從後面,前往真定公主的帳篷。

陳謙的拳頭在長袖下握起,渾身緊繃,一言不發。

賀湛似有所覺,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收斂怒火。

陳謙鬆開手,緩緩吐出一口氣。

突厥侍從扭頭過來:「前面就是公主的帳篷,你們自己進去吧!」

賀湛已換上一臉燦爛和善的笑容:「多謝這位郎君,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侍從一低頭,賀湛遞了一枚金色小馬過來,一節指頭大小,卻是精緻無比,栩栩如生。

他也不客氣,伸手就納入懷中,態度好了一些:「快點去吧,大汗沒有限制你們見面的時辰,你們可以用過午飯再走。」

賀湛與陳謙再三道謝,見對方走遠,這才掀開布簾入內。

真定公主正背身而立,聽見有人進來,下意識扭頭。

鴻雁一怒:「誰讓你們未經通傳就進來的……」

她的話在賀湛聽來已經成了耳旁風,後者目光掃了一圈,沒去看真定公主,反倒直勾勾落在帳篷一角正坐著的人身上。

「三哥!」賀湛刻意壓低了聲音,卻難掩其中澎湃與激動。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