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文德帝面前,齊王一貫是溫文有禮的,言行舉止,多多少少有幾分故太子的影子,哪怕因為陳無量一案,齊王被擼了差事,他也只是滿臉悔恨地向父親認錯,何曾像現在這樣口出狂言,大逆不道?

再看眼前的齊王,神色怨恨,滿懷怨念,平日端正的面容此刻微微扭曲,正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詰問自己的父親。

父子之間,徹底撕下了溫情脈脈的假面。

「大智慧?」文德帝冷笑一聲,「朕好歹得了二十四年的帝位,你有什麼?朕若是你,抓住魯王和衛王的時候,立馬就將他們給宰了,如此一來,朕就只剩下你一個兒子,情不情願都要選你,那才有當皇帝的野心和魄力!你既想要皇位,又想要大義,還在這跟朕講條件,這般優柔寡斷,半點當機立斷的狠勁都沒有,還談什麼篡位?回家吃奶去吧!」

齊王被父親眼裡的蔑視徹底激怒了,他大聲道:「那故太子又有什麼帝王魄力?他成日只會講仁孝講厚道,本該是您最瞧不起的那種人,為何他死去這麼多年,您還念念不忘!您不喜歡我,就處處看我不順眼,您喜歡故太子,他就什麼都是好的!難道不是嗎!」

文德帝緩緩道:「阿讓自幼性情純良,並無半點作偽,而你的仁孝,卻是有意做給朕看的,若你當真有孝心,今日又怎會來這一出?」

「故太子生來什麼就有,他根本不用去爭,不用去搶,就有人把所有一切奉到他面前,不過是因為他早死,在你眼裡才完美無缺,若他活到現在,」齊王呵呵冷笑,「只怕頭一個要除掉他的,就是您了!」

文德帝面無表情:「也許你說得對,但那又如何?阿讓早逝是事實,他在朕心中的份量,永遠也是你比不上的。」

「那大哥呢!」齊王咆哮,「賀泰何德何能!他除了一個長子名分,一無是處!跟著賀琳他們幹盡蠢事,被流放那麼多年回來,還不知長進,他有什麼比得上我!」

文德帝:「他的確平庸,朕不否認,但他登基,可以容得下你們兄弟,你若是登基,可能容得下他與衛王?」

齊王生生一愣。

文德帝冷冷道:「你的反應,已經回答了朕的問題。賀泰有幾個好兒子,你若為帝,肯定容不下他們的存在,而賀融賀湛他們,又絕不可能任你宰割,屆時你們互相殘殺,只會葬送江山社稷,賀氏基業!」

齊王嘲諷:「可您還是失策了,賀融賀湛現在還在洛陽,等他們趕過來,黃花菜也涼了,現在是我說了算,還請父親交出玉璽虎符,起草詔書,讓位於我。看在同胞兄弟的份上,我可以饒了大哥他們一命,這場血光之災,自然也可以消弭無形!」

「做夢!」文德帝毫不留情唾了他一口,齊王閃避不及,被皇帝一口黃痰噴在右臉上。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找玉璽,再讓人給你擬假詔!朕這一輩子,從來就不喜歡被人強迫,來日史書上,你奪宮篡位的罪名,將會永遠留在那裡,你不是想要立牌坊嗎,有本事你去改史書,去讓天下人都閉嘴啊!」

但文德帝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齊王忽然撲上來,將他整個人壓倒在床上,緊緊扼住他的脖子。

文德帝極力掙扎,但對於遠比他年輕的兒子,病中老人的這點掙扎根本不算什麼。

齊王:「讓位給我,您可以當您的太上皇,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就是看不上我,我不需要賀泰容得下我,這帝位本來就該是我!是我的!聽見沒有,把玉璽交出來!」

「你不會……得逞!宮裡和南衙,還有洛州,五郎和張韜……」文德帝死死咬住牙關,即使已經被勒得翻起白眼,依舊不肯鬆口求饒。

齊王不由大怒。

人人都說,皇帝這三個兒子裡,最能幹的就是齊王,將來最有可能繼承帝位的,也是齊王。齊王妃是文德帝千挑萬選的,齊王世子賀臻,也曾被文德帝稱讚「仁厚純孝,可為昭明」。

然而這一切,在某一天裡,就完全變了。

父親改變了主意,連帶著讓他這些年來的苦心經營,悉數付諸東流。

想及此,那些不甘心與怨恨,一層層堆疊起來,與眼前皇帝的反應合二為一,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由自主加重手中力道。

「殿下!太廟那邊須得……」程悅急匆匆進來,話說了一截,他生生剎住腳步,不可置信看著眼前一幕。

片刻之後,他衝上前去,將齊王拉開:「殿下!你冷靜點!」

武人力氣大,齊王被他往後一拽,整個人往後栽倒在地,後背撞擊的痛楚令齊王完全清醒過來。

他的臉色漸漸從迷亂中恢復,露出些許茫然。

程悅見皇帝在床上一動不動,趕緊上前察看:「陛下?陛下!」

他將手指放在文德帝鼻下一探,繼而臉色大變,飛快扭頭對齊王道:「陛下賓天了!」

齊王面色蒼白,嘴唇顫抖,不由自主往後挪動:「不、不可能,我沒用多大力氣,他一定是裝的,我沒殺人,我沒弒父……」

眼看他又要陷入另一波迷亂,程悅想也不想,一個耳光扇過去,直接將齊王一邊臉頰打得高高腫起。

「殿下!如今事態,已經容不得您有半點遲疑了!魯王和衛王還在太廟那邊,雖說他們不足為慮的,但畢竟李寬手裡的兵權是個變數,還有洛州的賀湛,在京城局面平定下來之前,決不能讓他知道半點風聲,張韜遠在邊陲,遠水救不了近火,但賀湛不一樣,洛陽距離長安不遠,他若帶兵來圍城,跟李寬裡應外合的話,對我們又是一個麻煩!」

程悅飛快將話說完,然後緊緊盯住齊王,心道若是對方還無法恢復理智,那少不了他還得一個耳光再打過去。

齊王畢竟只是被掐死父親這個事實一時沖昏了頭腦,他喘著粗氣,盯著床榻上一動不動的文德帝片刻,沙啞道:「你現在馬上派人去太廟,不必多話,讓宋蘊直接殺了他們。還有,派人將魯王府和衛王府也都圍起來,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程悅見平時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齊王終於回來,不由鬆了口氣:「是。」

齊王:「馬宏呢?」

程悅:「方纔我將他引開,現在正囚禁在偏殿裡,要殺了他嗎?」

「不!」齊王斷然道,「此人還大有用處,他只要出現,很多時候就能代表陛下,你先讓他將玉璽和虎符交出來,我再讓人起草一份詔書,令李寬交出兵權,南衙兵馬也由你暫時接管。」

程悅:「還有,周瑛和張嵩他們想入宮覲見。」

齊王:「你讓人將此處封存起來,不許任何人出入,就說陛下龍體違和,需要靜養,我去應付周瑛他們。事不宜遲,咱們分頭行動!」

程悅抱拳行禮,見齊王撫摸自己右頰,趕緊道:「臣方才一時情急,請殿下,啊不,是陛下恕罪!」

齊王微微一笑:「我沒怪你,陛下現在還不好喊,還是用以前的稱呼吧,等大勢底定,你定居首功。」

程悅:「多謝殿下栽培,臣這就去了!」

目送程悅風風火火離開的身影,齊王忍不住回首,往龍榻的方向看去。

「你說我不能成事,我就偏偏要成給你看,到時候,你們父子四人,就在九泉之下團聚吧!」他低低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

……

賀僖哼著小曲,從玄都觀裡走出來,對門口等候他的隨從道:「走!」

他今日一大早跟著二哥賀秀等人入宮給陛下請安拜年,離開之後,賀僖趁著家裡頭沒有長輩管著,就又一溜煙跑到玄都觀來玩耍了,直到中午在觀裡用了飯,才跟眾道長們依依惜別。

隨從賀竹笑嘻嘻:「四郎君去哪兒,南呂坊嗎,今日好像有歌會!」

賀僖朝他後腦勺拍了一下,沒好氣:「什麼南呂坊,回家,回王府!今日是正月初一,我到玄都觀來,還可以說是為陛下父母祈福,去南呂坊算什麼,祈福祈到那裡去嗎!」

賀竹撓頭嘿嘿一笑,訕訕住口,主僕二人就這麼邊走邊看,閒逛回去。

可能是因為從房州來京城時一路顛簸留下的陰影,賀僖向來對乘車敬而遠之,非不得已,能不坐就不坐,但他又不善騎馬,也有些畏高,所以堂堂天家皇孫,魯王府四郎君,出門經常都是用兩條腿走,說出去許多人都不相信。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要串門拜年,但東西市也比其它時候都要繁華幾分,過了熱鬧的市集,進入住宅坊區,也都能看見街上來來往往的百姓,個個盛裝打扮,喜氣洋洋。

但看著看著,賀僖不由咦了一聲:「賀竹,你覺不覺得,今日在街道上巡邏的禁軍,比平時還多一些?」

賀竹:「四郎君,這不奇怪吧,畢竟大過年的,可能京兆尹那邊也怕出事,所以找了禁軍來幫忙。」

賀僖搖頭:「不對不對,說是巡邏,這些人卻來去匆匆,根本沒有往兩邊看,好像趕著去幹嘛。」

他對正事沒有半點興趣,卻不代表賀僖傻,他覺得蹊蹺,就特地多留了個心眼,回去時沒走大路,而是選了一條平時比較少人走,需要繞大一圈的小路。

魯王府所在的喜樂坊,是全長安城權貴最集中的區域,齊王府,衛王府,相府等都在這裡,平日巡守的人也比較多,但賀僖越往裡走,就越是感覺不對勁。

什麼時候喜樂坊裡除了士兵,半個閒人都沒有了?

就算大過年的,沒有人跟他一樣無所事事在外面晃蕩,也總會有出門去拜年的馬車吧?

他讓賀竹也放輕了動靜,兩人跟做賊似的,偷偷跑到魯王府對面的宅子後面,探出腦袋張望。

我的個無量天尊!

這一看可不得了,賀僖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忙又小聲讓賀竹看。

賀竹奇怪:「四郎君,咱們王府門口為何圍了那麼多人?」

賀僖:「我怎麼知道?今日父親去太廟告祭,難不成出了什麼事被送回來?」

賀竹:「不會吧,要麼是陛下派來保護我們的?」

賀僖搖搖頭:「不像。」

他靈機一動:「跟我去齊王府和衛王府瞧瞧。」

兩人又抄小路悄悄去看了另外兩處,這下賀竹是徹底迷糊了:「咱們王府和衛王府都有士兵圍著,單單齊王府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四郎君,您的臉色怎麼這般難看?」

賀僖的臉色何止難看,簡直發青發黑了。

「糟了糟了,」他喃喃自語,「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賀竹不明白:「能出什麼事?陛下還好好的,咱們殿下也要被封太子了!」

賀僖:「你懂什麼,如果沒出事,那這些兵是從哪裡來的?」

賀竹:「但如果齊王不軌,為什麼不乾脆戒嚴京城呢?咱們還能在喜樂坊裡來去自如啊!」

賀僖咬著手指,冥思苦想:「我不知道,別問我了!」

他們正躲在衛王府後面的一條小巷裡,眼見一小隊騎兵從不遠處疾馳而來,又在衛王府門口停住。

「一切正常與否?」賀僖聽見有人問。

「一切正常,你這是去哪兒?」

「太廟!」

短暫的對話之後,對方帶著人呼嘯絕塵而去。

「四郎君,我們現在怎麼辦,難道真出事了嗎?到底誰是忠?誰是奸啊?」賀竹小聲問道。

「閉嘴!」賀僖有點煩躁,「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他們又在衛王府後面待了快一個時辰,直到賀僖發現衛王府後門連只蒼蠅都沒飛出來時,才確定真的出事了。

他手腳冰涼,只因背靠著牆壁,才避免往下滑。

賀竹也沒比他好上多少:「四郎君,我、我肚子餓了……」

賀僖差點給他跪了:「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去想肚子餓不餓?」

賀竹委屈道:「我手腳發軟,心口撲通撲通地跳,平時肚子餓了就這樣,走不動路。」

賀僖沒好氣:「你那是被嚇的!」

賀竹:「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去南衙找鎮遠侯嗎?」

賀僖想了想,下定決心:「我們去洛陽!」

賀竹傻眼:「啊?」

……

宋蘊一直在等來自宮裡的指令,但他始終等不到,所以有些著急,忍不住在門外來回踱步。

他的腳步聲傳入屋裡,只會使裡面的人更加緊張。

最初的驚悸過後,賀泰逐漸平靜下來,此刻他甚至比長子賀穆還要更平靜一些,見長子面色蒼白,就伸手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給予他溫暖與撫慰。

賀泰扭頭小聲問衛王:「齊王如此猖狂,是否在宮內也留了後手?」

衛王苦笑:「應該是了。」

「宮裡的禁軍以季嵯和程悅為首,他們兩個在京城裡毫無背景來歷,一心只忠於陛下,難不成也會被齊王收買?」賀泰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人心難測。」衛王輕聲道。

賀泰也跟著苦笑起來:「那南衙的兵馬呢,李寬總不至於也被齊王收買了吧,他齊王要是這麼有能耐,當初陛下怎麼會不考慮立他?」

衛王:「李寬沒有虎符和陛下手書,就不能輕舉妄動,他如果沒有入宮,不知道宮裡發生了什麼事,而齊王又以陛下名義行事的話,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按兵不動。」

賀泰忍不住道:「這是亂命!」

衛王:「可誰能分辨?」

賀泰輕輕歎息一聲,沒有言語。

屋內眾人,坐立不安,心頭狂跳,個個束手無策,只能等待著宣判他們命令的那一刻到來。

而屋外,宋蘊也終於等到了騎兵帶來的齊王口諭。

賀氏宗親,一個不留。

宋蘊握緊手裡的刀柄,一下子將其抽出刀鞘,轉身一腳踹開屋門。

明晃晃的刀身反光,讓所有人不由瞇起眼。

在宋蘊之後,士兵蜂擁而進,將這裡團團圍住。

眾人嚇得面無血色,連之前尚能力持鎮定的衛王,也緊張得額角一直抽搐。

宋蘊提刀先朝賀泰走去,嘴裡道:「大殿下不要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他從前在禁軍時並沒有開過殺戒,但今日將太廟圍起來時,已經動手宰了幾個意圖反抗的小卒,有一就有二,此刻一身殺氣騰騰,沒有人會懷疑他不敢下手。

賀泰嘴唇哆嗦:「你倒行逆施,助紂為虐,可曾想過自己的下場?」

宋蘊冷笑:「成王敗寇,自古如此,有什麼好想的!」

他將刀高高揮起!

忽然間,禮部尚書盧容發出一聲驚叫,薛潭驟起發難,將他撲倒在地,手裡不知何時拿了個燭台,尖尖那一段正對著盧容的脖頸。

宋蘊喝道:「你幹什麼!」

薛潭冷笑:「這老鬼早就與齊王殿下眉來眼去了吧,還在這裡裝什麼堅貞不屈!我還奇怪,為什麼今日你們來的時機這麼快這麼巧,在外面又沒有遇上任何抵抗,只有盧尚書能提前將路線告訴你們,又能提前將人手調開,留出空檔,讓宋蘊能兵不血刃,迅速接管這裡!」

盧容喘息道:「我對陛下忠心耿耿……」

薛潭喝道:「你住口!」

他又對宋蘊道:「齊王殿下想必交代過你,要保證盧尚書的安全吧?如果我在這裡殺了他,你是不是就沒法對齊王交代了?」

宋蘊瞪著他,片刻之後,忽然冷笑:「你殺啊,反正你殺了他,自己也難逃一死!殿下寬宏大量,本來就打算事成之後,除了賀氏宗親之外,其餘人等一律寬大處理,你自己有活路不走,非要走思路!」

薛潭翻了個白眼:「得了吧,我和安國公走得那麼近,齊王會放過我才怪,反正今日也難逃死劫,正好將這老傢伙拉來作伴,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說罷他一用力,燭台尖端刺入盧容皮膚,後者又一次慘叫出聲:「我沒有勾結齊王,我沒有!」

被這一打岔,宋蘊原想先殺了賀泰的舉動,也不得不暫緩片刻,他暗自罵娘,對左右喝道:「還愣著作甚!」

士兵們醒過神來,撲上前去,將薛潭和盧容兩人緊緊抓住。

就在此時,外面又是一陣馬蹄沓沓的動靜,緊接著短兵相接,外面傳來喊殺聲與慘叫聲。

衛王反應不慢,趁著眾人都朝外面望去,他立馬拽起賀泰往屋後跑。

沒等宋蘊帶人追上去,李寬已帶人闖了進來,高聲道:「臣李寬來也,殿下勿驚!」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