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個黑夜似乎異常漫長,在許多人的期盼中,天空終於迎來一絲曙光。

當第一抹晨曦在天際嶄露,丹鳳門後,馬蹄聲由遠而近,一大隊人馬朝御橋而來,直奔宮城右側,位於第一道宮牆的昭訓門。

賀穆騎著馬,落在在賀泰與李寬等人之後,舉目眺望遠處巍峨依舊的宮城。

不知怎的,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昭訓門城樓上出現的身影吸引時,賀穆的目光卻落在第一道宮牆上那些焦黑斑駁的痕跡。

宮牆有些年歲了,尋常時候,大家只會將目光放在巍峨壯觀的宮殿上,很少會去注意牆壁下的細節。

薛潭似乎注意到賀穆的視線,在旁邊道:「那是前朝末帝時期,亂民放火燒宮,在宮牆上留下的焚燒痕跡。」

這道宮牆屹立了多久,就見證了多少人事興衰,而今,它又要再一次迎來劇變。

勝負未知。

誰能最終成為這座宮城的新主人?薛潭在心底詢問自己。

然而,他也不知道答案。

城樓之上,一名禁軍對著城樓之下的眾人喊話:「陛下有命,宣賀泰、賀繪、李寬等,解兵入宮覲見,其餘人等,在宮外等候旨意!」

聲音穿透晨光,在偌大宮城內遙遙迴盪。

賀泰幾人對視一眼,李寬也高聲道:「陛下旨意何在?沒有看到陛下旨意,恕臣等無法從命,請陛下現身一見!」

很快,城樓上以繩索懸掛一樣物事緩緩懸下。

在李寬的示意下,一名士兵策馬上前,將其帶過來。

李寬打開卷軸,掃了幾眼,又遞給賀泰。

白紙黑字,還有玉璽蓋印,如假包換。

李寬揚聲道:「我等聽說宮中有人裹挾陛下,意圖不軌,故而前來救駕,陛下若無恙,還請龍顏現身,好讓我等辨知聖旨真偽!」

城樓之上,齊王冷笑一聲,揚手讓禁軍士兵繼續與城下對話。

士兵:「聖旨上玉璽加印,清清楚楚,爾等竟敢質疑真偽,莫非真如陛下所料,魯王、衛王勾結鎮遠侯李寬,企圖逼宮奪權不成!」

賀泰怒道:「賀璇!分明是你挾持陛下,圖謀造反,事到如今還敢反咬一口,陛下現在是否已被你這不孝子給謀害了!周相等元老重臣如今身陷宮中,是否也已為你所害!」

齊王面無表情,旁邊的程悅卻忍不住痛罵:「李寬,你這兩面三刀的小人,深孚眾望與君王信重,竟還貪得無厭,想渾水摸魚,一步登天!」

李寬面色不變:「魯王本就是陛下欽定的太子,根本不可能圖謀造反,你們假傳陛下旨意,我只不過是及時察覺,棄暗投明,協助魯王和衛王殿下過來矯正亂命罷了!魯王殿下有命,爾等快快打開城門投降,殿下仁慈,尚可饒你們一命,若等大軍攻入城中,一切後果自負!難不成你們還要冥頑不靈,為逆賊張目嗎!」

程悅對齊王道:「殿下,他們只不過是在拖延時間,想試探陛下是否還活著,若他們知道陛下已經遭遇不測,恐怕就會立馬攻城的!」

齊王皺眉:「如果他們攻城,你可有必勝把握?」

程悅:「李寬手握七萬兵馬,我們只有兩萬,不過守城向來比攻城容易,更何況皇宮高牆堅石,一時半會倒不虞他們能破城而入,怕就怕拖得越久,夜長夢多,如果洛陽那邊也得到消息,局面對我們只會更不利。」

齊王手裡人質不少,除了皇帝之外,還有魯王與衛王的家眷,以及周瑛等重臣,所以賀泰他們投鼠忌器,不敢貿然攻城;但齊王同樣也叫不動他們,魯王也好,衛王也好,誰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真的入城去送死。

局面一時陷入僵凝,雙方誰也不想輕舉妄動。

天色逐漸明亮起來,城門外,李寬手上的兵馬逐漸從外城各處朝宮城外聚集,從城樓上望下去,黑壓壓一片人頭,稱得上氣勢浩蕩。

程悅很明白,這是對方刻意想要營造的一種聲勢,因為己方士兵之中,的確有一些見了城下情景,已經開始躁動不安起來。

齊王忍不住恨恨咒罵:「李寬這殺千刀的,若無他從中作梗,大事已成!」

程悅:「殿下,我們不能再等了!」

齊王:「你有什麼建議?」

程悅:「不如讓馬宏過來,他經常在陛下身邊伺候,很多人都認得他,若讓他以陛下之命讓李寬手下那些士兵投降,再宣召魯王他們入宮……」

齊王搖搖頭:「不行,馬宏現在那副哭喪樣,難保上來之後會喊出什麼話,來個以死殉先帝,到時候他們就會知道陛下已經死了。」

程悅:「為今之計,只要能設法讓魯王和衛王隻身入城,將他們攥在手裡,李寬除了繳械投降,就只能下令攻城,屆時他的偽善面孔自然會暴露無遺,殿下有玉璽皇命在身,李寬手底下那些人,不會願意跟著他造反的。」

齊王皺眉:「眼下難題,正是魯王和衛王不肯輕易入城。」

程悅:「二王家眷性命,悉數繫於他們的一念之間。」

齊王沉吟:「那樣一來,眾目睽睽之下,旁人就都能看見我以婦孺相要挾,恐會失了大義。」

程悅正視他,一字一頓道:「成王敗寇,君不見當年西楚霸王以烹煮劉邦之父相脅,劉邦說了什麼?」

齊王微微一震。

程悅:「劉邦道,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如此無恥不孝之言,又有幾人能說得出?可後來漢朝四百年國運皆由漢高祖所開,而西楚霸王的墳塋,還有人記得在何方否?」

齊王沉默片刻:「將宋德妃與……樂平縣主帶過來。」

……

賀泰有點不安:「上邊怎麼忽然沒聲了?難道陛下出了什麼變故?」

衛王:「大哥不必著急,宮城九門,業已被重兵圍困,一隻蚊蟲也飛不出來,而他們在裡面,總不可能不吃不喝,齊王遲早會投降的。」

賀泰憂心忡忡:「但陛下和周相他們還在裡頭,還有王妃和二郎他們……」

話未說完,賀泰抬起頭。

衛王見他話到一半忽然不說,不由奇怪,也跟著望向城樓之上。

這一看之下,不由神色大變。

兩名女子的鮮亮衣裙在城樓上隨風飄揚,與眾不同,分外招眼。

因著過年的緣故,宋德妃與賀嘉都身著隆重正式的禮服,頭上金釵步搖,原是極為雍容華貴,彰顯身份的裝扮,但此刻,那些首飾伴隨著主人的心情而劇烈晃動,猶如兩名女子風中搖擺孱弱的身軀。

賀泰這一邊,沒有人不大驚失色。

「賀璇,你瘋了嗎?那是你的侄女和庶母!」賀泰破口大罵。

「九哥,你若肯將人放了,大哥一定會既往不咎的!」衛王也急道。

程悅揚聲道:「有請兩位殿下入城覲見!」

賀穆幾乎可以看見賀嘉害怕得淚流滿面的模樣,他急得抓住旁邊薛潭的手臂:「魚深,你不是素來鬼點子最多嗎,快想想辦法,齊王如今已經喪心病狂,恐怕真會將嘉娘推下來的!」

薛潭沉聲道:「齊王現在一心一意,只想要魯王與衛王入宮,好將他們拿下!」

賀泰遙遙看著被推至城樓邊緣的女兒,心中天人交戰,焦灼萬分:「李寬,你快說說,還有什麼法子,要不現在就攻城吧!」

李寬提醒道:「陛下還在他們手裡,生死不知,如今攻城的話,恐怕陛下的安危……」

衛王咬咬牙:「要不就由我入宮吧,總不能任由齊王當真危害我母親的性命!」

李寬:「二位殿下勿急,依我看,齊王不敢如此……」

話未說完,他就聽見好幾聲聲驚呼。

動靜是從身後士兵中發出來的,李寬下意識回頭去看。

可緊接著,他又聽見女子的淒厲慘叫,劃破層雲,幾近絕望。

一道鮮紅色的身影從城樓上落下,猶如黃昏之時最絢麗的晚霞,從將欲昏暗的天空劃過,為夜幕來臨前增添幾許光彩。

然而只有短短一瞬,炫目的光彩過後,是漫長的黑夜。

所有聲息歸於沉寂。

賀泰怔怔地看著城牆下的紅色,眼前天旋地轉,他分不清那紅色,究竟是賀嘉本身的服色,還是她身下流出來的血。

賀穆渾身發抖地下了馬,一路狂跑過去,將那具柔軟的身體抱在懷裡。

「嘉娘……嘉娘!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大哥啊!」

賀嘉一動不動,在觸地的那一瞬間,她已徹底離開世間,連一句遺言也來不及說。

賀穆想起昨日,他與父親出門前往太廟之前,全家人出來相送,賀嘉穿著鮮艷的衣服,還被眾人取笑,說這一身可以直接出嫁了。

淚水不知不覺冒出來,賀穆想起同樣還被困在宮中,死生未決的妻兒,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勇氣,將賀嘉輕輕放下,奔至賀泰面前:「父親,讓我去吧,如果需要有人入宮,我去!」

賀泰猶抱著一絲期待:「嘉娘,是不是還有救?」

賀穆閉了閉眼,沉痛搖頭。

賀泰頓時老淚縱橫。

衛王大吼起來:「賀璇!你放了我母親,我入宮!」

賀穆也高聲道:「我是魯王長子,代魯王入宮覲見陛下!」

城樓上,士兵的聲音遙遙傳來:「陛下有命,只宣魯、衛二王,其餘人等,未有宣召,一律不得入宮!」

賀泰擦掉眼淚,讓李寬派人過去為愛女收殮,顫巍巍道:「我去!」

「萬萬不可!」薛潭強烈反對,「二位殿下不進去,齊王有所顧忌,只能想盡辦法威脅,若你們二位自投羅網,那我們才是真正全軍覆沒!」

李寬道:「兩位殿下入宮,他們必是要打開大門的,屆時我們再趁其不備,衝殺進去,迎駕救人,比這樣強行攻城要容易多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賀泰與衛王對視一眼,都點點頭:「那就這麼辦吧!」

齊王聽見城下傳來對方妥協的聲音,不由冷笑一聲:「你說得對,用我侄女一條命,換來這場勝利,實在是值得!」

程悅:「我已派人在宮門兩旁埋伏,只要二王踏入昭訓門,立馬就會被亂箭射死,到時候李寬若肯投降,那就最好,他若衝進來廝殺,我們就將二王之死栽在他頭上,再進行平叛!」

齊王:「不錯,就這樣做。」

此時又有士兵匆匆來報:「殿下,程將軍,拾翠殿那邊起了亂子。」

程悅道:「我不是已經吩咐燕飛將拾翠殿圍起來了嗎,那裡頭一幫女眷,能鬧出什麼風波?」

士兵道:「好像是有小股叛軍潛伏在宮中,前頭出事,他們就趁機生亂。」

程悅:「你將此事稟報梁柯,讓他帶著神策軍去平叛。」

士兵領命而去。

齊王與程悅的注意力都放在宮門前的魯王他們身上,對拾翠殿那邊並不太當回事。

或者說,他們此時也沒有多餘的經歷去親自關心拾翠殿的動靜。

但實際上,那裡的確正在上演一場逆轉之戰。

卻說賀僖一路乘坐打算趕往洛陽報信,那馬車走走停停,半途一個車轱轆還出了毛病,賀僖不得不百無聊賴地蹲在官道旁邊,托腮看著賀竹幫車伕修車。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從洛陽出來,正準備趕往長安的賀融。

賀融並非孤身上路,他身邊還帶著五十衛士,這麼多人疾馳而過,飛塵滾滾,動靜極大,賀僖想不注意到都難,他也顧不上吃了滿嘴沙子,跳起來就大叫「三哥三哥」,手舞足蹈,嚇得車主人一家以為他癲狂了。

兄弟倆重逢,賀僖猶如見了勝利曙光,撲上來一把抱住賀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將事情說了一遍,賀融大吃一驚,他與賀湛從翁浩死前屋子裡的信箋碎片找到了李遂安身上,又鎖定李寬,認為他很可能與當年的巫蠱案有關。

正好季凌那邊整理了一些治河方案,想要呈報給皇帝,賀融就先帶了人,借呈上奏疏之機回京,準備回來再查查看是否有何線索,長安到洛陽的官道只有一條,自然就遇上了賀僖。

若照賀僖他們所乘坐的馬車,起碼也要三四天才能到洛陽,若真是如此,到時候長安城還不知何等光景。

賀融聽說之後,就派了賀僖主僕快馬去洛陽給賀湛報信,讓他早做準備,他自己則帶著人直接折返,往長安回趕。

賀僖不敢騎馬,只能與三哥同騎,他萬萬沒想到看起來斯文的三哥,騎起馬來竟是如此凶殘,快馬加鞭,絲毫不弱於沙場老手,這一路顛簸差點沒把他給癲吐了。

「三郎君,咱們是不是先去太廟?」快抵達長安城時,手下人問。

賀融搖頭:「四郎一趟出來,到我們現在回去,合共都有一日一夜了,齊王若果真已經到了對魯王府下手的地步,就絕對不會放過太廟。皇宮才是重中之重,先往那邊去,不要走昭訓門或光范門,從左銀台門進去,那裡離明德寺近,明德寺後面有一片樹林,我記得馬宏曾給我抱怨過,那裡頭的樹木都已活了數百年,成日有些猴子出沒,趕又趕不掉,很令人討厭,平時沒什麼人願意去,所以那也是九門中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跟著賀融一道出來的那些人,又都是賀湛親兵,忠誠可靠,同樣毫無異議。

一行人直奔左銀台門,他們趕到那裡的時候,正好看見陳謙帶著羽林衛殘部,在與人廝殺。

原來季嵯死後,程悅依靠平日威望,和他手底下的心腹,迅速接管了禁軍大權,但還有很多平時忠於皇帝和季嵯的禁軍,奮起反抗,由於事出突然,程悅又早有準備,這些零星的反抗很快就被鎮壓下去,掀不起什麼風浪,其中又有陳謙等人,見勢不妙,就帶著人先在宮中潛伏下來,打算尋找時機再出宮找魯王他們回來救駕。

此時他們並不知道宮外發生了何事,更不知道魯王和李寬等人正與齊王在宮門對峙,陳謙在禁軍多年,同樣知道左銀台門是九門中最容易突破的,於是帶著人過來,打算從這裡突圍而出,卻沒想到賀融他們如同天降救星,出現在面前。

雙方合二為一,很快將左銀台門的守軍殲滅,陳謙昔日曾跟著賀融出使過西域的,此時見到賀融,自然而然,唯其馬首是瞻。

「三郎,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賀融當機立斷:「我們得先確認陛下安危,當此之時,只要陛下還在,餘下自然不是問題。」

陳謙喘著粗氣,困難道:「方纔我在拾翠殿附近看到被抓走的馬宏,他對齊王和叛軍破口大罵,恐怕陛下已經……」

賀融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但很快,他的聲音比方纔還要更沉著:「那你派人去找魯王報信,我們先去拾翠殿!」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