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秋高氣爽,雁飛長野。

「三哥來信了。」

刺史府內,原本應該居於上座的譚今,卻坐在右下,他旁邊照例是周翊,但對面,卻坐了兩個光著腦袋的不速之客。

賀僖骨子裡似有股「我心安處是故鄉」的天性,來到嶺南三個月,他已經逐漸習慣這裡的生活,甚至還如魚得水地跟南夷人打成一片。

原本按照賀湛的規劃,賀僖將會在開壇講經上先與來自其它寺院的僧人交鋒,待他闖出名堂,賀湛再讓他去向百姓傳道講經,勸人向善。

但賀僖偏偏別出心裁,另闢蹊徑,他打聽到當地百姓裡,識字的人很少,就算與他們講佛家典故,他們也未必聽得明白,更容易枯燥,就跟小和尚明塵商量了一下,師兄弟將佛門典故都畫成一張張圖畫,賀僖負責編排,明塵負責畫出來。

小和尚跟老和尚學過畫技,畫上人物栩栩如生,賀僖又將典故稍作改編,更能讓百姓一目瞭然,發生興趣。

他們選擇了一個熱鬧的燈會,將這些圖畫糊在燈籠上,做成可以八面轉動的走馬燈,也就是轉鷺燈,掛在廣州城內的寺廟裡,果然受到了一致歡迎。

賀湛見反響不錯,就又將那些圖案讓人刻作雕版印刷出來,集結成冊,發給各個寨子,那裡頭不僅有佛門故事,也有民間神話傳說,崇尚尊老愛幼的典故等等,據說南夷人許多不識漢字,卻不妨礙他們讀懂連貫圖案裡的故事,而且津津有味,手不釋卷,使得後來賀僖他們到南夷各寨講經時異常順利,只要拿出那些圖畫冊子,就沒有人不知道。

且說眼下,賀湛將已經拆開了的信遞給侍女,讓她拿給其他人傳閱。

賀僖看完,臉上露出驚訝神色,隨即又皺起眉頭,最後是歎息一聲,反應與賀湛如出一轍,譚今有些惴惴不安,接過信時,還稍稍猶豫了一下。

當年在竹山縣時,還是縣令的譚今就經常跟賀融打交道,自然對賀融的筆跡有印象,這封信毫無疑問是安王親筆所書。

一個人的字跡,可能會有稚嫩與成熟之分,但根骨一旦形成,字形就不會輕易再變動,譚今回想從前,再看眼前信件,腦海中難免浮現出安王低頭寫信的情景。

字如其人,根骨分明,看似飄逸閑雅,若仔細端詳,不難發現飄逸之中又帶些許豪氣,似要躍出紙面,衝入人心。

信上前半段,無非是日常問候,詢問嶺南最近的情況,詢問南夷百姓的安置進展,問候賀湛與譚今他們的身體云云,一目十行,譚今很快就跳過去了。

而後半段,譚今知道,那才是賀湛讓他們瀏覽來信的主要原因。

信上先說京城局勢,丞相周瑛去世,陛下設立左右丞相,以李寬為右相,張嵩為左相,雙方各司其職,共分相權。

又說陛下有意分封諸王,衛王主動上告,願當先前往,天子龍顏大悅,將揚州豐腴之地封給了衛王,但駁回了衛王想將母親一併接往揚州的請求,只准許他帶著妻兒赴任,而衛王的庶長子,也留守京城王府。

看到這裡,譚今赫然一驚,面露不安。

短短幾頁紙,卻隱藏了無數驚濤駭浪,洶湧滔天。

隔著山水重重,譚今似乎都能望見從遙遠長安城直衝出來的騰騰殺氣。

那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不見血的廝殺互搏,安王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又在其中起到什麼作用,譚今猜不到,卻難免浮想聯翩。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看下去了。

賀湛注意到他的神色,反是勸慰道:「珍時不必緊張,往下看便是。」

有興王這句話,譚今吞嚥了一下口水,目光只好繼續往下。

賀融還說,他主動請求陛下,將靈州作為封地,陛下欣然應允,他不日就要啟程,前往靈州。

安王瘋了嗎?!

譚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靈州兩個字上停頓了好一會兒,還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旁邊周翊只見他們神色變幻,卻不知來信究竟寫了什麼,讓所有人都這般驚訝,忍不住湊過去一起看。

「殿下!安王去靈州的事,您一早就知道了?」譚今失聲問道。

賀湛苦笑:「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神算子,怎麼可能料到陛下會突然提出分封的事情,又怎麼會料到三哥自請去靈州?」

周翊的反應要比譚今平靜多了,起碼他還能沉住氣繼續往下看。

除了新相與封地,賀融還說了一些看似與朝堂沒有太大關係的瑣事。

譬如皇后為陛下主持選妃,李相的女兒李氏入宮,被封為婕妤,譬如袁德妃身體近來不大好,陛下特許密王入宮侍疾,暫時不必赴封地。

閱畢,譚今深吸了一口氣:「長安真是風起雲湧,瞬息萬變,這才短短多少時日,就已發生這麼多事情,真是令人……」

他腦子一時有些發木,旁邊周翊接下去道:「驚心動魄!」

譚今想道,可不就是驚心動魄麼?誰都知道靈州是個什麼地方,邊陲重鎮,直面突厥,隨時有可能受到突厥人的侵擾,若說安王不是迫於外力,而是自己喜歡靈州,主動選擇了靈州,那譚今打死都是不相信的。

他有點不安:「殿下,我們是否需要做什麼?」

賀湛搖搖頭。

周翊也道:「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殿下來信,也是讓我們能夠瞭解京城情勢,不至於當睜眼瞎。況且,這信件一來一回,再快也得十天半個月,這中間,說不定又發生了什麼,興許現在安王已經啟程準備前往靈州了。」

賀湛絕想不到,當初三哥這一走,他們兄弟倆就此天南地北,山水迢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他忽然生出一股後悔之意:早知如此,當初上疏請求與三哥一道回京,又或者讓三哥遲些再走,也許就碰不上這些糟心事了。

不過賀湛也知道,這些設想都是不現實的,三哥這個決定,背後所隱藏的,是太子與二哥的不和。伴隨著這兩人之間的裂痕進一步擴大,勢必會蔓延到其他兄弟身上,就算他現在身在京城,也不可能與三哥同去一塊封地。

周翊慢慢道:「依我之見,殿下這封信,不僅僅想讓我們知道長安現在發生了什麼,也是希望我們能有所準備。」

賀湛心頭一動:「你的意思是,三哥希望我主動向陛下提出,將廣州作為封地?」

周翊:「信件往來並非秘密,許多話,三殿下肯定沒法在信中寫明白,但是以三殿下的為人,既然他已經提到各位殿下的封地,想必有所暗示。」

譚今點點頭:「鴻漸說得有理,殿下,您如今手頭上,除了在本地重新收編的兵力之外,還有五萬禁軍,統共也有十來萬了,朝廷不會任由他們變成您自己的私兵。」

周翊:「所以殿下不如主動上疏,將五萬禁軍交還長安,然後再請封,一退一進,朝廷一定會答應,嶺南此地有您與安王殿下二人的經營,已經初成氣候,南夷人也已歸心,您如果走了,那就是換一個人來摘果實。」

賀湛心中又酸又漲,所以這才是三哥不讓他走的原因嗎?對方將已經初見成效的地方交給他,否則現在需要去靈州的人,就是他了。

「我會擇日上疏的。」他聽見自己如是道。

這裡的經營,非三五年無法見成效,換一個人來,未必明白賀融的心思,未必能貫徹到底,而譚今與周翊等人,雖然也堪大用,卻還必須有一個知兵的人在此鎮守,因為黎棧叛亂剛過去沒多久,人心還未徹底穩固下來,這樣一個位置,只有賀湛來擔當,才是最合適的。

見賀湛情緒不高,譚今與周翊也沒多打擾,聊完正事,就起身告退,將此地留給賀湛與賀僖兩兄弟。

賀僖雖然咋咋呼呼,但他剛才一直沒有插嘴,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經選擇出走,又不受爵位官職,就應該徹底放手,而不是貿然去指手畫腳。

「四哥,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大哥與二哥必然會翻臉了?」賀湛問他。

賀僖搖搖頭:「我是看到齊王造反,弒殺先帝,心裡害怕了,因為我不明白,人心怎麼能貪婪狠毒到這個地步,連自己親爹都能下得了手,難道人一旦坐在那個位置上,心性就會大變,為了得到皇位,就能不擇手段,剷除異己,哪怕是親爹和兄弟?」

賀湛:「所以你怕齊王的事,會在我們兄弟身上重演?」

賀僖老老實實道:「我也不知道會不會,但當時我就一心想避得遠遠的,絕不摻和這些破事,不然身在京城,誰知道哪天會被抓上船,哪天又會被踢下船?其實我於心有愧,我現在還沒能像我師父那樣,發下宏願,一心度化世人,以弘揚佛門為己任,但現在看到三哥這封信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像我這種人,根本就沒法跟別人耍心眼,還是老老實實守著菩薩和明塵過日子好了。」

賀湛苦笑:「你這叫大智若愚,我還挺羨慕你。三哥在信中沒寫大哥與二哥如何,希望他們之間能好好的吧,可千萬不要起什麼波瀾了。」

賀僖摸了摸光頭,嘿嘿一笑:「你羨慕我?那要不你也來當和尚?我可以把玉台寺的住持讓給你。」

賀湛衝他翻了個白眼。

「你猜我把你攛掇我當和尚的事告訴陛下,他會有什麼反應?」

賀僖打了個寒顫,連連擺手:「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