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眾人聽見范軒的喊聲,都是心中一突。

陸慶訥訥道:「不會吧……」

「會與不會,讓人將賬冊拿來一對就知道了!」周恕反應最快,讓各家將自己那裡的賬冊都交出來對數。

各家同行競爭,難免私底下會有自己的小算盤,但在這件事上,他們卻已結成共同利益的聯盟,聽聞此言,趕緊讓家僕紛紛回去拿賬冊。

歷來軍餉虧空,是在軍中撈錢最直接有效的法子,在靈州,周、范、陸三家,背靠義興周氏、陳留范氏,以及英國公陸家的關係,自以為有朝中重臣勳貴撐腰,撈起錢來更是肆無忌憚。

靈州在冊兵員十萬,實際不足四成,也就是說,撥下來的軍餉,有六成不知去向。

上上任靈州刺史周閱,和上任靈州刺史馮慈,既然跟這些商戶長期來往密切,那麼軍餉去向也就不言而喻了:刺史將甲冑軍糧交給商戶,商戶哪怕以市面上流通的價格出售給百姓,那也是賺了,更何況這幾年,突厥來襲的風聲時不時傳來,糧食價格也隨之波動,這些商戶就趁機囤積糧食,選擇在那個時候拋售出去——有時甚至為了高價賣糧,他們還會故意放出虛假傳言。

這一手下來,正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他們不用付出一丁點兒,就能憑空得到一大筆收入。

損失的則是朝廷,還有每年辛苦上繳賦稅的百姓。

余豐上任之後,雖然膽小如鼠,不敢再幹這種事,但也沒有攔著他們,這些商戶藉著多年來在府兵裡結交的關係,又通過鄧判司和司庫的關係,將軍餉轉出來,這其中還涉及了軍營裡各級將領,一些人同流合污,一些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源源不斷地給商戶提供軍糧。

到後來,他們的膽子已經大得開始搬靈州官倉裡的糧食了。

周恕等人自然知道這種行為一旦被追究起來會是什麼後果,但他們背景深厚,有恃無恐,這麼多年來一直沒出過事,又沒斷過京城那邊的孝敬,天子想要嚴查,就等同與世家作對,周恕他們不認為嘉祐帝會有這個魄力和膽量。

安王來靈州的半年裡,不聲不響,直接關起門來過日子,更讓他們覺得安王只是來避禍的,不會去幹損人不利己的事。

直到那十二萬五千錢被賀融道破,眾人這才有些慌了。

各家將賬簿拿來一對,果不其然,這筆數目正是前任刺史馮慈在任期間,他們出售軍餉所得盈利,還沒有把前前任周閱在時的數目算進去,否則張目只會更大。

周致有些不敢置信:「安王到底是從哪裡得知這個數目的?」

周恕沒好氣:「還用問嗎?別忘了官府那邊也有一份賬冊,肯定是余豐給他的!」

「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周致咬牙切齒,「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畏畏縮縮,屁大的一個膽,現在居然敢在我們背後捅刀子!」

陸慶憂心忡忡:「安王這是想對我們下手了?」

范軒不太確定:「不至於吧?現在朝廷形勢,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太子與紀王二人撕破臉,正相持不下呢,哪有空管我們這邊……誒不對!難不成安王得了太子的授意,想要借此抓把柄,通過扳倒我們,來對付紀王?」

這個想法一旦成形,如同黃河滔滔無法收回,他忙問陸慶:「你們與紀王乃是姻親,京城那邊可有什麼說法?」

陸慶的本家,英國公陸氏,正是紀王賀秀的前任老丈人,小陸氏雖然母子俱殞,但英國公跟賀秀這兩翁婿的關係,卻一直都非常融洽,紀王如今與一眾高門世家走得近,也多虧了英國公,還有他現任丈人,右相李寬的搭橋牽線。

如此說來,紀王的姻緣不咋的,但岳丈緣卻始終吉星高照。

陸慶聽見范軒這麼問,就搖搖頭,一臉疑惑:「沒聽說啊……」

就在此時,又有一名周家僕從跑進來。

「郎君,安王在軍營殺了好多人!」

周恕騰地起身,下意識斥道:「說明白些!」

僕從緊張道:「是鄧判司讓人趕緊過來給您報信的!據說安王要整頓軍紀,整治那些虧空軍餉的人,還拿了一本賬冊,每叫一個人名,就讓人念他的罪狀,如何貪污士兵的口糧,苛待下屬,如何勾結商、商戶販賣軍糧,違反了本朝律令第幾條……有些嚴重的,直接就人頭落地了,還有些當眾挨軍棍,這不,現在還沒完呢,鄧判司見勢不妙,說是先給你們通個聲氣兒!」

他一口氣說完了,也沒吞吞吐吐,周恕等人的臉色卻是越聽越白。

陸慶感到一股寒意襲遍全身,喃喃道:「要錢就要錢,殺人做什麼……」

他這是聯想到自己的下場了。

周恕卻沒有其他人那樣驚嚇,他冷靜吩咐兒子:「你立刻給京城那邊寫信,告知情況,必要時,請范老尚書為我們說說話!」

范軒苦笑:「周兄,范老尚書嫉惡如仇,這種事情恐怕不會幫忙的!」

周恕卻冷笑一聲:「我們倒了,周家范家必受影響,他也是陳留范家的人,就算他能大義滅親,他的兄弟兒子能嗎?那些人若一起向范懿施壓,我就不信范懿不幫我們說話!」

陸慶提振起精神,連聲附和道:「正是這個理兒,我也寫信去給陸家,安王這次打的可不止是咱們幾個的臉,他明知道咱們背後是什麼人,還非要對我們下手,這不明擺著醉翁之意不在酒嗎!」

周恕點點頭:「不錯,這種時候,我們更要團結一致,不能讓人看了笑話,等京城那邊給安王施壓,我就不信他還能一意孤行!」

見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義憤填膺,范軒忍不住弱弱道:「那十二萬五千錢,咱們還交不交?」

「不能交!」周致忿忿道,「爹,幾位世叔,我們要是一開頭就服軟了,那安王肯定會步步進逼,他慾壑難填,我們可不能陪他玩兒!」

范軒:「那要是……他逼我們交呢?」

周致心裡有些瞧不上范軒,心想你好歹也是靈州巨賈之一,背後又有陳留范氏,怎麼就骨頭這麼軟?

「那就硬碰硬,誰怕誰!」

陸慶擺擺手:「世侄,你還年輕,不要衝動,他畢竟是皇子,就算到時候我們有人撐腰,那也得我們先退一步,要不然難道讓安王登門給我們致歉嗎?如果出了這筆錢能息事寧人,那我倒是沒意見。」

周致不情不願道:「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就算我們三家平攤,每家也得出個四萬多呢!」

陸慶心頭冷笑一聲,心說當日撈錢是你們周家撈得最狠,現在出了事,就說平攤了?

他不陰不陽道:「世侄,安王說十二萬五千,你就真拿十二萬五千給他?要送錢上門也得講究誠意,他既然把數目說出來了,最後要送,起碼也得送十五萬,而且當日轉賣空餉這件事,是周家先提出來的,也是你們佔了大頭,按理說,這次就算出錢,也該是你們最多,何來平分之說啊?」

周致一股惡氣湧上心頭,大聲道:「陸世叔,你可不要欺人太甚!咱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船要是被鑿沉了,對誰都沒好處!我們義興周氏在世家裡頭也算頭一份了,難道不該佔多一點麼?」

陸慶:「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們義興周氏,無非是出了個周瑛,可現在周相已經去世,一代新人換舊人……」

「都別說了!」

周恕一聲斷喝,將他們的爭執打斷:「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爭這些有的沒的!當務之急,是趕緊給京城寫信,有什麼力氣都使上,安王沒有先對我們動手,無非也是忌憚我們背後的勢力,想敲打我們,我們別自己先亂了陣腳……至於錢的事,等京城回信了再說!」

他既然這樣說了,其他人也沒什麼異議,今日出了這麼大的事,眾人的確也需要時間各自回去梳理梳理。

出了周家大門,陸慶忍不住跟范軒吐槽:「他周家還真把自己當成世家之首了?什麼玩意兒!我看安王這次最想整的人就是他!」

范軒勸道:「算了,眼下還是大局為重的好,依我看,要不回頭我們先私下去拜見安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章程,總不能兩眼一抹黑,跟著周家走吧?」

陸慶斜睨他一眼:「你怕了?」

范軒道:「你想想,安王這次殺了那麼多人,肯定是來真的了,鬧到最後,雙方如果都得有個台階下,那世家那邊肯定會拋出擋箭牌來消安王的怒火,那誰會是那個替死鬼?」

被他提醒,陸慶渾身一凜,臉色大變。

為了在回去的路上單獨說會兒話,范軒沒有乘坐自家馬車,而是與陸慶同坐一輛,此時馬車行經鬧市,忽然一個急停,外頭馬匹嘶鳴聲傳來,又有整齊急促的腳步聲,兩人相視一眼,心生不祥。

陸慶掀開車簾子往外探看。

林淼,也就是當年跟著賀融一道出使西突厥,後來在禁軍中步步高陞,這次又跟隨賀融來到靈州的人——正領著一隊士兵攔在馬車外面,朝陸慶露齒一笑。

「陸郎君,奉安王殿下之命,請你們到北城軍營去作客。」

陸慶懵了一下,色厲內荏道:「那要是我們不去呢?」

林淼將劍慢慢抽了出來。

「那就只好得罪了。」

林淼自認為笑得還是很有親和力的,他崇敬安王,就連笑容也刻意學了很久。

但在陸慶看來,卻是十足的陰森可惡。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