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說是等待時機,其實大戰方歇,另一場戰役又將將開始,張掖城內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去做。

「我這五萬援兵裡有一千突厥兵,曾為西突厥真定公主麾下親兵,公主歸朝,這些士兵也成了我朝士兵。」

聽見賀融這句話,嬴子瑜不由皺起眉頭,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殿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還是防備些好。」

說完他又有些後悔,心想自己怎麼就管不住嘴巴,從前陳帥老說自己容易得罪人,安王過來救他們,可不是來聽教訓的。

賀融面色平平,倒是看不出高興或不高興。

「嬴將軍此言差矣,他們既是誠心歸順中原,從今往後便是中原人,不應以長相口音而區分,須知南夷人長相原與中原人也有所差異,但他們如今同樣是中原百姓。否則有朝一日,整個突厥率部來歸,難道還要拒之門外,又或者將他們屠戮殆盡嗎?」

整個突厥率部來歸?安王莫不是在做夢吧?

嬴子瑜將這句話嚥了進去,勉強一笑:「殿下所言甚是。」

賀融知道他言不由衷,也不計較,繼續道:「突厥人生性剽悍,長於騎射,這些突厥兵編入靈州軍之後,也為訓練士兵騎射出了不少力,是以那日嬴將軍所看到的,我靈州軍能在城外與蕭重的軍隊打個不相上下,也脫不開這些突厥兵的教導之功。如今甘州危機未解,蕭氏必將捲土重來,士兵須勤加操練,日日不輟,方能應付日後的戰役。」

嬴子瑜慚愧道:「末將守城不力,差點失城,幸得殿下挽救,若殿下不棄,城中這兩萬餘人,悉數聽從殿下調遣,末將亦然。」

賀融微微一笑。

這嬴子瑜看著大老粗,其實粗中有細。賀融帶著五萬人過來,當然不可能現在把五萬人往這裡一丟,自己跑回去,而甘州原本已有刺史陶暄與守將嬴子瑜,如今再來一個賀融,指揮權到底在誰手裡,自然必須先說清楚,否則軍令政令一亂,不用等蕭重再打來,甘州內部自己就潰散了。

所以嬴子瑜聽出賀融有收攏兵權的意思,沒等他開口,就主動把兵權交出來,可謂知情識趣。

「嬴將軍大義,待將蕭氏敗退之後,我定向朝廷給二位請功。」

陶暄與嬴子瑜忙道:「殿下折煞我們了,我們能將功折過已是萬幸,哪裡還有什麼功勞?」

更何況,眼下突厥人正去勢洶洶直逼長安,陳帥在晉州能將四十萬突厥人攔下來的話還好說,若攔不下來,那更是什麼都不必說了,朝廷現在哪裡還會有閒工夫管他們這邊?

陶暄道:「殿下,此時暑氣正盛,城中傷亡者甚眾,為防疫病橫行,得盡快將死者處理才是。下官已命軍醫並城中大夫收集艾草菖蒲在軍營各處,尤其是傷病營中點燃,殿下可還有什麼吩咐?」

賀融沉吟道:「讓城中百姓,家家戶戶也點起艾草,有備無患。再熬一些防疫病的湯藥,讓每個人都喝,你我也喝,甘州如今百事待舉,二位可不能有任何差錯。」

陶暄與嬴子瑜有點感動,俱都應是。

賀融問:「城中糧草如今可還夠用?百姓人家呢?」

陶暄憂慮道:「此事正要稟告殿下,甘州這兩年無甚天災,收成還不錯,不過蕭氏圍城三日,糧草消耗無數,官倉已經幾近枯竭,滿打滿算,頂多只能再維持十天半個月。」

賀融道:「我也帶了些糧草過來,回頭你與林淼去安排一下,如今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可再輕易徵糧,再熬一個月就到秋天豐收時節,到時候除了應收糧食之外,再多買一些。不過,切不可讓地主將他們自己本應繳納之糧再攤牌於佃農頭上,又須防止貪酷小吏巧立名目增收稅賦,目前外患未解,決不能再加內患了。」

陶暄恭聲應是:「殿下所慮,比下官周到多了。」

這一聽就是有過主政一方經驗的,換作平日高高在上,紙上談兵之人,決計不會留意到這些細節。

「殿下,還有一事得請示您。」嬴子瑜道,「陣亡將士本該入土為安,但眼下天氣酷熱……」

他難得欲言又止,不過賀融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了。

沉默片刻,賀融道:「燒了吧。」

陶暄與林淼齊齊一驚。

他們自然知道,只有將那些屍體都燒了,才能徹底杜絕疫病的可能,但在尋常百姓看來,焚燒死者,無異於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是令人十分忌諱的。更重要的是,其餘士兵看見同袍被如此對待,恐怕也會心生想法,影響士氣。

賀融道:「浩遠,你派人去軍營,讓軍中大夫的藥童去給士兵解釋,燒燬屍體,是為了讓活人活命。陶刺史,勞煩你在城北勒石刻碑,為陣亡者記功,並告知將士,等戰事告一段落,往後城中還會建忠義祠,立牌位,哪怕以後沒有墳塋,只要朝廷在,忠義祠就在,香火就在,這些人就會一直有人祭祀。」

陶暄與嬴子瑜不知道安王在嶺南就已經用過這一套了,聞言都覺得是個不錯的法子,既能安撫人心,也能讓後來者引以楷模,激人向上,奮勇殺敵。

「殿下高明,下官這就去辦。」

賀融不忘叮囑他,給陣亡將士的撫恤金依舊不能少,雖然張掖這次守住了,但以後還有更多的仗要打,除了穩定人心,也得讓士兵們有動力上陣殺敵,畢竟他們要面對的不是嶺南那些毫無章法,隨隨便便就能打敗的南夷叛軍,而是訓練有素的蕭氏軍隊。

幾人說話間,桑林從外面提著一個竹簍進來。

他神色輕快,又帶著少年人的英氣與樂觀,讓這幾天見多了傷兵病痛的其他人不由得也受到感染,心情稍稍輕快起來,陶暄還出言調侃:「這是打了什麼野味回來加餐嗎?」

桑林笑道:「使君真是料事如神,這裡頭都是我剛從田里捉來的田雞,等會兒剝了皮,給殿下煮田雞粥吃。」

陶暄的面色古怪起來,看著簍子裡呱呱呱叫個不停的田雞們。

他實在不好這口,也想像不出如何美味,臉上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嬴子瑜見狀哈哈一笑:「田雞肉嫩,用來烤著吃再好不過,就是容易上火,殿下若是喜歡,末將回頭再派人多捉一些!」

賀融搖頭失笑:「桑林頑皮罷了,怎麼你們也跟著他起哄?」

話音還未落,門外又有人至,說是驛站來報。

不單賀融,嬴子瑜和陶暄他們都很關心晉州那邊的戰事進展,特意命人每日守在驛站,一旦有軍情邸報,就立馬過來通報。

賀融接過僕從呈來的信件,嘴角弧度還因方纔的玩笑而微微揚起,但下一刻,那些許揚起的弧度隨即僵住。

陶暄一顆心立馬提起來,想道約莫是戰事不利,可難道陳帥武功赫赫,竟連他都無法創造以少勝多的奇跡嗎?

還未等他胡思亂想出個結果,便見賀融放下信件,緩緩道:「晉州失守。」

在場眾人目瞪口呆。

陶暄失聲道:「怎會如此!」

嬴子瑜更是按捺不住,並作幾步上前,氣勢洶洶,嚇得林淼還以為他要對賀融如何,趕緊攔在賀融案前。

「嬴將軍自重!」

嬴子瑜卻沒看他,而是死死盯住賀融手中那封信。

「殿下能否將信借我一閱?」

賀融知他是陳巍一手帶出來的,將帥二人情同父子,晉州失守,旁人難免會想到陳巍結局,嬴子瑜如此失態也是正常,便將信遞出。

賀融與文姜之間一直有書信往來,文姜還特意安排了人給賀融定期傳遞信息,這次賀融趕來甘州增援,京城那邊並不知道,這些是先寄到靈州之後,由薛潭派人快馬加鞭送過來的。

信是京城寄出的,寥寥數行,字跡潦草,想必在倉促之間寫就。

賀融來援靈州之前,突厥人就已南下,直撲晉州,而陳巍則接到聖命,率領自己從甘州帶過去的五萬親兵駐守晉州,與此同時還有五萬禁軍,以及晉州本身的守軍。突厥人從太原一路殺去,在新絳縣以北的周村口遭遇陳巍佈置的第一道防線。

這一道防線是由晉州兵組成,晉州兵在陳巍麾下這支臨時拼湊而成的隊伍裡,屬於實力最為薄弱的,陳巍的用意是想用這支隊伍以身作餌,邊打邊退,令突厥人大意輕敵,再將他們引入新絳縣外的鬼谷關,以伏兵襲之。

他的計策可以算是成功了,伏念雖然遠比歷代突厥可汗復有雄才偉略,但也想不到中原人的陰謀詭計會如此多,一不小心就折了好幾千人進去,在鬼谷關處小敗,發現中計之後並未貿然再進,而是選擇退回周村口,雙方形成對峙之勢。

但就在這時,長安那邊,嘉祐帝一方面擔心陳巍打敗仗,晉州當真守不住,突厥人直逼長安,到時候要走就來不及了,另一方面也是讓那些希望遷都的臣子勸得信心動搖,最終決定先行避至建康,等局勢穩定下來再議遷都事宜。

哪怕不是遷都,皇帝這一動,後宮朝臣,包括宮中服侍的宮女內侍們,也都要跟著走,隨行物件吃食等等更不必說,那全是興師動眾的陣仗。

賀秀於此時提出願意留守京師,還說長安乃歷代帝都,從未被異族侵入,哪怕為了安定人心,也得有皇室子弟坐鎮留守,他的岳丈李寬、嘉祐帝等人勸說無效,只好由得他留下來,嘉祐帝同時留給他兩萬人馬,讓他見勢不妙,就先行撤退,不必苦守。

可沒想到,天子南下的消息傳至晉州,登時引起一片嘩然,當即便有晉州兵嚷嚷說連皇帝老子都走了,我們何必還為他賣命,又因上次陳巍以晉州兵為誘餌引突厥人的事大為不滿,一併爆發出來,引發軍中嘩變。

陳巍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去鎮壓嘩變的士兵,伏念聞聽此訊,大喜過望,當即派出麾下幾名漢人文士,偽裝成尋常百姓,混入城中,與心懷不滿的晉州兵暗中接觸,慫恿他們打開城門,迎接突厥人入城。

那些晉州兵不甘被陳巍處置,竟被伏念所惑,讓突厥人有了可趁之機。

當夜突厥人殺入新絳城,與中原軍隊短兵相接,據說城內廝殺了整整一天一夜,戰況比起嬴子瑜他們這邊還要更慘烈幾分,最終城破人亡,像之前被突厥人攻佔的州府那樣,新絳被洗劫一空,婦孺受辱,哀嚎遍野。

堂堂一代名將,陳巍戰死。

陳巍死後,朝廷士兵若有僥倖突圍而出的,也各自失散,不知下落。

而當最後一道屏障倒塌之後,突厥人並未留戀晉州的繁華,而是繼續匆匆南下。

因為伏念知道,還有天下至美的繁華之都,正在等著他。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