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離紅葉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雪才在一陣疼痛中醒來,她低頭一看,肩膀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包紮起來了,血早已止住,只是劇痛一陣陣襲來,抬頭望了望四周,根本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忽然想起兩位哥哥跳海的情景,不由悲從中來,心如刀絞,默默的流起淚來。平家,到底怎麼樣了?宗盛哥哥和知盛哥哥,真的就這麼狠心離去了嗎?
  門忽然緩緩被移開了,見到走進來的這個人,小雪心底的恨意又復甦了,若是身上沒有傷,一定會殺了他,一定。
  義經一進門就看見甦醒的小雪,頓時鬆了一口氣,自把她從海裡救回來後,這兩天他都是提心吊膽的過來的,但一接觸到小雪的眼神,他的心又涼了半截,小雪的眼裡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溫柔活潑的眼神,在她的眼裡,他只看見兩個字——仇恨。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深深的看著她,卻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小雪冷冷的看了他一會後,就把頭別開了。
  「小雪,我知道你恨我,但是現在的你很虛弱,吃點東西吧。」他手裡端著一碗清粥,用勺子勺起一點,輕輕的吹了吹,就往小雪嘴邊送去,「啪!」只聽一片清脆的瓷碗碎裂的聲音,小雪已經抬起左手飛快的打掉了碗,義經的衣服上頓時一片狼藉,他也顧不得那麼多,趕緊抓起她的左手,仔細的查看,連聲道:「燙到了嗎?燙到了嗎?」
  「放開我,不要你這麼假惺惺!」小雪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一使勁,右肩的傷痛似乎更厲害了。
  這時門外又進來一人,是伊勢三郎。「九郎大人,沒事吧?」他可能是聽見了聲音才進來的。義經輕輕搖搖頭,道:「三郎,你等下去吩咐他們在準備一碗粥,嗯,不,多準備一點。」
  「是。」三郎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小雪,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讓我走!我要回去,我不要呆在這裡,我不想見到你!」小雪的神情又開始有些瘋狂起來,再這樣下去,她恐怕真的要瘋了。
  「你回到哪裡去,你們平家已經全部覆滅了!」三郎忍不住插了一句,「給我住口!」義經大喝一聲,狠狠瞪了三郎一眼。
  她渾身一震,滿眼傷痛的望著三郎,又把眼光慢慢轉向了義經,看著她越來越絕望的眼神,義經的心也越來越痛了。平家已經覆滅了,平家已經沒有了,哥哥們已經不在了,什麼也沒有了,她什麼也沒有了,她想要守護的東西全部被摧毀了,全部。
  「投海的人裡我們救上來幾十位,其中也包括安德天皇的母親德子。」義經像是安慰般的低低說道。
  小雪的睫毛微微一顫,抬起眼來,幽幽道:「有宗盛哥哥和知盛哥哥嗎?」義經盯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惆悵,緩緩的搖了搖頭。
  小雪眼中的希望之火立刻暗了下去,她別過頭,冷冷道:「就算救上來又怎麼樣,你還不是要把我們送到鐮倉邀功討賞,與其這樣,還不如葬身海底,也好過讓你們羞辱。」
  「小雪,我……」義經的神情激動起來,「我絕不會把你送到鐮倉的,你並不是平家的人,你只是他們收養的宋國女子,我一定會救你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傷害?」小雪的眼眸冷若寒冰,「傷害我的人就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宗盛哥哥,知盛哥哥,還有不知生死的重衡哥哥,這些全部拜你所賜,是你親手毀滅了我們平家,是你,都是你的錯!」
  義經的臉色大變,他站起身來,顫聲道:「是,是我,全是我的錯。我又何嘗願意這樣,但是我的身上流的是源氏的血,這是我的宿命啊,永遠擺脫不了的宿命。」他滿懷哀傷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向外走去。
  「小雪,其實,九郎大人真的很擔心你,你昏迷的時候他在你身邊守了兩天兩夜,沒合過眼,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不把你送到鐮倉,景時大人到時一定在鐮倉公那裡搬弄是非,這也是九郎大人第一次違抗鐮倉公的意思吧,所以……」
  「不要說了,這都不關我的事,我絕對不會讓他救。」小雪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話,她什麼不想聽,她的心,在哥哥們投海那一剎那,已經全碎了。
  三郎無奈的搖了搖頭,也朝門外走去,一出門口,就看見義經倚靠在樹邊,閉著眼睛,一臉痛苦的樣子。
  「九郎大人……」他上前低低的叫了一聲,一向和顏悅色的九郎大人此時的表情讓他心裡壓抑起來。
  「三郎,為什麼,這樣的命運並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卻不能不承認,就是我,逼死了幼時的好友,就是我,親手毀滅了整個平家!」他的神情越來越激動,緊緊的抓住三郎的衣襟,啞聲道:「為什麼,為什麼命運偏偏要選我,為什麼要我負起這個重擔,承擔這一切,這到底是為什麼!一邊是兄長,一邊是心愛的人,我又何嘗不曾苦苦掙扎,我內心的痛苦又有誰知道!」
  「九郎大人,請冷靜下來,請冷靜下來!」三郎第一次見到這樣歇斯底里的義經,不由有點驚慌起來。
  義經拽著他衣襟的手漸漸的鬆了下來,神情慢慢恢復了正常,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對不起,三郎,我失控了。」他頓了頓,又道:「等下再把粥送到她房裡去吧,拜託你了。」——
  小雪淡淡的掃了一眼放在身邊的幾碗粥,現在怎麼可能吃得下,她怎麼可能有半點食慾。肩上的傷越來越痛,不過,此時此刻倒希望能痛一點,更痛一點,這樣,心裡的痛楚才能暫時輕一點。
  忽然,一片枯黃的樹葉從木格窗外飄了進來,她抬眼望了望外面,落葉紛紛,原來已經到了深秋了。她凝視著這片落葉,如今的自己,不也像是這片落葉一般嗎。
  不敵秋風勁,
  亂離紅葉吹。
  飄零無定處,
  我亦不勝悲。
  此時此刻,倒是輕易的就想起這首和歌,也許是小時候的強化教育終於開始又點成效了吧。她的思緒又紛亂起來,記憶中的點點滴滴,開始慢慢被喚醒,初見重衡時的瞪眼比賽,偷看他們練武時知盛凶巴巴的樣子,兩人教她射箭時的一臉認真,策劃千手觀音時的吵吵鬧鬧,常常為她背黑鍋的重衡和知盛,偶而會對她臉紅的宗盛,每天都要說上她幾遍不成體統的知盛,一家人賞花賦詞時她的洋相,總是惹的大家開懷大笑,那時哥哥們,還有母親,都是那樣的愉快,他們的笑容,是那樣的動人……
  可是,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因為……哥哥們已經拋棄了她,哥哥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哥哥們永遠都沉睡在了冰冷黑暗的海底,從此天人永隔,此生此世,她再也見不到哥哥們了,心,彷彿被撕了又撕,扯了又扯,錐了又錐,麻木的只剩下一種叫痛的感覺。
  痛,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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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家在壇浦海戰中全軍覆滅的消息也很快的傳到了平安京。
  宮中,殿上。
  御簾後還沒有出現後鳥羽天皇的身影,同為殿上人的大納言看了一眼身邊的中納言籐原成范,自從得到平家在一之谷慘敗的消息後,一向風流倜儻,輕鬆自在的籐原成范,這陣子似乎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眉梢間也隱隱透著不安。
  「中納言大人,您最近是怎麼了?我聽宮裡的女房們都在埋怨您是個無情的人呢,很久都沒有找過她們了,莫非您又有新歡?」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道:「難道這世上還有您得不到芳心的女子?」
  成范瞥了一眼大納言,嘴邊又勾起那絲優雅的微笑,略帶譏諷道:「大納言大人,您還真是操心啊,又要關心國事,又要關心這樣的閒事。」
  大納言汕汕的笑了笑,道:「我又何嘗不想像中納言大人那樣輕鬆,有個如此顯赫的家族,又精通律法,就算您平時不怎麼問政事,這裡還是少不了您啊。」
  成范淡淡一笑,望了一眼御簾,道:「主上出來了。」
  「眾位愛卿,你們還不知道吧,前幾日,平家一門在壇之浦海戰中為源氏所敗,已經全部覆滅了。」在御簾後的皇上的聲音中隱隱透著一絲興奮的顫音。
  「中納言大人,您怎麼了?」大納言忽然看見身邊的籐原成范一下子臉色慘白,身子似乎搖晃了一下。
  成范輕輕搖了搖頭,勉強擠了一絲笑容出來,道:「我沒事。」他又轉向皇上,問道:「主上,那麼平家一門全部喪生了嗎?」他的聲音裡隱隱帶著一絲急促。
  皇上在簾後低聲道:「平家的人多數都投海而亡,但仍有幾十人被俘,不日將會被押往鐮倉吧。」
  成范又行了行禮,道:「主上,臣今日實在身體不適,請恕臣失禮先行退下。」
  周圍的公卿們有些愕然的看著他,這位中納言大人還真是大膽,大臣中途退下殿的事以前好像不曾有過。
  皇上默然了一會,道:「那麼愛卿就先退下吧。」
  「多謝主上,那麼,臣告辭了。」成范優雅的轉身,往殿外走了出去。
  一出殿,他就用手緊緊摀住了自己的胸口,再多呆一會,只怕自己再也偽裝不了了,只怕自己就快要崩潰了,平家一門,全部覆滅,這個消息令他的心在剛才一剎那就快停止跳動了,,小鳥,小鳥,從此以後,難道再也看不到她的容顏,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再也見不到她的微笑,再也感覺不到她的溫暖,再也……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彷彿被生生的撕成了兩半,難道她真要成為輝夜姬,回到月亮上,再也不回來了嗎?不,她不會死的,絕對不會死的,他不要她死,他不可以失去她……絕對不可以……這樣心痛的感覺,只為了她而心痛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心,不知不覺中,早已為她淪陷……
  小鳥,我絕對不會讓你回到月亮上去,絕對不會!
  「大人,請上車吧。」等候在宮外的侍從一見他出來,就掀起了竹簾。「吹越,回去立刻給我備馬。」成范上了車吩咐道。
  「備馬?大人您要出遠門嗎?」吹越一臉疑惑的問道。
  「是。」成范點了點頭,「要腳程最快的馬。」
  小鳥,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這一次,我一定緊緊的抓住你,再不放手了

《平安京之宋姬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