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九節
  「我懂了。我全都懂了。」
  懂什麼?這個問題被我吞了回去。因為看著愛麗絲鐵青的臉龐,我發覺到有什麼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必須告知對方才行。」
  「……咦?」
  「必須告知平阪煉次這項事實。第四代錯了。即使那是多麼悲痛的事情。將傷口給封住,即使那樣做心情會比較輕鬆——但都是錯誤的。」
  愛麗絲蹲了下來,並用她的手輕輕地握住我雙肩。
  「一定要找到平阪煉次!」
  離開偵探事務所走下緊急逃生梯時,廚房後門前聚集了三個人影。令人驚訝的是,連宏哥、阿哲學長,甚至少校都穿著印有樂團標誌的T恤。
  「……感、感覺有點噁心耶。」
  無法掩飾住的真實感想,一不小心就從我的嘴中脫口而出。
  「你自己也穿一樣的T恤還敢說?」阿哲學長聳了聳肩。
  「光是穿著走在街上就是很好的宣傳了。雖然剩下不到一周了,想說能多做點貢獻。」
  宏哥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認為若是將這件T恤發給我認識的所有憂國軍同志,然後在大白天的新宿展開一場槍擊戰,應該會造成很大的話題。」少校看起來充滿鬥志。
  「如果被警察逮捕的時候請記得脫下T恤喔……」
  我歎了一口氣,並坐在緊急逃生梯第二階,位在宏哥的旁邊。
  「是不是在愛麗絲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由於宏哥緊盯著我的臉詢問,我嚇了一跳並準備站起來。
  「為什麼問發生什麼事……」
  「因為很難得看到鳴海小弟一副充滿衝勁的樣子。」
  「啊啊……」
  有這麼難得嗎?說得也是。而且還得到了這種情況下才會看起來有衝勁啊?
  我真想變成一個更充滿活力的人。
  「愛麗絲跟我說,一定要找到煉次哥。」
  她並沒有告訴我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是為什麼?愛麗絲到底發現什麼了?而且還是看了這件T恤之後。
  一定得告知煉次哥的事實。
  「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呃、是啦。就這樣而已。」
  「哼嗯?」為什麼宏哥看起來這麼齷齪的樣子?
  「叫我們一定要找到人,嘴巴說得可輕鬆。但他真的都沒有任何動作了。」
  阿哲學長一邊露出不悅的表情,一邊粗暴地將紅豆冰塞入嘴中。他的手臂上貼滿了繃帶和酸痛藥布之類的東西。最近的確好像比較沒看見他有新的傷痕。
  「看來只好在當天躲起來等吧?雖然也不曉得煉次到底會不會親自出現。」
  「演唱會當天,我軍當然會集結所有技術來做好嚴密的警戒。嚴密到大概有人入場就把它給炸掉。」不要這樣笨蛋!你幹什麼殺我們的客人啊!?
  「演唱會當天真的會來搗亂嗎?」
  宏哥將雙手在胸前交叉。
  「煉次到底想敞什麼?都到了這種時候還是完全弄不清楚。明明不需要惹出那麼多小事情,只要在當天把電機系統破壞或縱火,對我們的打擊會更大。這樣做只會讓警備更加森嚴而已啊。」
  雖然我不希望他講出那些不言利的話,但宏哥說的確實沒錯。我用手肘撐在木台上回想煉次哥到目前為止的言行舉止。結果呢?只是襲擊每個演唱會場,然後專做些芝麻小事。光是這點就很令人感到奇怪了。
  不——其實在那之前就已經有更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立刻就判別出煉次哥即為主謀。
  這件事是從他特地從平阪幫倉庫裡偷走T恤開始的。雖然到目前為止一直沒去仔細回顧這件事,但這個行為就已經很奇怪了。因為這樣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是誰幹的好事。在外部人士裡,擁有鑰匙的只有煉次哥而已。
  為什麼他連自己的身份都沒打算隱瞞呢?若是讓大伙以為只是小嘍囉在亂搞,那樣更有可能讓我們的心防鬆懈。由於知道敵人就是過去的老大,這也迫使平阪幫不得不擺出最嚴密的警備狀態。將所有人馬都派去會場擔任警衛——
  「……啊。」
  我不小心露出聲音,三人都抬起頭來看我。然而我根本沒有時間去在意那些視線,在我腦海裡逐漸拼湊完整的推測,發出咿軋聲響。
  如果這就是煉次哥的目的呢?
  襲擊每一個會場,然後讓幫眾為了擔任警備而分散。如此一來,當然就會比較難再襲擊Livehouse了,但另一方面……
  我站了起來並拿出手機。「鳴海?」阿哲哥好奇地叫我。我按下第四代的號碼,接著用全都是汗水的手將電話拿到耳邊。聽著令人感到空虛的響鈴聲不斷地響著,在耳中混雜著讓我感覺難以繼續呼吸的心悸聲。沒人接……拜託快接,快點來接電話。當我打算放棄而切斷電話時,手機又再度在我手中響起。
  是電線桿。不安感整個凝固在我的喉嚨中。
  「——大哥,壯大哥他……」
  我急促的心跳聲差點就把電線桿的聲音給掩蓋住。
  「壯大哥被襲擊了!現在……正在醫院!」
  話都還沒有聽完,我已經開始在奔跑。「喂!鳴海!」「籐島中將你怎麼了。」我甩開從後而來的聲音,立刻踢起腳踏車的腳架。
  當我抵達醫院時,幾乎所有平阪幫的幫眾都在現場,佔據了充滿消毒藥水味的走廊。
  「大哥!」
  電線桿最先發現到我,並立刻跑了過來。他頭上的繃帶還滲出鮮血。
  看到一群強悍的少年黑道們,如同被人踏碎巢穴的老鼠一樣,個個都滿臉憔悴。我想自己的臉色應該更慘吧?一想到這裡,連話都沒辦法回了。
  「二哥們也來了啊!?」
  從背後傳來阿哲學長們的腳步聲。原來是宏哥開車,追著我的腳踏車過來的。
  「第四代現在怎樣!?」阿哲學長幾乎是用抓住對方的方式詢問電線桿。
  「正在加護病房。」
  「聽說是被球棒打傷的!」「目前還沒有意識。」
  「可惡,都是我們……」「如果我們跟在身邊的話——」
  身體的平衡感好像掉落泥沼般的消失,我差點就不支倒地。若不是宏哥從後面將我撐住,大概已經直接趴在走廊上了。我被帶去坐在合成皮製的沙發上。牆壁觸碰著我背部的冰冷感,讓我感覺到不可思議地舒適。
  少校拚命安撫著幫眾要他們冷靜,並微微地聽見他在做詢問案情的聲音。當電線桿和石頭男回到事務所時,看見大門是開著的,事務所裡面也被砸得一團亂。第四代則是正在書房裡遭受暴行。聽他們說,襲擊的人大概有五、六個。而電線桿頭頂上的傷,就是對方在撤退時用球棒給予一擊所造成的。
  「平扳大哥並沒有在裡面,是叫手下們集體偷襲的。」
  「那群廢物,若是我在的話,怎麼可能會讓他們碰到壯大哥!」
  「絕不能原諒!」
  「如果沒有落單……」
  幫眾們的聲音,在我的內在意識和外在觸覺的界在線不斷地彈開。
  沒有錯。第四代一個人待在事務所。因為所有幫眾都為了到會場擔任警備而外出了。這就是——煉次哥的目的。
  我怎麼會沒發現呢?明明就是很簡單的事情。煉次哥自己也曾說過,他是為了要殺死第四代才回來的。然而,在心裡面的某處——包括我,大概也包括第四代——都太小看他了。
  認為煉次哥應該不至於直接向第四代下毒手。
  其實那只是倒映在酒杯中的幻影而已。相信的人才是白癡。恐怕煉次哥就是連這一點都計算在內了吧?沒有發現到這點的我,真的是個無藥可救的大笨蛋。
  第十節
  我們一直待在醫院等到太陽下山為止。雖然醫生和護士都叫我們趕快回去,但卻沒半個人願意離開。當聽到結束治療,雖然還是謝絕探視的狀態,但電線桿和石頭男卻硬是說要見到第四代,因此被允許短短兩分鐘的探視。全身挫傷加上有幾處的骨折。內臟出血。頭部也有挫傷,目前意識尚未清醒。醫生只是冷冷地說明,表示傷員目前無法說話而且還未脫離險境。
  躺在個人床的第四代,讓我不得不想起當時的彩夏。被氧氣罩蓋著、毫無血色的臉孔,彈性繃帶包著的頭部﹒雙眼緊閉著連動也不會動,完全看不到野狼的銳氣了。
  由於背後的幫眾們有的大聲呼喊著第四代,有的激動到說絕不原諒對方、要把對方殺了之類的話,我們一群人因此便被趕出了醫院。
  「阿哲大哥,你們不是已經查到他們的窩藏處了。」
  在天色昏暗的醫院門口,石頭男激動地靠近阿哲學長詢問。
  「把他們全殺了!」「別以為動過壯大哥還能夠活著!」
  「喂,你們冷靜點。」
  「都什麼時候了,還能冷靜!?」「就算對手是平阪大哥也不會手下留情!」
  幫眾的怒吼聽起來格外刺耳。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還熱熱的柏油路上,並前往腳踏車的停放處。好不容易手抓著把手才能站直,接著我拿出了手機。嘴巴一邊念著「報告」一邊傳簡訊給美嘉姊。對於自己到了這種時候還在擔心活動的事情,我不禁感到非常可笑。然而,第四代是負責人。必須要先通知她才行。接著打電話給愛麗絲。
  「……嗯。我聽說了。情況如何?」
  就連愛麗絲的公務員語氣,在這種時候都令人感到溫暖。
  「還沒有意識……醫生說可能有生命危險。」
  「是嗎……我們太過愚蠢了。看見自己的作為就想吐。」
  簡單地交談了幾句後便掛上了電話。
  但很神奇的是,我在這個時候竟然對煉次哥沒有感到一絲絲的忿怒。那個人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心裡面有這樣的想法。我的忿怒是針對自己的。將腳踏車車架踢起,踩著踏板的腳踝感覺痛到就像快要斷掉一樣。
  我該去哪裡呢?
  我試著想像自己拿著球棒殺到煉次哥那兒,然後從太陽眼鏡和頭部給他直接劈下去。但溫溫的風卻將這個景象給吹散。不可能的。我既不知道他人在哪裡,身體裡更不存在這股氣焰。
  還是回到愛麗絲那兒嗎?怎不可能?這樣一來就是名符其實的廢物了。明明早就決定,我是為了幫她背負那一丁點的痛苦而陪在她身邊的。既然如此,又怎麼可以因為自己的渺小,而將無法背負的痛苦一同帶回去呢?
  靠自己去想,自己決定吧!我一邊以咿軋作響的膝蓋用力踩著踏板,一邊告訴自己。
  當我一回到家馬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新部落格。就是這個週末了!首場登台就從赤阪開始!為了不能到現場觀看的來賓們,當天我們將從會場更新部落格,為各位提供最狂熱的現場狀況!從手指間不斷流出虛偽的廣告詞,感覺很噁心。但這是我的工作,不能不做。我無法接聽美嘉姊所打來的電話,宏哥和少校也有來電,但我只能視而不見。因為若是現在和其它人說話,我不知道自己會喊叫什麼鬼東西出來。
  由於恰好有堆積如山、希望演唱會當天可以進行採訪的申請,因此我寄送了時間表等許多的必需數據給對方,順便也重新排定了行程表。就這樣,日期很快就變成了隔天了。當把所有手邊的工作處理完之後,我從計算機桌前的椅子站了起來,這時才終於發現到房間裡充滿著令人窒息的熱氣。
  我將窗戶給打開,一陣涼風忽然吹進了房裡,我的眼皮感覺刺刺地疼痛。
  明明天空上沒有半顆星星,但地平面上卻灑滿著光亮。犬概在地球的另一端,太陽正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繼續照耀著大地。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為了逃離內心痛苦的雜務都做完了。因此,我清楚地明白,在我眼前有一股將要爆發出來的激動。
  我的眼皮內浮現出第四代像泥土一樣沒有生氣的臉色,即使我刻意地不去回想也是一樣。我的肚子就像吞進了水銀一樣地感到疼痛。
  終於發覺到熱氣的真實身份。那並不是憤慨、不甘心這種情感能夠形容的。現在的我,非常清楚地針對將第四代害成這副模樣的煉次哥——憎恨他,希望讓他也遭受如同第四代一樣的遭遇。握住無力的拳頭,仍然是不停地顫抖。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很想把個人給殺了。
  煉次哥曾經說過。在不久的將來.和我之間的友誼也會被破壞。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就照著
  他所說的一樣,卻是以這麼差勁的形式。
  下次見面就殺了你。那是我的台詞。我要殺了你!你竟然敢對我的大哥……拳頭開始恢復力量。感覺好像手指間就快要滲出血來。我一定要殺了你。將煉次哥——
  殺了他?要怎樣殺?
  顫抖不斷攀升到我的嘴唇上。我拚命地緊咬著它。
  我是頭昏了嗎?到底在想什麼呀?擁有和第四代旗鼓相當的強度,並且具備第四代所沒有的殘暴,對於面對這種人,我到底又能做什麼呢?
  從手指陷入的手掌中,這般憎恨被熱融化而掉落。
  從窗戶穿進來的夜風讓我的耳朵漸漸冷卻了下來。就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感覺如此不友善。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怨恨」這種情感,會這麼強烈地黏附在心中。原來煉次哥這五年來,一直都抱持著這種感受?明明用淚水把它給沖洗掉,那樣會更令人感到輕鬆的。
  我一定辦不到。
  持續著這種憎恨,並將它拿來當作刀刃。
  我根本沒有必要再去思考自己該怎麼做了。我只是個高中生而已,也剛好只是和第四代有人情的來往才舉杯結拜,一旦那邊的世界露出暴力的一面,我也只能畏縮著不知所措。
  我將身體投入床鋪中。
  如果真有我能做的事……
  我覺得應該是守護在他病房旁才對。我已經接觸過不少不同種類的死亡,已經習慣了。所謂習慣死亡,意味著自己也一點一滴地死去。若第四代真的就此不回來了,位在我心中的寬敞房間,是否能夠以空蕩蕩的狀況永遠上鎖?
  即使如此,我也應該一直陪伴在第四代身旁才對。
  因為,我已經習慣疼痛了。
  第十一節
  隔天醒來時已經將近中午了。心情糟到不得了。甚至有點想吐,視野還模模糊糊的。
  我好不容易才接聽了美嘉姊打來的電話。
  「壯大哥沒事吧!?請問他在哪間醫院!?那、那個……!」
  對耶,我忘記要寫是哪一間醫院了。由於平阪幫也陷入一片混亂,美嘉姊大概是因為都聯絡不到人而擔心得不得了吧?真是對不起她。
  「狀況還……不是很好的樣子。」
  「怎麼會?」
  「我不太清楚耶。」
  「那籐島同學你呢?沒事吧?」
  我沒事嗎?這是什麼問題?然而我說不出半句響應。沒事的——在喉嚨深處微微地呻吟著。我既不痛也不癢,因為不是我被毆打。如果呆呆地完全沒發現到,所有事情都已經結束了。
  「那個……總之,當天活動的統籌,我會拜託我們老大。籐島同學千萬不要勉強,請你一定要詳細告訴我壯大哥的狀況!」
  掛上電話後,我忽然感到放鬆。我覺得我能做的事全都已經做了。所以是否能暫時別再來管我了?每一個人好像都忘記了,我只是個正在放暑假的高中生耶。
  我已經很累了,就讓我睡一下吧?
  然而我的手機卻是響個不停。
  「聽說已經追查到煉次的手機了。他在襲擊前有打電話到平阪幫事務所。大概是確認第四代在不在吧?」
  即使是隔著電話,也不難聽出宏哥興奮不已的語氣。
  「愛麗絲正在分析通聯紀錄和GPS定位。今天內就可以找出煉次在哪——」
  「……是喔。」
  找到躲藏的地點了。為什麼會在這種時間點?因為那個人一直都很小心,不斷地更換手機,電源也不是隨時都開著——
  算了,這種事情都已經無所謂了。
  「你沒事吧?聲音聽起來不是很好喔?」
  「本來就不怎麼好。」
  「有關第四代的事……我想那不是鳴海小弟的錯。」
  宏哥的一席話經過了我心中不同色彩的爐灶,最後演變成非理性的情感。雖然我很用力地握住手機,但還是無法壓抑住發自內心的話。.
  「雖然我只活了十幾年,但相同的台詞我大概已經聽了差不多五百次以上。」
  我清楚地感覺到,在電話另一端的宏哥臉色大變。
  「這不是你的問題,你沒有錯。我老爸經常這樣對我說。不過,這種事都已經沒差了。根本於事無補。現在並不是在進行審判,就算說出這種戲言,難道第四代就會醒過來嗎?就可以當作沒受傷過嗎?我的頭腦若是能再好一點——」
  我用手指用力抓住大腿,好不容易才將話給汁但。
  我到底在幹嘛?跟宏哥抱怨這種事又有什麼用?這才真叫作是戲言。我真是無可救藥了。
  「……對不起。」
  說話坑坑巴巴的。
  「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一
  吐出這些話後,自己突然羞愧到好像快要從眼球裡噴出熱水。怎麼辦?應該……應該問點更有意義的話才對。
  「……在那之後,情況如何了呢?」
  宏哥感覺好像是欲言又止,經過幾番掙扎後終於開口。
  「幫派的所有人都留在醫院。聽說就睡在停車場。真是一群笨蛋,是吧?」
  聽起來充滿苦澀的笑聲。
  「今天早上又去醫院看過,結果他們都還在。而且又在跟醫生爭執到底能不能探視,所以我就去阻止他們。就在這時候,愛麗絲剛好打來。大家一知道有可能找到煉次的所在地,只留下幾個人在現場,剩下的全都擠到偵探事務所來。」
  我調整一下呼吸。失去頭頭,不停在掙扎的幫派。大概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吧?
  「不過有個麻煩問題。這群人若知道煉次躲在哪裡,應該真的會殺了他吧?」
  說真的,現在跟我說這些事,我也無能為力。平阪幫的幫眾們也是活動的工作人員。如果在這種關鍵時刻惹出事端,對活動的舉辦絕對會有影響。即使知道會這樣,我也已經沒有阻止他們的力氣了。
  隨便他們愛怎樣鬧都好。因為鮮血已經流出來了。不論是用雨水將身上的味道洗掉,還是再用更多的鮮血洗去,傷痕也不會消失了。
  宏哥說有什麼新的發展會再打給我,接著就掛上了電話。我又準備爬回我的被窩中。當我發現到有一封從廣告設計公司傳來的簡訊,剛好就是在我打算將手機拋回床鋪上的時候。
  ——請款單尚未回傳過來。還有最新版的所有行程時間表以及工作人員配置圖等,東西大概只有在雛村先生的地方才拿得到,很抱歉可否麻煩您將上述數據回傳過來?
  我歎了一口氣。第四代都是獨自在經營這些事務的。因為他對金錢非常仔細,所以大概是不敢交由其它人來負責吧?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圖面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就因為如此,一旦發生了這種事,周圍的人就會很傷腦筋。
  沒辦法。只好去事務所拿了。然後就當作我的工作已經結束好了。有關採訪的應對和部落格,只要拜託美嘉姊來處理就可以了。
  第十二節
  平阪幫事務所的入口處留有細小的血跡。漆黑的血漬甚至噴散到樓梯。我想這應該是從逃跑的嫌犯武器上滴下來的第四代的血。我撐著扶手呆站了一會兒,甚至感覺能聞到鐵銹味。
  他到底被毆打了多久?即使那個人也只是血肉之軀,若被一大群手持武器的對手包圍住也是無計可施。對方如果是採取突襲,那更是無處可逃。
  搞不好我也有可能變成那樣吧?盯著血跡的我,忽然有這樣的想法。
  我應該要停止這份工作了。等將請款叩送到工作室之後,我就告訴他們。事情發展到這樣,有沒有我在都無所謂了。第四代也乾脆一直待在醫院就好了。這樣不就不會再被人海扁了?
  鐵門並未上鎖。當我進入事務所內,發現電燈是開著的,冷氣也沒關。從案發之後,沒有任何一名幫眾回到這裡過。沙發被翻倒,文件也散落滿地。裡面的房門也是開著。
  書房裡的情形更是慘烈,在漆黑房間裡的書架全被翻倒迭在一起,而且將瓦楞紙箱給壓垮。床鋪上的床單則是沾滿了血跡。
  唯有放在辦公桌上的計算機一毫不受影響地從屏幕上發出亮光。被開啟的畫面顯示的是一封未寄出的電子郵件。當我看到收件地址的字段中,打著很眼熟的電子郵件地址時,內心感到驚訝。
  是我的電子郵件地址。
  郵件的內文並沒有寫任何一行字,只是附加了大量的檔案。出納賬本、組織圖、時間表、各項聯絡資料以及遇到緊急情況時的處理表。
  我的手伸到鍵盤上且不斷地發抖。
  胸口感覺一股灼熱感,害得我沒辦法順暢呼吸。
  當然,為重要檔案做備份是常識。所以他原本打算將檔案一次寄給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襲擊的。不過就如此,不是嗎?
  我按下了寄信鍵。第四代最後的意志以光速行經電子回路,流進了我的體內。這種痛和我之前背負的痛完全不同。感覺就像如果靜靜地放著會在屯髒內膨脹,最後從身體內爆發出來。
  我衝出事務所並跑下樓梯。當抵達三樓鐵門前,我停下了腳步。因為在我記憶中的景象、聲音鮮明地浮現了出來。沒錯,就是這個地方。幫眾們也在場。然後就是第四代的話——
  「若是我有什麼不測——」
  這句話原本應該只是個玩笑話而已。
  然而,現在卻清楚地在我耳邊迴盪,已經無法拋開它了。
  一——你來管理這群笨蛋。「
  撥號音響到第二聲對方就接了起來。
  「……大哥?是大哥嗎P』
  像根電線桿一樣粗獷的聲音立刻竄入耳中。
  『我超擔心你的,昨天突然就不見!宏二哥說你好像不太舒服,沒問題吧?現在您人在哪裡?』
  「我在事務所。請問你現在在哪裡?」
  『當然是在大姊這兒啊!』指的是愛麗絲。原來還在愛麗絲那兒喔?的,已經快要找到平阪的窩在哪裡了,現在大伙準備耍殺進去!『
  「不可以啦,現在不是在做這種事的時候。」
  『您在說什麼啦P壯大哥被打成這樣耶,怎麼可能悶不吭聲的!?』
  從電話中也聽得到電線桿背後的幫眾們在吶喊。一定要殺了他!要還他五倍!讓他們全部送醫院!怎麼可能只是挨打而已!
  我的體內感覺熱了起來。
  「你們都給我閉嘴!」
  我對著手機發出怒吼。
  『——大、大哥?』
  電線桿不知所措的聲音。
  「我現在就過去了,全都給我乖乖地待在那裡!」連回應都不聽就將手機塞進口袋,奔跑下樓梯。
  幾乎沒有煞車就將腳踏車騎入死巷子,我看到大約二十名左右的彪形大漢聚集在「花丸拉麵店」前面。我從腳踏車上跳下,將車子直接拋開,奔跑過去。
  「大哥!」
  我被電線桿和石頭男給夾住,接著在我身旁圍上越來越多的幫眾。
  「大哥,到底怎麼了?大姊跟少校現在正要找出平阪的窩——」
  「戰爭!只能開戰了!」
  「讓他們變得跟壯大哥一樣!」
  「我們早就有被抓進警察局的準備了!」
  「就跟你們說不行啦!各位都是活動的工作人員,如果引發暴力事件被逮捕的話,當天的警備就——」
  「誰還管那麼多啊!」
  「一定要讓對方知道敢動壯大哥的後果是什麼!」
  「我們已經忍無可忍了,絕不會原諒他們!」
  「搞屁啊你們!」
  我大聲尖叫,已經完全無法壓抑情緒了。幫眾們同時受到驚嚇,對著我毫不客氣地投以尖銳的目光。但我還是不退縮,繼續開口:
  「你們難道都不知道,第四代為了這份工作賭上了他的一切嗎!?成立公司、招募人員、想辦法集資、到處跟人低頭——就快要、就快要開花結果了,結果你們竟然想幹些無意義的事來破壞他所有的努力嗎!?」
  圍繞著我的幫眾們臉色鐵青,訓斥依舊繼續。
  「你們以為為什麼會在這種節骨眼查到煉次哥的手機?你們都被故意引誘了,連這種事都沒發現到嗎!?想想看正在腦充血的你們帶著代徽鬧事,活動絕對報銷的!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懂啊!?」
  「大、大哥……」
  我用喊叫聲壓過石頭男的呻吟。
  「你們不都背負著雛村壯一郎的名字嗎?!我也一樣!難道都忘記了!?」
  圍繞身邊的壯漢們的臉逐漸扭曲,我不知道這是因為被我怒罵的關係,或者是心中無法忍受的情緒湧現上來的關係?但我還是把話講完。
  「我是那個人的義弟。所以——」
  啊啊,果然是淚水的關係。我的聲音就快被湧現上來的情緒給吞沒。
  「在他回來之前,幫派由我來管理。有意見的人給我站出來!」
  我的聲音隨著帶點腫脹感的氣息擴張出去。我的拳頭和嘴唇不斷地顫抖著,淚水充滿了雙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站立在一群壯漢的中央,並努力虛張聲勢回瞪四十幾對忿怒的目光。
  我的背部流過帶有奇妙冰冷感覺的汗水。
  當我還在述說心中感想的時候,手腳流動著奇特的脈動。現在全都已經吐露出來了,全身失去力量的我,感覺快要被沉默給壓垮了。
  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正確的事情?即使是正確的,我是否根本沒資格說這些話呢?因為我只是個不具任何力量的——
  電線桿的身體在我的面前彎成兩半。嚇了我一大跳,差點就把身體裡全部的氣都給吐了出來並跳離現場。
  然而,電線桿並不是向前走過來。他當場彎下了腰,將雙腳張開至肩膀寬度,並將雙手手肘放在膝蓋上,低下了頭。
  第十三節
  站在旁邊的石頭男也採取同樣姿勢。就像是海浪退去一樣,周圍的幫眾們也一兩人彎腰低頭。
  那是男人的禮儀。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大哥為我們想這麼多。」
  電線桿低沉的聲音。
  「是我們太愚蠢了。」
  「差點就要丟壯大哥的臉了。」
  「我們相信大哥。」
  「只要有大哥在。」
  「我們會跟你一輩子的。」
  接著幫眾們一一抬起頭來,每個人的眼中都帶著充滿幹勁的火焰。
  「……我們的命就交給大哥了。」
  「遵命,交給大哥。」
  「交給大哥。」
  聲音傳播開來。
  支撐我身體的力量,差點就隨著汗水和淚水,從耳朵、從嘴唇間、從眼頭流了出來。我用拳頭撐著大腿,努力讓自己不要倒下去。還不行。我還得繼續虛張聲勢才行。
  「……嗯。我知道了。」
  從我干到不得了的喉嚨所發出的聲音,已經不像是我的聲音了。
  「全都交給我。謝謝你們。」
  「我從監視器看到了。你的排場還算不錯嘛。」
  愛麗絲坐在床鋪上露出一副無言的表情。在這間偵探事務所所在的大廈周圍,裝設有幾座可以環顧周圍的監視器,使得偵探能夠坐在床上就看見外部的情況。
  也就是說剛才那個白癡的義氣遊戲,從頭至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真的是個很奇特的男子。只要腦袋一充血,不知為何就能以最短距離達到真相。為何平常就做不到呢?」
  「沒有……我自己也沒發覺到……」
  我抱著膝坐在床鋪前,腦袋感受著冷氣吹來的風。由於太多事過於勉強了,所以現在全身無力。仔細想想其實很恐怖。面對都是過去小有名聲的不良少年們組成的平阪幫,我居然還能像那樣嗆聲。就像愛麗絲所說,我只要腦袋充血,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不,其實我是知道的。像剛才也是,只能用那種方法了。只是說,有時那種「失敗了該怎麼辦?」的擔憂會不知飛到哪裡去。
  「那是你可以引以為傲的力量。」
  愛麗絲面無表情地響應。但是我不需要那種東西,又不是說能夠救誰,只是決定結果的時間比較快而已——不論那是幸福的,或是絕望的。
  「你還不簡單,居然知道到現在能捕捉到手機訊號其實是平阪設下的陷阱。」
  愛麗絲的聲音和敲打鍵盤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那只是我突然想到的。為了要說服幫眾們。」
  「真是被你打敗了。你是否要認真將詐騙集團這行當作未來的選項?」
  「我會考慮看看的……」
  我更加用力抱住膝蓋。
  「不過那真的是陷阱。」
  我抬起頭來。
  「方纔少校聯絡我。從GPS衛星訊號查出的地址是位於新宿的短期公寓,十幾人攜帶刀械在現場待命,但平阪卻不在其中。真是個狡猾的男人。」
  也就是說他將手機放在那個房間裡,自己卻潛伏在其它地方嗎?
  我實在無法將如此卑劣的行為和我所熟悉的笑容重迭在一起。就因為如此,我更希望能夠有機會和他再談一次。
  「所以,平阪的真正目的大概就是這個。」
  「……咦?」
  「就是第四代累積出來的東西,整個平阪幫。」
  我吞下一口氣。
  過去煉次哥和第四代一同興起爐灶的。並在經過了五年之後,成長到足以對這座城市產生影響的——同夥們,以及幫派代徽。
  「我想他應該是打算讓失去了頭頭,名符其實處在群龍無首狀態的幫派給瓦解。事實上,原本應該是會變成這樣的。平阪唯一的失算就是——有你在這裡。」
  有我在……這裡。
  雖然什麼事都沒辦法做,只是在這裡而已。
  「不過我想平阪大概不會罷手。他知道是由平阪幫擔任演唱會的警備,若是無法引誘對方過來,他應該就會主動出擊。他不可能放過在活動當天引起混亂的大好機會。因為我方還必須得顧及到顏面。」
  我希望能和煉次哥再談一次。告訴他不要再這樣了。明明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卻怎樣也撥不通。我到底該怎麼辦?
  「他本人是否會在活動當天有動作也不得而知。說不定他打算不論是否繼續進行妨礙,都交由手下去執行。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是這樣。」
  從我的嘴裡吐出了又細又長的呼吸聲。
  「怎麼可能讓他這麼做?我一定會把他拖出來的。」
  「……愛麗絲,你會想跟煉次哥說什麼呢?」
  偵探依舊用她那烏黑亮一麗的黑髮對著我。秀髮上的光亮隨著她的聲音微微地搖動著。
  「當然是死者的話語。是被不小心抹殺掉的話語。」
  「你現在不打算告訴我嗎?」
  「我也只希望痛苦一次就好。」
  心想愛麗絲面對屏幕的臉,到底是怎麼樣的表情?只希望痛苦一次就好。就算現在跟我說,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她是這個意思嗎?
  第十四節
  真的是這麼深的傷害嗎?還是說我根本就不足以——
  我搖了搖頭,將那無聊的自虐想法給甩開。
  「告訴他的話……也就是連煉次哥也會很痛苦,對吧?」
  「應該是吧。而且還包括你,包括第四代。」
  即使如此,還是得挖掘這座墳墓嗎?
  「目前的平阪可以說是甕中之鱉,哪裡都不能去。我所受的委託是,將他帶到第四代面前。即使皮膚可能被陽光灼傷,即使眼睛可能因此瞎掉也都一樣。必須將他從黑暗的無知中給拉回來。」
  黑色的秀髮終於往旁邊移動,愛麗絲回過頭來。在充滿悲傷的眼眸內,累積著像是覆蓋在古井上柔軟青苔的光澤。
  「所以我也打算毫不猶豫地使用卑劣的手段。」
  「卑劣的手段?」
  「因為在我這裡還有個人質耶。」
  愛麗絲的手伸人了堆積如山的布偶中,將那東西給抓了出來。是一件折得整整齊齊的白色T恤。尚未完成的平阪幫精神標誌。喜善所留下的重要物品。
  「……光是靠這東西,真的能把他給引出來嗎?」
  「並不是要直接使用它。誘餌當然需要動過手腳。」
  「可是……重點是,你打算要怎樣聯絡煉次哥呢?」
  愛麗絲跪了起來,雙眼在和我一樣的高度。而她用瘦小的手押住我的胸口。就好像是在確認什麼東西似的。
  接著她開口:
  「請問你的現在工作是什麼?應該不只是偵探助手而已吧?」
  這句話沿著冷冷的空氣、沿著具有體溫的手指,傳遍了我的身體。
  我現在的工作。
  原本一開始只是打算接受第四代的委託,幫他管理網絡相關的東西。但卻在不知不覺中得到許多的人支持,結果幾乎把所有的生活重心都放在這件事情上,一直到現在。
  我的工作。
  我拿出了手機,撥打給美嘉姊。
  「……是的。我是籐島。昨天真的很抱歉……是,好的。我會一起寄給你。沒有,狀況還不太好……是,然後……」
  由於美嘉姊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因此我用強勢的語氣將她的話給止住。
  「活動當天,我會負責統籌。是第四代交代我的……是的。沒錯。總之我會去開會的。沒錯……麻煩你了。是的。包括到當天為止的網頁更新,是的,沒錯……是每天吧?我會全部負責。不會。沒關係的。請你讓我做吧。因為——」
  我吞了一口口水後再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是負責廣告宣傳的。」
  結束和美嘉姊的對話,我看著愛麗絲。我們只是互相點頭,因為偵探和偵探助手之間不需要任何的言語。
  「……是少校嗎?嗯,沒錯。很不好意思,還是需要你繼續監視和監聽直到演唱會當為止。大概需要多少人手做交替?……三個?知道了,我會叫鳴海去安排。」
  我一邊聽著愛麗絲在身後和少校通電話,一邊撥打電話給電線桿。
  「對,是我。是的,請派三個人到少校那裡。還有就是當天的警備……我猜煉次哥應該會有動作。嗯。現在就要過去事一憐所了。要重新規劃警備區域……拜託你了。」
  我和愛麗絲背對背,同時切斷了電話,並朝著各自的工作展開行動。
  距離慶典只剩下四天了。
  就算到了傍晚,夏季白天的炎熱依舊存在,在一片漆黑中浮現出一個巨大的四角形黑影,並且將背後的高樓大廈群所發出的光線全都給遮住。整棟建築隨處可看見鋼骨外露,這棟奇特的建築就是赤阪著名的東京都內最大的Livehouse。
  在照明燈的照射下,入口處前方一眼望去全都是人、人、人。工作人員喊到沙啞的聲音,為了就是通知最尾端的客人。群眾的熱氣感覺就像是快要形成一朵雲一樣。不斷聚集的客人中,也能不定點看到我製作的那件印有樂團標誌的T恤。
  我用手摸了自己胸口一下。善喜哥幫我刺繡的特製T恤,全都相連在一起。
  位在入口處的大屏幕上正在放著舞台綵排的影像。雖然畫面沒有聲音,這樣反倒更襯托出主唱的女生彈著GibsonLosPaul品牌吉他的犀利美感。兩根辮子有如飛鳥尾翼的黑色長髮,在充滿刺激的光線下舞動著。
  網絡上應該也正在播放著和這東西一樣的影片才對。不知道煉次哥是不是也在看?愛麗絲所設下的陷阱。
  主唱的女生身上穿著的服裝,是只有袖口和領日用黑色布料的白色T恤。
  我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心情,緊盯著繡在那件T恤的肩膀和側腹部位的圖案。愛麗絲說過會對誘餌動手腳。我也是一直到今天為止都還沒被告知,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她能做到這種事?
  然而,我並沒有時間去解開這個疑問。慶典就要開始了。我緊握著放在口袋中的皮製盒子,朝工作人員進出的後門跑了過去。口袋裡放的是少校特製的高性能對講機。分別連結到分散在各處的幫眾,以及尼特族偵探團。
  「要開場了。」我對著耳機式麥克風報告。
  我用視線邊角確認排隊的顧客開始緩慢移動,接著就衝入了門內。當進入漆黑的走廊時,忽
  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我又找到三名混在顧客群當中的敵方人士。』
  耳機中傳來少校的聲音。緊接著重迭在一起的是石頭男的聲音。
  『我目前在入口大廳處。有認識的臉孔,包括襲擊壯大哥的傢伙。要逮住他們嗎?』
  「不可以,只能跟著他們。千萬不能在有客人的地方鬧事。我在猜他們還有來幾個人,應該會在廁所或哪裡集合才對。反正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會來,就先讓他們到處遊蕩。」
  『如果他們就在一通裡鬧事怎麼辦?』
  「若是有危害到客人的情況,你們就不用客氣了。因為你們是警備人員。」
  聲音怎樣都還是會顫抖。我想他們應該也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吧?
  「我已經說過了,那群人的目標非常明確。他們並不是來破壞活動的。他們是準備趁著演唱會的混亂中,將分散在會場各處的平阪幫個個擊破。」
  即使如此,還是不得不動用幫眾。無論如何,而對這麼大的活動,警備員是絕對需要的。
  「所以我們得誘導他們出來,把他們包圍起來再擊破。千萬不要主動出擊。」『遵命。』石頭男切斷通訊。
  『鳴海小弟?』
  宏哥傳來訊息。他目前應該是和樂團成員們在一起才對。
  『可以走出休息室了嗎?』
  「沒問題。麻煩你了。」
  第十五節
  一行人經過了低矮又充滿熱氣的業務用通道,觀眾們的騷動不是以聲音,而是以震動的形式傳了過來。光是用一根手指觸碰著水泥牆,感覺整棟建築物就像是個快要破裂的氣球。緊接著清楚的歡呼聲從腳下傳了上來。
  耀眼奪目的吉他以及爵士鼓和貝斯的齊奏,將那股喧嘩一同捲起之後踏開。開場曲開始啟動。我的腳步也跟著加快。感覺就像是把沸騰的血液直接灌進心臟一樣。我打開了位在走廊最底端的門鎖oLiyehouse的負責人再三提醒過我。為了防止犯罪發生,叫我們務必要記得鎖上業務用通路的鎖,這件事也要求工作人員徹底遵守。因此,這個工作我一定得親自執行才行。
  依循著我留下的足跡——應該會出現的。如果那個暗號有傳到的話。
  打開了最後一道門。藍白色的光線、大音響發出的樂團音樂、渾厚的合唱,全都從我的正面襲來。這裡是舞台側邊。地面上固定著好幾根粗電纜〕在一片漆黑中相鄰擺放的吉他及PA機器(註:「ProAudio」機器,指業務用音樂器材),從舞台內照射過來、五顏六色的探照燈,讓器材浮現出不同型態影子。左手邊有個矮小的樓梯,在那前方就是連接到觀眾席的另一扇門。
  在這裡沒有工作人員的身影。因為我事先拜託對方,請他們把這裡空下。
  我的視線轉移到光線當中。爵士鼓的鐃鈸不停在跳動,並且將鎂光燈擊碎成數以萬計的碎片。而在過去一點的地方,則看得見身材高眺的主唱,以及她的長髮,搭配上白色T恤就如同飛鳥的尾翼。
  「少校,要麻煩你一陣子了。」
  我對著耳機式的麥克風報告。
  『知道了。祝你武運昌隆。』
  我拿下了耳機。歌聲和激烈的節奏,血接灌進了腦海裡。感覺快要哭出來了。照明和歌曲間奏同時點亮,一瞬間周圍就成為一片南海。砍山的餘韻被誇張到不行的觀眾歡呼聲承接下去。
  我將耳機組放在身旁的擴音器匕。都可以感受到空氣中的微微震動。我獨自矗立在黑暗中,等待歡呼聲降落到地面,成為沙、化為泥。
  ——各位,今天很謝謝你們來。
  主唱女生出乎意料之外的溫柔聲音,傳遍了安靜的空氣中。
  ——因為有很多人的幫忙,我今天才能來到這裡。真的很感謝你們。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了背後的門把轉動的聲音。
  我停止呼吸,先將眼睛閉上,然後在心裡面默數三下。
  ——歌曲就算再遠都能傳得到,真好。就算是已經不在身旁的那個人也一樣。
  我吐了一口氣後回頭看。
  從舞台延伸出一道細長的藍色光線,在光線前端、開啟的門前,站著一個人影。一步又一步,慢慢接近我。防風型墨鏡將光線反射回來。
  「怎麼?你是特地在等我的嗎?」
  煉次哥站立在光柱的正中央。
  「因為是我請你過來的。」
  回答他的聲音果然還是會搖晃不定。
  「我在網絡上看到的。那個女人身上穿的衣服。」
  煉次哥用下巴指著我身後。
  「原本想說還真是隨便的邀約,不過那東西是我重要的失物。而且也有事情想要問你。」
  「很高興你能過來。」
  「都到這種時候還能說這種話,你爛好人的程度真是讓人起雞皮疙瘩。」
  說得也是。自己也覺得自己到底是不是白癡?明明自己和同伴都被折磨得那麼嚴重。
  「你想問的——是有關那件T恤上的代徽,對吧?」
  「沒錯。」
  我再向前踏了一步。
  「為什麼會完成呢?」
  我瞄了舞台一眼。女主唱正在向觀眾席靜靜地述說當中。在她肩膀和側腹部的標誌,並不是未完成的、像煙火一樣的圖案。
  而是充滿繽紛色彩的漸層鳳蝶。
  原本應該已經失去的——
  「說真的,連我也不知道。因為完全沒有被告知。」
  煉次哥皺起了眉頭。
  「把你叫出來的人其實不是我。」
  「你在說什麼——」
  煉次哥的話說到一半就斷了。因為從我的腳底下,躲在吉他擴音器陰影旁的小小人影,起身站在光線中。
  長長的黑髮從肩膀滑下來。倒映在煉次哥防風型墨鏡上的是在逆光中浮現的黑底江戶友禪(註:日本自江戶時代流傳到現在的著名染南方法)松竹梅紋,身著振袖(註:未成年或未婚女性所穿的和服)手中抱著大型熊布偶的身影。
  對此我還是感到疑惑。這不是和服嗎?
  這名嬌小偵探當準備告知對方真相、終結案件時,記得都是穿著喪服的,不是嗎?
  「首先,我必須先剔除你的擔憂。」
  愛麗絲一邊握緊我的皮帶,一邊對煉次哥說明。
  「那件T恤是偽造的。它並不是刺繡,而是將圖案印上去而已。我想你從遠處看大概沒能發現到。在演唱會最後,那名主唱說不定會將它脫下並拋進觀眾席,但不用擔心。你最寶貴的真品,我還保存得好好的。」
  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被防風型墨鏡遮住的煉次哥的表情。
  「你是誰——」煉次哥欲言又止。「原來你就是偵探。我只聽說過而已,有個具備奇怪技術的噁心小鬼。」
  「並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死者的代言人。」
  愛麗絲的聲音穩如泰山。
  「為了只是守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生者,或只是給予生者安慰而羞辱死者。」
  「不需要說明身份。你是從哪裡拿到那個圖案的?那東西是——」
  「跟你說過,那就是死者的話語。」
  被愛麗絲打斷了話,這時終於看得出煉次哥的臉開始扭曲變形。
  「是從你最重要的女性那裡拿到的。」
  「為什麼!?喜善早就已經死——」
  「她還活著。」
  原本應該充滿熱氣的空氣,在一瞬間凝結並發出了破裂聲。
  我止住了呼吸,並直盯著身旁的愛麗絲看。她的目光往上抬起,將我的目光給接住。原本抓著皮帶的手放了開來,這次換成觸碰我的胸口。觸碰在我胸口上刺繡的樂團標誌。
  「這東西就是最後的關鍵。」
  愛麗絲的聲音重迭在手上。
  「這個像榻榻米的網狀刺繡叫作查麗絲。足只存在於韓國的傳統刺繡技術。」
  我吞了一口氣。愛麗絲的視線再度轉同到煉次哥身上。
  「喜善她在五年前的案發當天,被刺中腹部而身受重傷。送到口風很緊的外科醫師那裡。而且手術足成功的。」
  「你說……什麼?」
  煉次哥發出呻吟。我不自覺地握緊放在愛麗絲肩膀上的手。
  「喜善她獲救了。然而卻因為受到重傷而取出了幾個內臟。我猜測子宮和卵巢應該是全數取出了。喜善她失去了身為女性的機能,而且身體無法再像以往自在地行動,後籐田則是交付了和醫師遮口費相等金額的款項。你所謂第四代讓你看到的一千萬圓匯款就是這筆錢。匯款對像則是第四代的熟人,位於足立區的不動產業者。而這筆一千萬,被拿來當作租借位在北千住站前的某棟大廈,其中一層樓的訂金來使用。」
  我不難想像,眼鏡底下正露著透明卻不持久的微笑。
  「喜善無法再繼續擔任陪酒小姐的工作了,但她卻獲得自己夢寐以求的店舖。她拋棄了自己的所有過去,包括身為女性的自己。並且隱藏了和你或是第四代之間存在的所有回憶。將名字的兩個字倒過來,現在——以一個男性身份活著。」
  煉次哥將防風型墨鏡拉到額頭上。在他被光線所照射的雙眼中,到底蘊含著怎樣的感想,我無法得知。那是因為我的視線,就快要被滿出來的東西給覆蓋住了。
  在那溫柔的笑容下、在傷口下隱藏著的真正名字。喜善。
  「她還活著。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
  「為什麼!?」
  煉次哥的聲音穿透了黑夜。
  「為什麼……?那壯仔他,為什麼——」
  語尾被急促的喘息給吞沒。
  「你說為什麼?全都是為了你和喜善。喜善她唯獨就是不希望讓你知道。包括她是別人情婦的事……包括她已經懷孕的事。」
  別再說了。我用不成聲的聲音訓誡她。告訴他又能怎樣?沒有任何人能得到幸福,不是嗎?
  那又為什麼?
  「然而,這種想法實在是太差勁了。」
  愛麗絲用冷冰冰的口氣說明。
  「我現在打算打破身為偵探的禁忌。什麼死者的話語?無聊!只不過是為了那麼一丁點的慰藉就污蔑了人類選擇的權力,這種事是不破允許的。因為我們都活著。活在現實的世界裡。既然是如此,隨時都能傳達活著的話語。到底再次取回連結?或是繼續切斷關係?都是能選擇的。不論那是多麼地痛苦,身為人類就應該接受並選擇。任何人都不具有抹殺那選擇權的權力。不是嗎?」
  第十六節
  我忽然驚覺並忍受著喉嚨的疼痛,抬起頭來。因為我發覺到,愛麗絲的最後一句話並不是針對煉次哥所說的。
  被開啟的門消去了延伸出的光線邊端。
  隔著回頭觀看的煉次哥,看見了那個身影。染白的頭髮,刺在裸露出來的肩上的鳳蝶,這些全都凝結在藍色光線的交界處。
  原本我打算要奔跑過去的,但愛麗絲卻從我身後抱住我、將我給拉住。
  「別去。這不是你該出場的時候。」
  「可、可是!」
  明明不是可以活動的身體才對,因為一直陷入昏迷狀態。
  「壯仔……」
  煉次哥輕聲叫出名字,並將取下的防風型墨鏡丟棄在地面上。第四代用背頂著門慢慢踏進了光線中。他到底是怎樣拖著那種身體逃出醫院的?被血弄髒的衣服是遭到襲擊時所穿的。原本應該放在病床旁邊。也就是說,他是從醫院直接到這裡的?
  我聽到在黑暗中,第四代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們全都給我說出來了?」
  發出的聲音掉落在佈滿電纜的地面上。並未失去兇猛目光的野狼,穿過煉次哥的肩膀直瞪著愛麗絲看。
  「沒有錯……你太晚來了。」
  愛麗絲的回答。
  忽然間,從背後又再度傳來沸騰的歡呼聲。大概是中場的樂手發言時間已經結束了吧?第四代一度閉上了雙眼。搖了搖頭,接著又將視線抬起,這次是直直朝著煉次哥的臉孔看。在這當中,兩人之間並沒有任何的交談。只剩下燒焦的空氣而已。
  「……真是很神奇。」
  煉次哥開了口。雖然他是背對著我的,但我卻清楚地看得出他的笑容中帶著悲傷。
  「原本以為碰到面會飛來更多東西,抱怨或怨恨或怒罵之類的。我本來想要活得更有品味點的,所以才不想見到你。哈哈。不過呢,該怎麼說啊?什——麼都想不出來。」
  「若從你身上拿走了壞嘴,那還剩下什麼?不就只剩下動手動腳的壞習慣而已?」
  「說得也對。又沒錢,也沒女人,還沒朋友。」
  我心想,為什麼會這麼平靜呢?明明背後一直吹來觀眾們的尖叫聲、用腳踏地的聲音、掌聲和口哨聲。為什麼兩人的對話聲讓我耳朵感到刺痛到不行,怎麼會如此平靜?趕快唱下一首歌吧?唱一首可以將這種寂寞一掃而空的歌曲。我只能祈禱著。
  「……我真的很羨慕你。說這種話你會不會笑我?」
  「一點都不好笑。」
  「是沒錯,但那也是真的。我根本一無所有。」
  「在那邊呆呆站著的,我的義弟……你不是一來到東京就遇見他嗎?看來你大概還剩下一點芝麻綠豆大小的幸運吧?」
  「這樣說也沒錯。」
  我聽著兩人的交談,幾乎就要在愛麗絲的懷中哭了出來。
  「去買張樂透吧?如果中個一億圓,你的腐爛人生應該也會變好點。」
  「我會參考看看。你能不能順便告訴我該去哪個投注站?該買哪些號碼?」
  「你去所有投注站買所有號碼,這樣一定會中。」
  「你怎麼還是這麼聰明啊?」
  接下去的話語全都乾枯了。
  第四代和煉次哥,一步步地接近對方。
  「該怎麼辦啊?我已經隨便了啦。只要能討回些東西就好。」
  「明明就是你自己創立的幫派,你自己定下的規矩。應該自己要遵守才對。」
  「也對。老天爺,到底是挺誰的啊?」
  我在愛麗絲的手中掙扎。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在這種時候,我無法掙脫這雙纖細的手?
  「請、請不要這樣!第四代他受重傷!」
  「你給我閉嘴!」
  野狼的怒吼。兩人同時將拳頭舉到臉部的而度。就在這時候,背後響起流暢、具有爆發力的吉他獨奏。照明就像是被解放開的湍流一樣,將我和愛麗絲,煉次哥以及第四代的影子,在地面和牆壁上激烈地散佈。音樂節奏和貝斯伴奏,兩者重迭在一起,一口將空氣加熱。
  嘹亮的歌聲彈了開來。兩個影子同時跳起並互相交錯。我將愛麗絲的手臂掙脫開打算奔跑過去,然而卻被從身後抱住膝蓋,整個人向前倒了下去。在模糊不清的視線裡,我看到其中一方的影子慢慢地跌落在地面上。
  歌曲更加激烈地傾瀉而下,拍擊我的背部和肩膀。像雷聲般的連續擊鼓聲,敲擊我全身的貝斯律動,宛如有著火焰鱗片的蛇般纏繞的吉他樂音,全都和歌聲結合在一起,將我的世界一點一滴地侵蝕殆盡。
  接下來,站著某一方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近倒臥的那一方。然而卻並未停下腳步,跨越對方身體後往門的方向走去。倒臥在地面上的人影問:
  「你剛剛做了幾次假動作?兩次?」
  「是三次。」
  站在門旁邊的人影頭也不回地回答。
  「你難道都沒有退步之類的?真是無趣。」
  「是你自己太鬆散了。」
  「是嗎?」
  我心想,到底誰是誰呢?因為我的視野早已沉沒在水中,根本無法判斷到底是誰獲勝了?
  因為,兩人再度重逢了。只有在這個時刻,可以將在結拜時同時交換的最重要的東西——將兩人的語言還給彼此,再一次地互相確認。
  「你真的是個笨蛋。」
  「我知道……但是沒有其它方法了。你犬概怎樣都不能理解。」
  「我當然理解、笨蛋。」
  連接到走廊的門開啟。
  「我實在是沒救了。」
  將人影和不穩的腳步吞沒在內,門被關了起來。
  在黑暗中,另一個人影站了起來,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防風型墨鏡。我原本想對他說些話。然而,愛麗絲緊握住我的手,切斷了我的聲音。
  腳步沿著緊鄰著觀眾席的矮小搜梯滾落,門被開啟,流進來渾厚的歡呼聲。
  當這聲音再度被黑暗給打斷時,在我身體周圍,剩下從舞台沿著地面傳來的激烈卻又的節奏和歌聲,以及位在身後的愛麗絲的體溫。

《神的記事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