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看著用膠帶貼在屋頂門口,寫在粗糙白紙上的「禁止進入」的標語,突然想到一件無聊的事。有人說人生中有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也有人不這麼想,而我毫無疑問支持前者。如果所謂「無法挽回的事」指的就是死亡,但死亡的一瞬間就已經不屬著人生的範疇,所以「無法挽回的事」也就不成立了。
  可是他人的死呢?那也是無法挽回的事嗎?人的確不可能死而復生,所以因為某人的死而空出來的心房就用其他人或是其他事物來填滿;也可以把心扉關起,用膠帶封起來。至著做不到的人就割腕自殺,所以人生果然沒有無法挽回的事。如果是上星期的我還可能就此釋懷,但是親眼目睹連死都死不了的人之後,我學到更糟糕的教訓。
  人生只有無法挽回的事。
  雖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對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屋頂的門已經被鎖起來了。屋頂好像暫時被封鎖了的樣子。彩夏跳樓自殺的屋頂不是我們照顧盆栽的南校舍,而是相反方向的北校舍,可是問題重點似乎不在這裡。
  我轉了轉門把,放棄打開屋頂的門,走下樓梯。我大概不適合當偵探,如果是能幹的傢伙,大概會想盡辦法借到屋頂的鑰匙,或是爬上排雨管達到目的地吧!
  偵探助手。
  我和愛麗絲之間的僱用(?)契約成立是第二天的事。愛麗絲把我叫了出來,讓我說出所有我知道的關著彩夏的事。真是一點都不懂得體貼的傢伙,結束痛苦的一小時之後,愛麗絲很乾脆地說:
  「嗯,我懂了,所有線索都連起來了。」
  謎底究竟是什麼呢?愛麗絲卻不肯告訴我。
  「我現在所知道的只是真實,不是事實喔!」愛麗絲的話讓我一頭霧水。
  「真實跟事實……哪裡不一樣?」
  「真實,說穿了不過就是直覺罷了,只要我自己知道真實就夠了,但是我的矜持不允許自己只向委託人報告真實就算完成任務。」
  「嗯嗯……因為沒有證據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才叫你幫忙做雜事,也就是你用勞動支付情報的費用。我現在就告訴你情報,不就得不到相對的報酬了嗎?如果你想跳過事實,只知道真實的話就自己調查吧!來吧!像被遮住眼睛的驢子一樣努力工作吧!」
  昨天愛麗絲握著我的手幾乎要落淚的那一幕好像一場騙局,今天她又用平常的語氣對我說:
  「像之前一樣繼續園藝社的活動,仔細觀察彩夏踏過的所有地方,那就是我交給你的第一件工作。」
  所以我繼續走向花圃。
  放學後的中庭看不到半個人影,可能是因為現在是準備聯考的季節,也可能因為是冬天,但是另一個理由應該是擴散在花圃與校舍間的巨大黑色污漬。我站在黑色污漬旁看了一會,第一次親眼看到的真實死亡氣息,現在還遺留在現場。雨水或是冰雪也許會沖洗掉一切,但是現在污漬還明顯地留在地上。
  其他什麼也沒有。
  做這種事可以幹嘛嗎?愛麗絲說已經明白彩夏自殺的原因了,可是找不到遺書,警察又保持沉默,週刊小報也只是針對彩夏說不上良好的家庭背景炒作了一陣子。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事物,從充滿機器的小房間裡就可以看到嗎?
  光是想也是沒意義的,我走向最後的目的地——校舍後方的溫室。那是彩夏的聖地。我從職員辦公室借來鑰匙,打開門就聞到強烈的草味。
  地板的面積大概是我房間的兩倍大,面積應該有十二張榻榻米大。溫室內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映入我眼簾的只有快要枯萎的熱帶植物盆栽並排在左右的架子上,一朵花也沒開。彩夏跳樓之後誰清理過了吧?
  抬頭一看,天花板上是縱橫交錯的管子,有些地方裝了像蓮蓬頭的噴水器。大概會自動噴灑肥料或是水吧?還有補充照明裝備。明明是都立的普通高中,為什麼有這麼高級的溫室呢?是預算太多嗎?
  我坐在花架的下段,靠在空的架子上。閉上眼睛,任由身體沉浸在溫水般的泥土氣息中。
  找不到阿俊,彩夏又已經不在了,屬著我的地方只剩下我一個人,只有住院跟關進拘留所的毒蟲日益增加。
  胸前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起身,結果頭撞到上面的架子。
  『是我,你在認真工作嗎?該不會躺在那裡翻來覆去胡思亂想吧?我雖然是尼特族,但是對其他人的怠惰可是很嚴格的,給我記住。』
  電話的另一邊傳來少女的聲音。我忍不住環視溫室一圈,該不會被偷裝了監視攝影機吧?
  『你現在還在學校吧?』
  「……嗯,我在溫室,有好好照你說的話仔細觀察溫室。」
  『那正好,我有事情要你確認,那問溫室有兩個入口吧?』
  我站了起來,有兩個入口?
  我進來的那扇門對面,的確還有一扇一樣的鐵門。
  愛麗絲為什麼會知道呢?溫室有兩扇門很普通嗎?還是她在網路上四處搜尋找到的呢?
  『去打開另一扇門。』
  「可是門的另一邊就是牆壁喔!」
  溫室在學校的一角,看起來好像被四周的圍牆推擠。
  『你以為我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別說廢話,照做就是了。』
  打開內側的鎖,轉了門把後馬上傳來沉重的咚地一聲,只打得開十公分左右。
  「打不開唷!」
  『……你聽到了嗎?嗯,那應該是那一帶……板子?應該就是那個吧?』
  愛麗絲突然說起我聽不懂的話,聲音也有點遙遠。啊,她搞不好正在跟其他人講話。當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握著門把的我往前傾,差點要跌倒。
  門的對面有人影,抬起頭的我和猛獸的銳利眼眸四目相接,那一瞬間我腦袋一片空白。
  是第四代。
  為什麼是第四代?而且為什麼門會打開呢?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實在不懂。
  第四代一手拿著手機:「門開了,是啊,對。嗯……沒有,都被處理掉了,什麼也沒有。繼續盯梢也是浪費時間。」回答第四代的聲音我剛剛也聽過。
  『那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我想你眼前應該有驚訝到跌倒的鳴海,跟他說明一下,我可是很忙的。』
  「喂、喂喂,愛麗絲!」
  第四代的手機沒了聲音。過了一會,令人不適的沉默飄蕩在我跟第四代之間。第四代嘖了一聲進入溫室,我慌慌張張地讓開。然而第四代只是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我栘開視線,望向門外,終著解開了眼前的謎題。
  門的另一邊可以看到塔型木牌和被沙塵所覆蓋的骯髒墓碑,那是鄰接學校的墓地。靠近溫室入口的牆正好倒了,只是用大型合板擋住而已。
  可是愛麗絲為什麼會知道這條捷徑?而且為什麼第四代會出現?
  第四代無視著我,用手機四處拍攝溫室的樣子。
  「為什麼第四代會出現在這裡呢?」
  「不准叫我第四代。」
  「呃,那我可以叫你壯大哥嗎?」
  「你什麼時候變成我們幫裡的一分子了?」
  『鳴海,第四代姓雛村,所以你可以叫他小雛雛,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嗚哇,愛麗絲還沒掛掉我的手機。第四代露出兇惡的表情把我手機搶了過去,掛斷電話。我還以為他會把手機捏碎。
  「……小、小雛雛?」「我宰了你!」第四代把手機塞到我嘴裡,這個人是在幹嘛!
  「你的工作是打開溫室的鎖吧?事情辦完了就趕快滾回去。」
  面對第四代的發言,我只能驚訝。
  「……這是怎麼一回事?」
  「愛麗絲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我覺得很淒慘地點了點頭,第四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那就自己好好想一想。」
  第四代跟彩夏的關連……
  ……是阿俊。只有阿俊,還有ANGEL·FIX。
  那麼,彩夏自殺也是因為阿俊嗎?可是那跟溫室有什麼關係?好幾塊記憶的碎片在我腦海裡打轉,就像不知道完成圖的拼圖。
  「等一下,請等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叫住正要走出溫室的第四代,轉過身的第四代,那雙狼一般的眼睛看起來更加兇惡了。
  「……毒品跟彩夏有關係嗎?為什麼,有什麼——」
  「當然有關係,你是白癡啊!要不是因為有那種東西,你現在還可以持續和平的園藝社活動。沒出事你就不會發現情況不對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通往墓地的門被重重地關上,只剩我一個人站在溫室裡,花草散發出微溫的熱氣。
  是因為毒品的緣故嗎?彩夏會死是因為可惡的粉紅色藥錠的關係嗎?為什麼?是因為阿俊做了什麼嗎?
  都是ANGEL·FIX的錯。
  不管我怎麼思考,都沒有進展。我放棄思索,回到職員辦公室,歸還溫室的鑰匙。當我正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小百合老師叫住我。
  「這種時候問你不是很恰當,可是關著園藝社,你想怎麼辦呢?」
  「怎麼辦?」
  「畢竟……出了這種事,現在成員又只剩你一個人了。」
  啊啊,對喔,我想起和彩夏相遇那天,聯繫我們的約定。
  「我當然是希望你繼續下去,也會問其他學生有沒有興趣加入,也有些老師說花圃沒人照顧是不行的。」
  我沉默下來,陷入思考。說實話,關著園藝方面我一點也不懂,要我一個人繼續社團活動直到四月募集新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也不想讓花圃跟溫室荒廢,因為那是屬著彩夏的地方。
  就算她已經不會回來了。
  小百合老師似乎誤解了我的沉默。
  「對不起,突然問你這種事,我想你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你不想繼續參加這個社團,我不會勉強你的。」
  「那個……」
  小百合老師已經當了五年老師,明明未婚卻因為長得過分明艷動人而有傳言說她是寡婦。以艷麗的雙眸發出愛嬌的眼神是老師的武器,被她從正下方這麼一看,我就投降了。
  「我不是不想繼續……」
  「是嗎?」
  小百合老師露出放心的表情。
  「那是篠崎同學非常珍惜的花,所以希望能盡量把它留下來,溫室裡的花也快開了……」
  ……快開了?
  「溫室裡的植物幾乎都不見了,那不是老師處理掉的嗎?」
  小百合老師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不見了?真的嗎?」
  老師把原子筆抵在下唇,思考了一會。
  「難道是篠崎同學處理掉了嗎?」
  彩夏處理掉了?
  也許是這樣沒錯,作為善後……不對,等一下……
  我想起那時候第四代說的話,他和愛麗絲通電話的時候說過:「都被處理掉了。」
  溫室和彩夏。
  阿俊。
  ANGEL·FIX。
  散落腦海的碎片開始組合了起來。
  騎腳踏車飆去拉麵店的時候是一月,太陽下山得很快,只看見大樓一樓的紅色燈光穿過門簾,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我騎著腳踏車直到撞上店舖後面的塑膠桶才停了下來,踹下腳踏車架後立刻跑上逃生梯。
  正當我要跑上逃生梯的時候,明老闆從廚房裡叫住我。
  「進來坐。」
  「我現在有急事。」
  「少廢話,坐下來,不坐我就揍你。」
  因為明老闆大力地揮舞湯杓,我只好乖乖地進了店,坐上櫃檯的位子。
  明老闆在我眼前咚地一聲放下紙杯,是柚子冰沙,酸酸的味道像用冰針刺腦袋。身體的熱度彷彿被冰沙所吸收,之後又傳來些許辛辣,真是不可思議的味道。我突然想起現在是冬天,身體開始打顫。
  「冰沙裡放了姜。」
  「喔……」這麼一說,的確是姜的辛辣。姜和柚子意外地對味呢……
  「這是吃了之後會讓身體溫暖起來的冬季特製甜點。」
  明老闆得意地笑了,挺起用繃帶纏住的胸部。
  「我老爸是光靠毅力就能活下去的戶外體育派,我以前常常被帶去冬天的山裡或是在冰冷的水裡游泳,那時候常常靠著啃煮湯用的生薑撐過來。」……這是忍者的修行嗎?
  「可是我小時候其實不會游泳。」
  「咦?」
  「幹嘛那麼驚訝,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完全沒辦法想像明老闆小時候的樣子。
  「不會游泳的人溺水的時候不是會亂揮亂動嗎?我常常因為這樣而被老爸罵。不會游泳就乖乖不要動,自然就會浮起來了。可是對著快溺死的人來說,是想不到這些的。」
  那時候明老闆停了下來,盯著我看。我這才發現原來明老闆是在教訓我,雖然她不明說。
  我的腦袋冷靜了下來
  的確,數分鐘之前我被衝動所驅使,想去見愛麗絲,掐住那個睡衣女孩的脖子叫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待清楚。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問什麼好,壓根兒沒想過要問的問題,真是個笨蛋。
  我的肩膀垮了下來。不會游泳的人只要不動就自然會浮起來了,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明老闆……」
  「嗯?」切著蔥的明老闆停下來,拾起頭。
  「關著……彩夏不在了這件事,你怎麼想?」
  「你是笨蛋啊,這種事情不需要參考別人的意見。」
  明老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真的生氣了。
  「我跟你說我去探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就會覺得自己也得這樣做嗎?如果我跟你說我覺得無所謂,你就覺得什麼也不做就好了嗎?」
  明老闆的話就像第四代的拳頭一樣,重重地頂著我的腹部。我低著頭握住冰淇淋杯,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來一直以讓人驚訝的模式重複做著蠢事。
  我低著頭站了起來。
  「我去一趟愛麗絲的事務所。」
  「嗯。」
  我眼前出現明老闆伸出的手,她在櫃檯上放了一個有蓋子的紙杯,正是我剛剛吃過的柚子生薑冰沙。
  「拿去給那傢伙,我想她今天心情大概也很差。」
  正如明老闆的猜想,愛麗絲的樣子確實很糟。明明是寒冷的一月,冷氣卻開得很強,床前的Dr.Pepper空罐堆得像蜂巢一樣。床上由摩卡熊寶寶(第四代已經發揮職業級技術修好耳朵了)帶頭,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大軍團團圍住她,而她額頭上貼著退熱貼,眼睛下也出現了黑眼圈。
  「你真有勇氣,居然以一身俄羅斯軍人般的厚重打扮跑來我的領域。兩條路讓你選,看你是要馬上脫掉看了就熱的運動上衣,還是滾出我房間。」
  「……我每次都想問,為什麼你冷氣都開得這麼強呢?」
  「長在你頭左右兩邊的東西只是搬運用的把手還是怎樣?我問你要滾出去還是要脫衣服!」
  我苦著臉脫了運動服,冷死人了。愛麗絲朝堆滿了機器的牆壁揮揮手。
  「我的眼睛跟耳朵只要運轉就會發出熱能,跟永遠的黑暗與寂靜比起來,寒冷算什麼。」
  「可是我覺得人類沒有必要配合。」
  回嘴的我因為寒冷而牙齒打顫。
  「真傲慢,你真是令人驚訝的人類中心主義者,一點救也沒有。難道你要環境配合人類嗎?那正是愚蠢的行為。根據不確定性原理和不完全性定理,自從人類輸給神之後,便發現與其用哲學或是自然科學改變世界不如改變自己比較快。大家早就轉換方向了,只有你還一個人站在快沉的船尾,空虛地揮舞鏈金術師的大旗。真是難得一見。要是把你拍成電影,一定可以一舉拿下所有大獎。」
  「呃……」
  哼哼,原來我是傲慢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原來如此,被愛麗絲說了我才第一次發現。雖然怎麼聽都很明顯是愛麗絲在狡辯,可是輸給寒冷跟滔滔辯論的我早就舉起白旗投降了。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連毛衣都脫了比較好吧?」
  愛麗絲眨了大大的眼睛。
  「……你真的是個怪人。空調明明最是環境配合人類的產物之一,為什麼你這麼乾脆地放棄辯駁呢?你好歹說我才是人類中心主義者啊!」
  「不……」
  我突然發現自己被愛麗絲痛罵後反而會安心,不免有些心急。簡直就像無可救藥的人一樣。
  「我現在累壞了,沒力氣反駁。」
  因為愛麗絲又要開口,我趕快把冰沙遞過去讓她閉嘴。
  打開蓋子的愛麗絲因為柚子的香味而眼睛發亮,可是剛吃了一口,馬上發出「嗚嗚」的呻吟,眼睛也瞇成一條線。
  「怎麼了?」
  「好辣……」
  愛麗絲眼角含淚地說道。有辣到讓人想哭嗎?
  「老闆真是太強了……連我都無法預測的驚奇……嗚嗚……」
  「你沒事吧?」
  「……我沒事,太好吃了,我要全部吃掉!」
  愛麗絲以一副噘著嘴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吃著冰沙,每吃一口就渾身亂扭。
  「別太勉強啦,剩下來的我幫你吃。」
  「你這傢伙怎麼這麼貪心!明明就在樓下吃了一堆,居然還想來搶我的份,我一口都不會分你的。」
  愛麗絲朝我吐了吐舌頭,然後花了十分鐘吃完冰沙。吃完之後辛辣的口感似乎還留在舌頭上,只見愛麗絲噘起嘴巴,眼睛瞇成一條線,好像要說什麼似的在毛毯上胡亂揮動著雙手,我從冰箱裡拿出Dr.Pepper遞給她。
  一口氣喝完Dr.Pepper,愛麗絲歎了一口氣,心情似乎好多了。
  「身為偵探助手,你也累積了相當多的經驗呢。不用我說也可以完成主要的工作,這樣才勉強算是還可以的助手。」
  「助手的主要工作是拿Dr.Pepper啊……」
  「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不,我很清楚你又要說什麼了!
  「接下來先解決你的問題吧!第四代應該沒有跟你說明。你有問題就盡量問吧!雖然我不一定會回答。」
  這算什麼?
  我陷入思考。的確,不管我問什麼大概都會被愛麗絲當做笨蛋,不見得會回答我。只是有時候不回答也是一種答案。
  而且……
  我也不是永遠都在黑暗中找不到路。
  「你不是有事要問我嗎?」
  愛麗絲彎起膝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歪了歪頭。
  「我在想要問你什麼。」
  「稍微有些成長了呢!」
  大概是因為明老闆給的柚子冰沙的緣故吧。如果我直接衝進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定會被愛麗絲當作笨蛋。
  我想了很久才說:
  「可以給我一份ANGEL·FIX的資料影本嗎?就是有照片的那份。」
  笑容從愛麗絲的臉上消失,她一時沒有回應,房間裡只聽得到電腦風扇的聲音。我直覺地反應:啊啊,我問對了。可是,同時也覺得心臟好像被硬塞到腳底。
  終著,愛麗絲呢喃了:
  「你做好挖墳侮辱死者的心理準備了嗎?」
  我——
  微微地點了點頭。
  愛麗絲露出哀傷的眼眸,點頭回應我。
  「我明白了,資料給你。可是給你之前,有事情要拜託你。」
  要當助手總是得付出昂貴代價的,愛麗絲坐在床上朝我招招手。咦?等一下?上床?她是叫我上床去嗎?
  「你磨磨蹭蹭個什麼勁?你的手長到可以從那裡按到這個鍵盤嗎?」
  「……鍵盤?」
  「我拜託你的工作要用電腦,所以叫你來這邊。」
  「啊,喔喔……」
  為了不讓我那相當丟人的誤會被發現,我轉過身站了起來。
  「呃,我可以上去嗎?」
  「趕快上來。」
  在床單上,我客氣地用膝蓋移動到愛麗絲身邊。跟女孩子同在一張床上,讓我覺得很緊張。
  「你很會修圖片吧,這些照片的變形就交給你了。」
  愛麗絲指了最下面的螢幕,Photoshop已經啟動,畫面上出現年輕的尖下巴男子。
  「變形?」
  「對,因為這是要大量影印分發用的資料。你沒聽過嗎?人類不是依照物品原本的樣子去記憶的,所以比照片更強調臉部特徵才容易符合記憶中的印象,肖像畫也是一樣的道理。」
  啊啊,我好像有聽過。我的視線又再度回到電腦螢幕上。
  那時候,一陣惡寒沿著我的背脊往上竄。我見過這個男人。可是在哪裡見過的?
  「……這個人是誰?」
  「他叫墓見阪史郎,是個研究生。」
  我吃驚地看著愛麗絲。墓見阪?
  再一次回到電腦螢幕。尖銳的下巴、知性的臉蛋,這應該是駕照之類的證件照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我在腦中試著幫他加上無框的眼鏡……想起來了!沒錯,就是阿俊不見那天,我在斑馬線附近遇到那個令人覺得不快的男子。
  「他七年前進入T藥科大學,只是念的不是藥劑系而是生命科學系,若說是研究遺傳基因的學科好像也有點語病。聽說他成績很好,十九歲的時候還到伊朗留學,應該是那時候發現的。」
  發現?發現什麼啊?
  「就是它啦!」
  愛麗絲遞來一疊紙給我,最上面的一張資料就是紅色花朵的照片。是那時候我看到的資料。
  「原本照片上的花沒那麼稀奇,也不會產生那些藥效,墓見阪應該是發現了它的突變種。在研究室裡,從生物鹼相近的植物中發現的。這是勞動報酬,我先付給你羅!先不管資料……」
  愛麗絲轉向螢幕。
  「事件相關人士不只墓見阪一個,我在網路上徹底調查了可能跟他有關係的所有人。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毒品有關,總之呢,這完全是家庭企業式的毒品組織。墓見阪的父親是群馬縣有力的議員第二代,所以資金應該是從墓見阪平常的零用錢裡拿出來的。我也調查了他父親名下所有的不動產,還沒發現他們現在的所在地。真是周到又大膽呢,一介研究生從零開始,在網路上徵人、在這條街上培育原料、製造成品、然後便宜地販賣。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抓不到人的原因。」
  愛麗絲放大其他視窗一一讓我看,很少從正面照的照片,都是團體照的一部分或是解析度很低看不清楚的照片。
  「這是你從哪裡找到的?」
  「所以我說過我是尼特族偵探吧?最困難的就是找出墓見阪史郎的手機號碼,其他資料都是信手拈來。」
  我嚇了一跳,她真的偷查通聯記錄嗎?
  「原來你真的是駭客……」
  「我不是駭客。駭客(hacker)原本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對著搞大型惡作劇的人的尊稱,你說的應該是會盜取資料的黑客(cracker)。我跟黑客也不一樣,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是尼特族偵探,別說廢話,趕快把注意力放在畫面上。」
  愛麗絲抓住我的臉,把我轉回電腦螢幕前。
  最後一個視窗顯示的人我絕不會看錯,是阿俊。和彩夏一樣的眼睛,和彩夏相同的輪廓,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明明早就知道……我明明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你確定了……嗎?」
  結果我還是問了。愛麗絲用溫柔的聲音回答我:
  「還不確定,我所看到的世界也只是網路上無限的小視窗中有限的風景。阿俊偶然問在專門討論毒品的網站上遇到墓見阪,進而成了可以互借手機的朋友。也許阿俊只是透過墓見阪直接拿到ANGEL·FIX,並沒有參與販賣或是製造。我不能否認這方面的可能性。」
  愛麗絲的話聽起來像是在念劇本,讓人覺得非常空虛。
  「阿俊的行為有好幾個地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那天難得來拉麵店露臉,應該不是特地來跟彩夏要錢的才對。」
  「……咦?」
  「阿俊問過你吧?第四代有沒有來我的事務所。然後還說要問的事情就只有這件了吧?」
  「啊……」
  我想起來了,阿俊的確是這麼說過。那時候我不懂阿俊為什麼要問,可是現在知道阿俊背後所隱藏的一切,我就明白了。
  「他是來偵察……愛麗絲跟第四代是否開始調查毒品的事了嗎?」
  「這也是一種推測,還不是真相。可是這個假設會產生矛盾,聽好了,如果阿俊已經對我起了戒心,為什麼還要讓你看ANGEL·FIX?」
  我安靜了下來。
  的確很奇怪,如果覺得愛麗絲也許已經開始調查毒品了,應該就不會不小心在我面前露出嗑藥後神志不清的樣子。
  墓見阪那時候的確說過終著找到阿俊了之類的話,所以那是阿俊自己隨意的行為羅?
  我不懂。
  如果聽到ANGEL·FIX的人不是我而是反應更靈敏的人,應該會馬上連想到第四代或是愛麗絲正在調查這件事,而不至著變成這樣。如果不是告訴我……
  為什麼是我呢?
  為什麼阿俊要——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所以……」
  愛麗絲輕輕地舉起我的手,放到滑鼠上,畫面中的指標在震動。
  「我跟你一樣,你想靠資料跟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確認真實,我也為了確認真實,要找出阿俊本人。」
  合成六張圖片然後將它們拼成一張圖,一共花了兩小時。愛麗絲蹲在我身邊,一直盯著畫面上修圖的作業。平常她總是一刻也不停地講話,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安靜下來,害我好緊張。我努力不要看愛麗絲的方向,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腦螢幕上。脖子好酸,我第一次發現對方不講話的時候反而更令人在意。
  「愛麗絲,我做好羅。」
  「嗯嗯……嗯。」
  原來是睡著了,難怪她這麼安靜。
  「動作真慢,害我都睡著了。哼,做得還可以。」
  一句慰勞的話也沒有,算了。愛麗絲推開我,啟動郵件系統將壓縮後的檔案寄了出去,接著從亂七八糟的電腦架後面拉出電話。
  「……第四代嗎?嗯,是我。圖片修好了,我已經寄過去了……嗯?那是壓縮檔啦!壓縮過了。咦?只要點兩下滑鼠左鍵就好啦,印A4大小就好了吧?不不不,你電腦裡應該有小畫家吧?沒有嗎?啊啊,對喔,你的電腦是少校撿來改裝過的,好歹也下載個免費的繪圖軟體吧?什麼?聽不懂?好歹有個懂的人……」
  講電話的時候,愛麗絲的聲音有時候嚇人的低,有時候又像生氣般高昂。講到最後,愛麗絲大叫:「我受夠了!算了!我叫鳴海馬上過去,你給我等著!」之後就把電話掛斷了。咦?等一下……關我什麼事?
  「所以就是這樣……」
  愛麗絲看了看我堅決地說。所以就是怎樣?
  「平阪幫的人連電腦的基本常識都不懂,真是糟糕。就算是神來教誨笨蛋也會覺得很無奈,所以你去比較快。」
  「呃,不,等一下……」
  「這也是助手的工作,趕快給我去。」
  不給我任何反駁的餘地,我被趕出偵探事務所。
  「沒想到有一天會要你幫忙……」
  第四代苦著一張臉說。乎阪幫內側的房間裡有簡單的床、小廚房、冰箱,房間深處則是辦公桌和簡陋的電腦。像是被螢幕的光芒吸引一般,由第四代領頭,所有小弟整齊地排在我身邊,而我縮著身子地坐在正中央的椅子。
  「壯大哥,大家已經開始在底下集合了。」
  打開門進房的小弟如此報告。
  「喂!趕快弄好!」
  高個子的小弟越過我的肩膀盯著螢幕這麼說,還敲敲我的腦袋。是之前見過的保鏢其中之一,個子高得像電線桿。
  「現在正在下載檔案。」
  我一邊心想為什麼自己會遇上這種事,一邊連上提供免費軟體的大企業網站,下載了最簡單的影像處理軟體。少校似乎只灌了最基本的應用程式,硬碟裡幾乎都是空的,只有郵件軟體有被用過的跡象。我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都精通電腦,現在卻深刻體會到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一打開我處理過的圖片,周圍的人馬上發出一陣驚歎。不需要那麼驚訝吧?調整解析度轉成A4大小然後列印。在身著印著代徽黑色T恤的男子們屏息守護之下,彩色印表機緩慢地吐出印了六張人像照的紙。
  「喔喔!」
  「好厲害!」
  「奇跡!」
  「太厲害了,厲害到我都看不懂在幹嘛。」
  「喔喔,再印個五張……不,麻煩您再印五張。」
  一共六張圖列印完成之後,剛剛催促我的電線桿男現在則是眼眸濕潤地抓住我的肩膀。
  「對不起!不虧是大姊的助手!我錯看大哥您了!」
  「大哥辛苦了!」
  「辛苦您了!」
  不不不,別這樣對待我。第四代苦著臉把六張紙從我手裡拿了過去,發給大家說:「別要笨了,拿去便利商店,每張印個兩百份。」
  「遵命!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
  「遵命!」
  平阪幫事務所所在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裡,已經聚集了相當人數。最多只停得下二十台車的陰暗空間裡現在擠滿了人,在黑暗中交互低語。運動外套和大衣的下擺交互摩擦,棒球帽和針織帽擠得密密麻麻的。大家都只是沒事就在中心街道晃蕩的普通年輕人而已。一百人……兩百人……不,人數應該更多?冬日黃昏的寒冷完全被趕出停車場。裡面全部都是男人,所以散發出異樣的氣氛。演唱會開始前的會場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大哥,請往這裡走。」
  一個黑色T恤男拉住站在入口不知所措的我的袖子,帶我往右手邊深處走。別著代徽的傢伙像是啦啦隊一樣站成一列。不過,我只是來牽腳踏車的。我現在開始認真地後悔,早知道就停在外面了。
  「平阪幫有這麼多人嗎?」
  黑色T恤男似乎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
  「不,真正入幫的只有二十幾個人,可是這一帶的小團體都聽壯大哥的話,沒有工作的傢伙也都歸壯大哥管,只要叫一聲大家都會來。」
  我歎了口氣,環視蠢動的人群。人散發的熱氣讓我頭痛。正當我挺直背脊、四處張望,心想:「找到腳踏車就趕快逃回家!」的時候,吵雜聲突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第四代身上。第四代背對外面青白色的燈光,從停車場入口的斜坡走了進來。深紅色的外套因為氣壓所產生的風而被捲起,可以感受到所有人都在等待第四代開口,腳踏車的事情也一瞬間從我腦中消失了。
  「有人在這一帶亂丟垃圾。」
  第四代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是長了翅膀的粉紅色垃圾。警察一直到最近有人被捅了才開始動了起來,因為這種藥只出現在這條街上,而且也不是組織性的販賣。製造販賣的人跟我們一樣都只是小鬼。」
  兩百個男人同時點頭,形成了一股波浪。
  「這件事就由我們自己解決。因為毒癮犯了而口吐白沫的人、被嗑了藥後神志不清的藥頭所刺傷的人,都是我們的夥伴。警察不等死了四、五個人大概是不會行動的,那時候就太遲了。誰可以阻止這種事情發生呢?」
  回應第四代的問話,好幾種回答交織在一起。彷彿特快列車通過似的噪音在黑暗中響起,兩百個人一起舉手怒吼。就算在吵雜之中,第四代的聲音還是凜然嘹亮。
  「對,只有我們。如果交給警察的話,那些笨小鬼就可以再放肆一個月左右,關進安全的監獄或是少年監獄,三年之後就會被放出來。」
  可以聽到陣陣「開什麼玩笑!」「宰了他們!」的怒吼。我打了個冷顫,超過兩百匹凶暴的野獸因為第四代一聲令下,同時被放出街頭。
  「都拿到照片了嗎?刊在上面的傢伙還不確定跟毒品有沒有關係,所以找到了也絕不准輕舉妄動。逼供是平阪幫的工作,不要連你們都冒被逮捕的風險。光找人也可以,影印照片發給大家也可以。找到賣藥的傢伙,就算沒有刊在這張紙上也要抓過來。事情全部結束之後,由平阪幫來收拾。」
  第四代看了看我——不,是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黑衣男子們。
  「好好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讓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對這條街出手。」
  兩百多名人潮流出去之後,我倒在空曠的停車場裡休息了一陣子。水泥地上映著留下來的平阪幫成員的長長影子。地板跟牆壁上好像都還殘留著方纔的野獸怒吼。
  「大哥,這是您的腳踏車嗎?」
  成員中的一人把我的淑女腳踏車從停車場深處牽了過來,我虛弱地點點頭。
  「謝謝你幫忙,其他事情我們自己來處理就好。你不要再多管閒事,已經沒有事情需要拜託你了。」
  第四代朝我的背影說道,接著就要離去。
  「喂!」
  我站了起來叫住第四代,轉過身的狼眼瞪著我。
  「如果……你們找到阿俊……打算怎麼辦?」
  「天知道,運氣好的話應該不用送去墳場,送到醫院就算了吧?」
  這是在開玩笑吧?阿俊跟第四代不是也認識嗎?可是我說不出口。
  「你以為我認識阿俊就會對他手下留情嗎?」
  第四代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的手下被捅了一刀,而且阿俊的妹妹也是被他害死的,已經變成植物人了吧?這樣你還能原諒他嗎?」
  這句話深深穿透我的心臟。
  彩夏,是被阿俊害死的?
  「你怎麼想不千我的事,但是找到的人要怎麼處置是我們的自由,也是我們的責任。」
  其他的平阪幫成員也一起認真地點點頭。
  第四代和其他成員走出停車場之後,我一個人緊抓腳踏車的把手勉強站立。
  彩夏是被害死的。
  彩夏……是被阿俊害死的。
  第二天,我拿著愛麗絲給我的ANGEL·FIX資料去學校。
  午休時間,我在教職員辦公室找到剛下課的小百合老師。
  「你怎麼啦?因為沒有朋友所以想跟我一起吃午餐嗎?不好意思,我得準備下午的課喔。」
  小百合老師還是跟平常一樣,不知道在興奮什麼。真是多管閒事,少囉唆。
  「我不是要找老師吃午餐,是有事情想請教老師。」
  「什麼事呢?」
  「老師之前看過溫室裡的植物吧?就是第二學期中的時候。」
  「是啊,我進去溫室好幾次過。」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那是從ANGEL·FIX資料裡剪貼出的花朵照片。遞出照片之後,老師歪著頭看了一會,然後「哦~」了一聲點點頭。
  「之前開了很多這種花,都是水耕栽培的,地板上還放了一堆箱子……花的顏色好像比照片更藍一點。」
  「……我想那大概是突變種。」
  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游泳池底浮出的氣泡。原來之前種在那裡的花的顏色偏藍啊……就算是一臉什麼都知道的愛麗絲,應該也不知道這件事吧?我懷著絕望的心情,想起在溫室空調中搖曳的藍紫色花朵。
  彩夏所栽培的花朵。
  「這是什麼花?」
  「學名好像是PapaverbracteatumLindl。」
  「嗚哇,念起來會吃螺絲的名字,雖然花很漂亮。」
  既然是突變又已經栽培成功,就表示那是新的品種,應該重新取別的名字吧?我一邊這麼想一邊離開教職員辦公室。一群女生手拿從福利社買來的戰利品,高興地談笑並和我擦肩而過。
  墓見阪會給那種花取什麼名字呢?
  因為那些花,結果彩夏——
  我下意識地把剪下來的照片緊緊地捏爛了。
  放學後,我去了花丸拉麵店。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只見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圍著汽油桶不知道在幹嘛,可以聽到霹哩啪啦的聲音和冉冉上升的黑煙。
  「你們在幹嘛?」
  「在烤火啊,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成流浪漢,這是事先演練。」
  阿哲學長一邊把手罩在汽油桶上一邊說道,汽油桶裡有報紙、被拆掉的椅子和桌腳正熊熊燃燒著。
  少校說:「接下來只要學會怎麼拼裝紙箱屋,就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會變成流浪漢了。」真是令人討厭的事先演練,還莫名地有真實感。
  「你們在店門口做這種事會被明老闆罵喔!」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也沒客人來,燒東西也是因為幫忙整理店面。今天是一月十五號,正好是道祖神(註:設置在路邊、地區境界的土地神)的祭典。」
  原來如此,仔細一看汽油桶裡有松葉、蝦子的模型、草繩等新年的裝飾品。
  「就是因為有你們在,客人才不來的。」
  明老闆的吐槽聲從廚房裡傳來,還說要連我們都一起燒了。現在才傍晚五點,等到日落西山,再晚一點就會有客人來了吧?
  「籐島中將,有什麼東西想燒就一起丟進來吧!」就說別叫我中將了。
  「我把去年交往過的女生的大頭貼都燒掉了,覺得心情很舒暢。」
  「我把沒中獎的馬票都燒掉了,可惡的中央賽馬協會給我記住,今年我一定會翻本的。」
  「我本來要把學生證燒掉的,結果被他們倆阻止了。」
  別燒學生證啊,少校。你在學校裡遇到什麼討厭的事了嗎?
  我盯著燒得霹哩啪啦的搖曳火光瞧了一會兒,從包包裡拿出一疊紙放了進去。寫滿化學式與文字的影印紙三兩下就消失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那是毒品的……」
  宏哥似乎察覺到了。
  「那是愛麗絲給你的吧?燒了沒關係嗎?」
  「沒關係,事情已經結束了。」
  「你查到什麼了嗎?」
  我曖昧地點點頭,被突如其來的疲倦侵襲而蹲了下來。汽油桶的表面傳來些許的溫度,讓寒冷更加清晰。
  我們默默地圍繞著汽油桶烤火,直到夕陽緩緩落下。店裡傳來客人向明老闆點菜的聲音,柴火的聲音也逐漸消失,彷彿被漸漸黯淡的空氣所吸收了一般。
  「我終著明白了,你跟愛麗絲很像。」
  阿哲學長喃喃自語地說。我嚇了一跳,拾起頭。
  「什麼事情都自己承擔,什麼事都不說,把自己逼到一個極限結果反而看不到其他人,什麼事都覺得是自己的錯,所以才莫名地合。」
  哪裏像?哪裡合?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
  「不過愛麗絲很能幹,這點跟籐島中將就不一樣。」
  「少校,這麼說就太直接了。」
  阿哲學長笑了,但是我沒笑,事實的確如此。
  「差不多該拿到裡面去了。」
  宏哥這麼說道,客人也三三兩兩地來了。
  汽油桶暫時無法移動就先放著,我們往廚房後門的方向移動。阿哲學長說要請我們所有人吃拉麵,好像是因為最近賭馬跟柏青哥都輸錢,為了改運所以請客。我點了中華涼面大蒜加滿。明老闆本來走出來似乎要抱怨什麼,結果看到我就回到廚房照做了。真是直覺敏銳的人。
  「這種天氣,虧你想吃這種東西……」
  阿哲學長望著我膝蓋上的盤子,吐了吐舌頭。
  「……少校,你還記得點這道菜那天嗎?」
  因為我的問題,少校和宏哥面面相覷。
  「少校從學校帶回資料,我、彩夏和宏哥一起吃冰淇淋,然後愛麗絲打電話過來……」
  我回想起那天——彩夏還健健康康地在廚房跟客席間奔波的樣子。
  「我和宏哥拿東西去給第四代,回來之後彩夏就先走了。大概就是從那天起,彩夏才開始變得怪怪的……」
  我明明特別注意絕不可以這麼做,結果還是忍不住稍微瞄了宏哥一眼。
  「彩夏看了放在這裡的ANGEL·FIX資料,發現自己在學校溫室栽培的花朵就是毒品的原料。」
  「是……我的錯嗎?」
  宏哥呻吟了起來,我微笑地搖搖頭。應該笑得還可以吧?
  「把資料忘在店裡不是宏哥的錯,因為發現不能讓彩夏看到的只有我而已。」
  「可是,鳴海……」
  「接下來就只是我的推測了。大概是在去年的夏天或秋天,彩夏接受了很久沒回家的阿俊的請求,在學校溫室裡栽培花朵。而阿俊利用溫室的後門,定期到學校采收果實。彩夏稍微知道墓見阪的身份,所以以為阿俊是幫忙大學的實驗之類的……可是,那天她發現事情不是如此。」
  我的話就在這裡打住,之後就是一陣沉默。背後傳來碗公碰撞的聲音、吸麵條的聲音、點餐後冰淇淋的聲音。
  後來呢?我不明白。發現哥哥叫自己種毒品的彩夏做了什麼呢?大概是跑去質問阿俊了吧?然後——
  我不懂。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讓彩夏非得跳樓自殺不可呢?
  愛麗絲說她知道理由。是愛麗絲掌握我所沒有的拼圖?還是我漏看了之間的關連呢?我不懂,為什麼彩夏要跳樓自殺呢?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就定了呢?就算我再沒用,也有……也有幫得上忙的……
  「那麼就已經可以確定了。」
  我因為阿哲學長的發言而緩緩地拾起頭來。
  「確定阿俊是藥頭那邊的人。」
  我無力地點點頭。
  愛麗絲說阿俊有可能與毒品販賣無關,但是不確定阿俊給我看ANGEl·FIX的理由之前,一切都說不準。
  第四代也說登在通緝令上的人不見得是毒品的關係人。
  真虧他們倆說得出這麼溫柔的謊言。
  ANGEL·FIX。
  長了粉紅色羽翼的它,帶走了彩夏。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嘴巴半開地盯著阿哲學長的臉瞧。學長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同情,雙眼簡直就像看吃角子老虎機般不帶情感。我忍不住移開視線,低下頭來。
  我——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因為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如果有可以盡力的事,更早之前就該做了。在彩夏跳樓之前,在阿俊消失之前。
  現在我能為彩夏做的,就只有找出彩夏自殺的原因,找到應該知道真相的阿俊。
  「那真的是為了彩夏嗎?」
  阿哲學長的話掉到我頭上,我的背脊僵硬了。
  為了彩夏?
  沒那回事,因為彩夏的心已經死了,只有身體留在那間病房,靈魂已經擴散消失在冬日的天空中了。
  所以——
  所以,我現在這麼做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抒解自己的心情,只是因為自己很心急而已。
  「那也很好啊!」
  阿哲學長這麼說道。我拾起頭來。
  「之前我說過吧!我是不會特意幫助不主動求援的傢伙的。」
  「那麼……」我一一看了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大家的臉不知為何都模模糊糊的。「只要我求助,你們就會幫我嗎?」
  「那是當然的啦!籐島中將也是日本軍啊!」
  宏哥笑著說:「尼特族怎麼可以不互相幫助呢?」
  可是三個尼特族跟一個將來可能會變成尼特族的蠢高中生聚在一起,能有什麼辦法嗎?結合四雙無力的手,又能做什麼——
  「一定會有法子的。」
  阿哲學長說道。
  我咬住嘴唇低頭。這種時候,這麼重要的時刻,我還是沒辦法正視對方的眼睛說話的廢人。
  「請……幫……」
  從我喉嚨發出彷彿用線磨牙的聲音。
  「請幫幫我。」
  我感覺到三個人站了起來。
  抬頭看見阿哲學長正在講電話,微微可以聽見愛麗絲的聲音。
  『我應該還沒有叫你們出動。』
  「我們直接接受鳴海的委託。」
  『那麼這次可沒有報酬,要報酬就直接跟鳴海要,你們該明白他沒有能力支付吧!』
  「沒關係,我會叫他不算之前我跟他賭骰子欠的債。」
  「咦?等一下,這樣得利的只有阿哲而已啊!」
  宏哥插嘴說。
  「我會請你們吃烤肉。」
  「這樣算不對吧?二十七萬的債務只換來烤肉。」
  「我想要的模型槍要八萬七干塊。」
  「吵死了!那些東西不重要啦!」阿哲學長惱羞成怒。「你也是,到底要磨蹭到什麼時候,趕快站起來!」
  我的手臂被抓住,阿哲學長用力地扯我起來。
  無力地拾起臉龐,三個人的臉映入眼簾,讓我嚇了一跳。在微暗的拉麵店門口前,為了注意並排的三個了而存在的雙眼,為了讀遍軍事資料而存在的雙眼,為了物色女生而存在的雙眼,這時都意外地閃閃發亮。

《神的記事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