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
    深夜,我坐在我那四疊半的小房間裡。
    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一想到遠籐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臉——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覺得苦澀的滋味在我的體內不斷膨脹。我與放在房間角落的招財貓相瞪眼,它跟我一樣不愉快,但它卻又超然到令人覺得可恨的地步。
    我問招財貓:
    「戀愛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好神氣的?戀愛中的人,為什麼可以擺出那麼趾高氣揚的神態?」
    雖然現在的風潮是要禮讚戀愛,不過我們也不能忽視戀愛這種沒什麼道理可講的情感所帶來的危險性。人類的內心都有一片黑暗存在,不管用再怎麼美好的言詞去裝點,有時這些言詞還是會被毫不留情扯下來,人類的本性就此顯露。等到跟這樣的瘋狂正面相對,才在那邊呻吟著「不該這樣的啊」的話時,那就太遲了。人們常常會說:「愛情是一種扭曲的情感。」戀愛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扭曲歪斜了。即便如此,人們卻仍是為此感到快樂,為此感到幸福、喜悅與滿足。
    人們總是歡天喜地投身那瘋狂的深淵,在眾目睽睽之下沉溺於其中。而那些還沒有投身深淵的人,則是希望自己能夠盡早投入。他們認為沒有跳下去就是不幸福,甚至是一種羞恥。就我來看,那真是大錯特錯。真正可恥的是他們的沉溺,還有那極欲沉溺的心態。
    我為我能夠排除那樣的情感而感到驕傲。
    戀愛這種東西,說到底,是一種悖德的喜悅。那是可恥的,應該盡己所能、避人耳目享受的一種邪惡之果。我們應該要瞭解,把這種東西當作是人生必經的過程,毫不在意拿了這種果子就吃,甚至把汁液噴濺到別人身上,這種罪孽太深重了。
    我很想對那些滿世界蠢蠢欲動,想牽著手亂跑的男男女女這麼說:
    「我生,(多少也要)故知恥啊。」
    ◎
    高藪被謎樣美女逼得只得離開京都;井戶身陷嫉恨的泥淖;飾磨在下巴貼上藥用貼布,一邊在街上遊蕩,一邊計劃著陰謀;湯島一樣無止境地嫌惡自己;水尾小姐依然搭著睿山電車繞行;海老塚學長還在進口食品店工作;遠籐則是在彼岸放聲大笑。而我,在這飄於空中的四疊半之城中拿著手機,沉默無言。手機的待機畫面,已經自動切換成「ChristmasEve」。連區區一個電器用品都光明正大地反叛我。
    拂曉時,陰鬱之雨降下。聖誕夜終於來臨。
    ◎
    儘管是聖誕夜,我還是去了壽司店。
    店裡湧入了七十三人份綜合壽司的恐怖訂單,老闆一直做到十一點才剛好趕上。好死不死雨勢在這個時候變大,我被淋得跟落湯雞一樣。下訂單的是一家小型醫院,我拿著壽司站在屋簷下,又正好碰到停電,整個醫院裡亂成一團。醫院裡頭護士們持著蠟燭,緩緩列隊前進,誤打誤撞,剛好變成一個聖誕夜會有的景象。
    在那之後,訂單持續湧入。老闆與我騎著腳踏車來回在大雨中穿梭,老闆娘則是忙著在店裡裝盤,所有人人仰馬翻。在大雨當中來回奔走的結果就是手被雨水淋到凍得要命,身體與心靈皆一起凍結。
    「聖誕節你有什麼活動嗎?」
    終於告一段落以後,老闆娘一邊吃著蜜柑,一邊問我。
    「什麼都沒有。我對聖誕節沒興趣。」
    我有些悵然若失。老闆娘則是輕笑了起來。
    打完工以後,我去咖喱店吃午餐。
    這家咖喱店裡,展示了限時內把店裡特大號咖喱飯吃完的紀錄保持者的照片。在這些照片當中,有一張特別引人注目,其他的照片都是一大群年輕人包圍著紀錄保持者,看起來和樂融融,只有一張照片,跟這樣的和樂氛圍無關。照片裡是一個滿臉大鬍子、臉上浮著微笑的巨人。這張照片非常荒涼寂寞,照片裡的他,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就像隨時會把盤子丟出來一樣。不用再明說,這是高藪。每當月底他的生活費告急,他就會到附近的咖喱店或是牛肉蓋澆飯店去挑戰大胃王,節省餐費開支。我吃著炸魚咖喱,一邊看著照片當中被孤高的氛圍所包圍的高藪。店家願意展示出這張照片,也真是難為他們啦。
    高藪現在人在哪裡呢?我想著。為了要逃離那個謎樣女子,他是不是裝成了不守戒律的和尚,潛入鞍馬那一帶了?我很擔心,他那傢伙會不會被獵友誤當作熊或是天狗射殺。就算真的把他給射殺了,人家也還是分不清楚那是熊還是天狗,真是淒慘的下場啊。
    我懷抱著這種不安的心思走出了咖喱店。雨勢愈發大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就像是有毛邊一樣。我走在這陣打得人肌膚生疼的雨勢裡,一邊兀自生起氣來。一直來到百萬遍郵局,光線模糊的車燈接連不斷通過交叉口,雨水有如紗幕,撐著傘走在雨中的人影就像是剪影一般,是男是女分不清。
    什麼聖誕夜,就這樣被雨搞得全部泡湯最好。
    回到公寓裡,我拿出臉盆、裝滿熱水,把腳浸在裡面。已經凍僵的腳趾,在熱水的包圍下,慢慢膨脹起來。我打了一個冷顫。隨便怎樣都好,我希望能夠就此閉關,在這個城堡中過活。我斥責著懦弱的自己,但是,腳尖血行暢通的快樂實在是太美好了,我把傍晚時在四條河原町等著我們的挑戰拋諸九霄雲外。
    在我的身體獲得安撫和放鬆後,我聽見了敲門聲。那是湯島的聲音。我不覺得我有什麼理由要走出這樣的極樂去跟那個愛妄想的討債鬼面對面。我繼續泡腳。湯島小聲地繼續在那裡說個沒完,但是隔著一扇門,我也沒聽得很清楚。他還在跟自己的不安對談嗎?還是在唱《鐵道唱歌》?我分辨不出來。那有如誦經一般的聲音,就像是水波一樣忽遠忽近。「東有東山,嵐山聳於西。行走於彼處之山麓,行走於此處之山麓。水有加茂川桂川,祗園清水知恩院,吉田黑谷真如堂。水流清清,君佑加茂之宮……」
    我對門的那頭兒發話:
    「湯島,今天傍晚,去四條河原町吧。」
    我側耳傾聽,沒有任何反應。
    我打開門,走廊上沒有人。只留下《鐵道唱歌》的殘聲。

《太陽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