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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笑客山庄叶大小姐和非凡公子的婚事在七天内传遍了整个江湖。
  一时间,街头巷尾,处处可闻对此事的闲谈。众人的反应五花八门,羡慕祝福嫉妒眼红者皆而有之,据说更有好多女子哭得稀里哗啦、寻死觅活的。当碧落把这些小道消息告诉叶重重时,她只是笑,很淡漠地笑,仿佛一切事情与她无关。
  房间里的那只鹦鹉翻来覆去还是那么一句“红园引离辞,重重天涯暮”,初听时虽然揪心,但后来听的次数多了,也就越来越麻木。
  又是黄昏时分,外面大雨倾盆,天气比前些日子都冷,仿佛一夕间,冬天就来了。叶重重望着窗外的雨,手里狼毫在朱砂中蘸了一蘸,落到了纸上,“夜来恍见灯影瘦,红园怎自娇慵?疏疏一陌露亭东。分明千点泪,古今谁堪同?”笔锋轻轻一转,却是再也写不下去了,眸中倦色更重。
  朱砂在纸上千透,被灯光一映,竟变成了暗红,隐隐地透露着不祥。
  唇角不禁浮现出一抹嘲笑,喃喃道:“红园怎自娇慵?却是红园……不是随园……叶重重啊叶重重,你还当自己是昔日随园中那个十六岁的填词少女吗?”双手一分,将填了半阕的《临江仙》撕开向窗外丢了出去,纸张的碎片在风雨中四下翻飞,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凄凉。
  “小姐,新到的大白海棠,快尝尝,刚刚非凡公子差人送来的。”碧落捧着只金丝盘就的龙风托盘快步走了进来,盘上六角海棠色泽微红,嫩得像要滴出水来。
  捧到了叶重重面前,她却推开,将脸避了开去,神情间有着淡淡的厌嫌。
  碧落呆了呆,怔道:“小姐你不喜欢啊?那没事,还有其他好多鲜果呢,我再去拿!”
  “不用了。”叶重重顿了顿,又道:“帮我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小姐你怎么又想起出门了?你不是好些天不去了吗?”还想再多问几句,却见小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改口道:“好,我现在就去!”
  叶重重从书桌前站了起来——去吧,终归是要再走一遭的,或是做个了结,或是继续那样纠缠不清下去。只是不知道自己那么多天没去看他,“他”会不会感到一点在意?哪怕,只是一点点……
  不一会儿,碧落就跑回来说马车准备好了,走到屋檐前刚要登车时,却看见父亲忽然出现在游廊那端。叶重重不禁轻皱了眉。
  果然,叶得添走到她面前时看了一眼那辆马车,道:“这种天气还要出去?”
  她垂着头,不答话。
  叶得添叹了口气,低声道:“快出嫁的人了,少出门为妙。”
  叶重重抬起头,目光却不看父亲,“我要出去。”
  叶得添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妥协,“好罢,早去早回。”
  “谢谢爹爹。”叶重重上车,关上门,不愿见到父亲那双哀愁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忧什么,可是——这一趟却是必须要走的,让事情终止、或者新生。
  不得个答案,她不甘心。
  车子在风雨里走了盏茶时分,越来越颠簸,离秀人坊也越来越近。顿饭功夫后马车终于停下,车夫王三敲了敲车壁道:“小姐,到啦,前面的路实在太差了,马车没法再进去了。”
  叶重重推门,风雨呼地卷了进来,王三连忙给她打伞,她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把伞给我,我自己进去就好。你到车里坐着等我吧,不用跟来了。”
  王三应了一声,把伞给了她,叶重重接过伞,继续前行。
  小路被水一淋,软成烂泥,整只鞋都陷了进去,踩在泥浆里,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地走着,恍恍然的感觉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一下轻、一下重,忐忑不安。
  这么大的风雨,连秀人坊也没了什么人,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为了节约灯油,好多人家都熄灯睡了,因此一路上阴暗阴暗,几乎分辨不出路来。倒是尽头那边缘赌坊的招牌灯笼还是高高挂着,总算有了点光亮。刚快到门前时,只见棉帘忽地拉开,几个伙计把一个人扔了出来,嘴里叫骂道:“没钱还想赌?你都拖了好几天的债了!看你上次把你那位女财神气走了的模样,估计她是再也不会来绐你还钱了,你呀,也就回家等死去吧……”骂完了一抬眼看见了叶重重,顿时都愣在了那里。
  那人“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后就没再起来,叶重重心中一痛,看着赌场伙计,目光冷如冰,“你们就这样对他?”
  其中一个立刻换上副笑脸跑过来扶起地上的人,一边扶一边道:“瞧我这该死的,真是对不住您,小人就这么一副臭嘴,多包涵多包涵。”
  另一个伙计凑上来也讨好地道:“那位小姐您可总算来了,您那么多天没来,俺们都担心坏了。您是知道俺们赌场的规矩的,历来是不能拖欠的,以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给他赊账,这次……”
  “他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正好二百五十两。”
  叶重重拿出张银票,伙计接过了,边笑边返回门里去。
  那个人歪歪斜斜地站在地上,忽地发出了一声轻笑,“二百五十两,哈,没想到我还值二百五十两,没想到我竟值二百五十两。”怪怪的笑声中,一摇一晃地向前走。
  叶重重呆了会,又跟了上去。拐弯,这次的街头没有******。他就一路地走回茅屋,刚要进门时,叶重重忽道:“我就要嫁人了。”
  身影停了停,然后发出和之前同样的一声轻笑,他伸出手去推门,看样子仍是不准备回话。
  叶重重的眼睛变得说不出的痛苦,她又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扯下墙上的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吊着,继续往屋里走。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有风雨声依旧肆虐。
  叶重重再度张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楚:“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下月初三,寒露,我就出阁了。”
  茅屋里没有点灯,黑黑的,看不清楚他在干什么,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叶重重忽然也笑,笑得和他却有那么多的相似,“想不到到今天,你还是不肯对我说一个字。萧离啊萧离,你果然是个狠心无情的人。”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萧离,那个她钟情了十一年的男人,那个曾是武林中最受人崇拜仰慕的随园世子,当世一流的剑法高手!
  如今,他生活得如此落魄、如此潦倒。谁能想得到?
  萧离站在屋里,背对着她,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一动不动。
  她的眼里还是忍不住聚集起泪滴,映得眼睛晶莹闪烁,“你为什么不肯应我?你明明知道,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你就能让我完全幸福,让我十年等待不至于付诸于空,就能让我成为世上最得意的女子,你明明知道的……可是你却不说,一个字都不说……十年了,萧离,我等了你十年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这样挥霍?何况是一生中最年轻最美丽的十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这样对我?我真应该随着十年前那场大火,同随园一起埋葬,这样也许你再想起我来时,起码会有几分怀念……”声音很嘶哑,一种想呐喊却根本喊不出来的嘶哑。
  屋内的人依旧不动,像被石化了一般。
  于是叶重重的泪就流得更多,“我等不了了,我再也无法继续等下去了……不是因为我年纪越来越大,不是因为此次来提亲的人太过出色,不是因为父亲的逼迫,不是因为世人猜忌指责的目光……而是因为你,因为我发现你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冷漠,你的神色一天比一天麻木,我这十年为你所做的事,你都视作理所应当。于是我知道,我感动不了你了,永远都感动不了。随园毁了,你又武功尽失,我明白你的感受,体谅你的自暴自弃,一直默默忍受你的冷落与疏忽,十年来每天都来看你、陪你、替你付钱给各式各样的债主,我觉得你会好起来的,我真的觉得有一天你会想通了,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你没有。你甚至当着我的面召妓,并、并在事后让我为你给她钱……你竟然拿这个来羞辱我,羞辱一个爱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一年的女子!”
  雨下得更急,门板突然就倒了下来,再次脱离开墙壁。
  叶重重看着那扇倒落的门,脸上的表情很淡,淡得分辨不出究竟是麻木还是哀伤,“我对你失望了,完全失望……所以,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叶重重没了自尊的十年,也该醒悟了……那么萧离,让我对你说再见,不,永诀!”
  缓缓转身,将伞抛却了,雨点砸在身上,肌肤点点地痛。浓浓的寒,就那样一直沁到骨子里去。
  萧离萧离,你竟不拦我,这个时刻了你仍不来拦我……
  眼眸更痛,唇边的笑却更讽刺,叶重重咬着唇,感觉唇上泛出丝丝鲜血,咸腥味溢满了咽喉。
  她看到马车停在秀人坊入口,车夫王三合该是在车里休息,于是她没有停步,就那样的从车旁边走过去,淋着雨,一步步地回家。
  这一夕夜雨,结束了所有的期盼与等待,萧离,是你,是你把我的江湖走成了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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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慢慢地宽敞了,雨势却依旧,雨水浸透衣衫,湿湿地贴在身上,行走困难。
  就在前方的街边出现一个竹棚,如此大雨夜里竹棚却灯火通明。竹棚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却有三个人在身边伺候着,捧茶的捧茶、递果的递果。
  叶重重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留意,对她来说,此时此刻什么都不重要。然而就在她走过那竹棚时,坐着的那人忽然叫道:“站住!”
  叶重重未加理会,依旧前行,于是三个伺候着的人里就有一个打伞跑了出来,喝道:“喂,我家郡主让你站住,你听见没有?”
  郡主?叶重重的眉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回头看去,坐着的那人眉目如画,非常年轻。
  那位“郡主”挑了挑眉,斜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你就是叶重重?我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呢,原不过如此而已。”
  她身旁捧茶的一个嬷嬷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就她这姿色,怎么比得上我们家庆平郡主!”
  原来她是庆平郡主——叶重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不屑。自非凡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传开后,众多女子为此争风吃醋的事件层出不穷,而其中被提的最多的一个名字就是庆平郡主。据说这位定宁王的独生宝贝生性刁蛮,人人头疼,但对非凡公子却是一往情深,痴缠到底。没想到此番她竟然吃醋找茬找上门来了。
  庆平郡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胆怯,神情就更嚣张了,“喂,见了本郡主也不来行个礼,真是没教养的野女人,瞧瞧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给你未婚夫丢人!”
  叶重重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我既没教养又不高贵,自然是样样不及郡主殿下,可是非凡还是决定娶我,不娶你。这就够了。”
  “你——”她的这句话刺激到庆平郡主,庆平郡主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旁边的两个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郡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有什么话好说的?姓叶的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你嫁给非凡公子!你听见了没有?我不许,我不许!”
  叶重重的眼睛里惆怅之色一闪而过,望向庆平郡主时,却是晶晶发亮,“郡主为什么不去对非凡说呢?叫他不要娶我,您是郡主,他不敢抗命的。”
  “你,你,你……”庆平郡主浑身气得发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容色苍白、看似文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
  叶重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站住!不许走——”话音未落,一记长鞭“啪”的一声直挥过来,叶重重下意识地往左避开,右手翻转一把接住长鞭鞭梢,攻击她的正是庆平郡主本人。
  可惜这位郡主平时必定是娇生惯养,虽有武功却浅薄得很,叶重重才轻轻一扯,她就顿时站立不稳,一下子就栽到在地上。
  三个嬷嬷吓得面无血色,赶紧去扶,“哎呀,郡主您没事吧?摔疼了没有?快快快给郡主擦药……”
  “走开!”庆平郡主推开她们,一拐一拐地走到叶重重面前,恨恨地道:“你居然敢还手?你好大的胆子,不要脑袋了!我,我,我回京城一定要告诉我皇表兄……”
  “够了!”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叶重重心中一动——非凡公子的声音。
  扭头看去,只见非凡公子的华盖轻车飞快地从长街那头驰了过来。
  叶重重唇角冷笑更浓,主角都到场了,真是一场好戏。
  果然,庆平郡主一听到他的声音脸就吓白了,等他从马车里走下来时,她更是往几个嬷嬷身后躲了躲。
  非凡公子走进竹棚,先是望了叶重重一眼,那一眼满是温情,等他再看向庆平郡主时,就变得冷淡了起来,“郡主擅自离家出走多日,王爷一直担心得要命,却不想郡主是来了洛城。也好,正巧碰到王爷府的人也到了洛城,郡主正好可以与他们同回。”
  庆平郡主一听更是惊恐,“什么?父王派的人已经到洛城了?不!我不回去!坚决不回去!”
  “郡主是千金之躯,不宜在外风雨漂泊,还是跟他们回府吧。”非凡公子轻拍几下,马车里跳出两个玄衣武士,对着庆平郡主一起鞠躬,齐声道:“郡主,我等奉王爷之命特来请郡主回府。”
  “我不回去!”庆平郡主咬咬唇,扯住了非凡公子的袖子泣声道:“我不能回去的,父王逼我嫁给那个什么文学士的书呆儿子……求求你,不要让他们带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嫁人!”
  非凡公子看着她,轻摇头道:“请恕非凡不能从命。”
  庆平郡主立刻暴怒,叫了起来:“你就这样巴望着我回家嫁人,你好清净了是吧?你这个狠心没肺的,我会记住的,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叶重重心头一惊——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多么畅快淋漓的一句话,多少爱换来多少恨?如果她也能家庆乎郡主这样大声叫出自己的委屈和不满、幽怨和痛恨该有多好?转念一想,又自嘲笑——人家才十七八岁,属于可以任性的、完全不讲理由的年纪,而你叶重重呢?早巳不是昔年的十六岁少女。
  你若如此,只会是个笑话。
  是的,一个大笑话。
  神思在这边恍惚着,耳中却清晰地听到非凡公子缓缓说道:“郡主你不该来找叶姑娘的麻烦。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绝对不会允许我未来的妻子因为我的缘故受到任何羞辱。”
  说不清楚那一刹间听见这句话时是什么感觉,叶重重只是看见庆平郡主的脸由白到红,又由红转白,尴尬到了极点。
  非凡公子转身向那两个武士示意,两个武士就走到庆平郡主面前道:“郡主,得罪了。”说着半拉半架地带她上了马车,一路只听庆平郡主大叫道:“放开我,你们弄疼我了,你们这两个家伙,居然对我用强,我回去一定告诉父王,一定……”
  那三个嬷嬷什么也不敢表示,乖乖地也跟上车去。车夫挥动长鞭,“驾——”马车渐行渐远,不一会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叶重重还是静静地站着,什么都不说。非凡公子看了她一会,忽然走到她面前,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围在了她身上。动作自然而轻柔,仿佛曾经为她披过很多次衣。叶重重浑身轻颤了一下。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他对她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只字不提,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也当做没有发生过,只是非常轻柔地问地——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叶重重抬眼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讨厌他如此专注的眼眸和如此温文的声音。她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
  非凡公子默立了一下,跟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就这样两人都被雨淋湿。
  叶重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干什么?”非凡公子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喜欢雨中散步,我陪陪你而已。”
  叶重重停住,凝视着他,非凡公子的眼睛明亮如星,且带着丝丝暖意。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风神?美貌赛过女子已是过分,再加上这么柔情脉脉的一双眼睛,试问天下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可是为什么,他偏偏不是萧离?
  想起萧离叶重重心中一痛,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一把丢还给他,眼中不自觉地溢满了泪,“你这算什么?你以为这样就算帮我、对我好?我就会因此感动吗?我不要你替我解围,也不需要你的衣服来遮雨,还给你!还给你!”
  她拔腿就跑,任雨幕把一切都隔离得远远的,包括那件带着她体温的披风,包括那个给她披风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夜晚感受他的温柔?在这个令她已经对感情全然绝望的夜晚。她的江湖已是苍白,怎经得起别的颜色再来渲染?
  夜雨清秋,长街一片凄寒。惟有风声呼呼,时断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