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飛舞

    一

    「何小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以你的能力,可以不必只做秘書。這是我的名片,隨時跟我聯繫。」眼前這個女人妝容精緻衣著得體,表情平靜而幹練,略微抬起下巴深沉地看著我。

    大抵再過幾年,我也會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吧。細細的魚尾紋將厚厚的粉碾成絲絲細膩的脈路,昂貴的化妝品到底無法完全掩住月歲的痕跡。小腿明明已經泛出微紫的青色,還是逃不掉細高跟鞋的摧殘。一雙看盡凡塵略顯疲憊的眼睛,對生活再不報多餘幻想,只是僵硬了表情沒有退路的在職場上拚殺。

    「承蒙您的關照。謝謝」我接過她遞過來的名片,禮貌地笑。她已經是一家合資企業的財務總監,以目光銳利眼光獨到聞名行內。能得到她的青睞,我多少有些飄飄然的。呵,自己還算是個人才。

    送她出了公司的門口,剛要掉頭回去,碰到迎面進來的杜林天。眼睛掃到我,馬上扔過來一句,Cindy,幫我定一束最好的玫瑰花送到這個地址。

    我接過卡片跟在他後面一起回辦公室,他轉過頭來補了一句,上午的會議記錄整理好了沒有,拿過來我看。

    我望著他走路帶風卻始終斯文俊朗的樣子,酒紅色的領帶,深黑色的西裝。大抵是所有女人都抵擋不了的誘惑吧。

    一分鐘以後我抱著一疊文件出現在他辦公桌邊,「這是上午的會議記錄,這是營銷部這個月的計劃書,這是簽好的合同,我已經看過一遍了應該沒問題。還有,Lisa讓你回電話給她。」

    「呵,越來越能幹了,看來不給你加薪你要跳槽了。」他頭也沒抬,接過那一堆文件仔細看起來。

    「也要老闆信任才行。」我退出房間幫他帶上門。深深的喘氣,已經當了他兩年秘書,每次單獨跟他說話我的心還是跳的這麼厲害。為了讓週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看不出來我對他的感情,我花了多麼大的氣力去隱藏。是否隱藏久了,連自己都會遺忘?

    我按照他給的地址去訂玫瑰花,是一個叫Ada的女子。

    二

    畢業的時候,我的中文教授問我,若藍你真的不考研究生?我可以保送你到本校的研究生部,或者推薦你去其他名校。

    我感激地向恩師道謝,不是不想繼續念下去,只是我想快點工作。

    老師歎了口氣。你可以有更好的發展,何苦急於一時。

    我握了老師的手說,工作經驗也一樣重要嘛。我日後再回來繼續讀也不遲啊,終身教育嘛。

    歲月繁苦,韶華易逝。一個女子,到底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所以我急於趁我青春年少的時候陪到他身邊去,哪怕就那麼看著也是好的。畢業之後,我只向一個公司發了申請,就是杜林天做主席的這一間。剛好是他親自面試我,見到他的一瞬間我差點痛哭出聲,但還是無奈地隱忍。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已經學會偽裝,這是我的強項。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面容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高高的額頭,眼睛很大,尤其是瞪眼睛的時候。大多數時候他喜歡瞇起眼睛想事情,像只狡猾的狐狸。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很厚,眼睛裡總是閃著無盡聰穎的光芒,戲謔地微笑,夾雜淡淡的勉強。

    沒有人知道,他寬寬的肩膀,自兒時起就是我最終的夢想。

    我吹乾頭髮上床睡覺,深藍的床單和枕頭,很軟很舒服的床,輕輕躺進去有如躺進一個夢裡。我取過梳妝台上的精緻盒子,拿出裡面的戒指輕輕把玩。已經是古舊的款式了,指環的部分已經褪了色,寶石一眼可以看出是假的,在橘黃的檯燈下閃著朦朧的光。我握緊了它,想起杜林天少年時的面容,禁不住甜甜的笑。這個戒指,轉眼間已經陪了我這麼多年。

    關燈,世界變成黑暗的影子,我躺在汪洋的一片海裡做有關愛情的夢。這個夢我做了好多年,裡面的主角從來只有杜林天一人。

    三

    那一年,我在學校裡第一次見到杜林天。

    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校園裡的兩排梧桐樹對我來說顯得格外的高大。那時正是秋天,風捲著落葉一圈一圈不停的舞蹈,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樹下的兩個人身上,忽明忽暗。此去經年,我時常懷念起那年的陽光,明亮而不灼熱,溫暖而不清晰。

    已經是少年的杜林天握著一個美麗女孩的手,將什麼牢牢地套到她的手上說,這是我對你的承諾,你要相信我。

    那個姐姐真的很漂亮,烏黑的頭髮在陽光下放出耀眼的光澤,面龐白皙眉眼細長。當是我就想,如果我長大了能像這個姐姐一樣美就好了。

    女孩甩開他的手,杜林天你如果心裡有我就不要退學,我的父母怎麼可能接受一個連初中都沒有畢業的人。

    他垂下頭,想了想說,你若不信我,我也沒有辦法。說畢轉身離去。陽光透過樹影將他的背影塗抹地生動明媚,細長的雙腿有節奏地向前移動,決絕而堅定。

    我看著他的背影,宛如神明。

    那個美麗的姐姐把手上的戒指摘下來狠狠地摔到地上,然後蹲下身掩面哭了起來,看她哭的那麼悲傷,當時的我就小心翼翼地想,以後我會不會也為一個男孩子傷心至此呢?年幼時的自己還沒有意識到,未來裡的的自己和現在的這個姐姐會愛著同一個人。

    後來她起身離去,我於是站到充滿她悲傷和淚水的樹下,呆呆地看著前方,彷彿面前豎著一道叫做成長的門。我拾起那個姐姐摔到地上戒指,將它套在手上,它太大了,我任何一根手指都戴不上。我於是把它緊緊的抓在手裡,一路狠狠握著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不知道半小時以後,那個美麗的姐姐會回到那棵樹下徒勞地尋找這枚被年幼的我橫刀奪愛的戒指,並且在確定找不到之後再一次的淚流滿面。

    那一年,我七歲,杜天林十四歲。我是剛入校的一年級小學生,他已經念到本校初中部二年級,並且在還差一年就畢業的情況下執意退了學。

    自從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好像忽然長大了很多。一年級的我,就已經知道能得到那個男孩子的消息唯一的來源就是老師。我開始莫名的掛念他。我於是很努力的學習,老師們都說這個孩子真是乖巧不用大人多說一句就自己主動做好功課。隱約地感覺到,那個背影決絕的男孩子,需要花費我畢生的氣力才能追趕得上他的腳步。縱使精疲力竭,無始無終。

    念到初二的時候,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對這個已經在學校的初中部教了二十多年的老班主任說,很久以前是不是有個學生在初二退學,叫杜林天的。

    正在判作業的老師聽罷一臉慨歎地說,他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一個學生。可惜就是不聽勸,他太小,還看不明白只有學習這條路才是最簡單可靠的。

    那他現在去了哪裡呢?我低頭整理作業本,小心翼翼故做無心地問。

    聽說去了上海,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於是老師隨口一說的一個地名,成了我後來的幾年裡一直魂牽夢繞的地方。

    高考那一年,我的志願單上滿滿的全是上海的學校。家裡人歎氣著說,本市也不是沒有好學校,跑那麼遠幹嗎啊。我說,那個城市漂亮嘛。爸爸媽媽只好每月往我的帳戶裡多打些錢反覆叮囑我照顧好自己,他們知道自小我就是個任性的孩子。

    一直在想,七歲那年愛上一面之緣的杜林天,可是我此生最任性的一件事。

    四

    我推開經室的門送了一杯咖啡給他,黑咖啡,不加糖。他這個人真是奇怪,要麼要幾天不來上班,要麼好幾天不離開辦公室。

    「杜總,是不是要出遠門了?這次是和哪位小姐啊?」

    他抬頭看了看我,笑了笑,「我就說你聰明嘛。我跟Ada去馬爾代夫玩幾天,這裡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我乖巧地答應然後退出辦公室。暗自歎氣,又有好幾天見不到了他了。

    想起林天這麼多年來身邊佳人無數,自己也真是有度量。不過我知道他心裡最喜歡的,始終是一個叫向晚的女子。這是他一次喝醉了時候對我說的。她曾經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過他,可是當時他並沒有珍惜,直到她走了才發現她的重要。世間的男子是不是皆是如此,說是什麼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其實就是犯賤。轉念又想想自己,從北方追到上海,急急從校園裡跳出來當他的左右手,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的過氣女朋友來電話罵人我幫他擋駕,豈不是更賤。

    倘若有一日他失去了我,會不會也覺得珍貴。

    自己這麼多年來也不是一直孤身一人。大學的時候有個學長追我,長的不錯,眼睛有幾分像林天,深深的眼眶。於是我就跟他在一起,雲淡風輕。他每次吻我的時候都會閉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密而烏黑,所以他不知道我每次接吻時都在睜著眼睛看他,邊看他孩子般的沉醉,邊徒勞地幻想著眼前這個人就是我自兒時起愛了十幾年的男子。

    畢業的時候我們平靜的分手。他要繼續讀研究生,我要出去工作。他曾經很認真地對我說,若藍,你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我絕對不會束縛你,只要你愛我。

    我背對著他說,其實你一直知道我的心不在你身上的對嗎,何苦勉強自己。

    他什麼也沒有說,眼看著我離去。我想像著自己的背影,倔強而落寞。當晚他發短信過來,「我願意一直在這裡等你。等你飛累了自然就會回來。」

    第二天我換了電話號碼,把長長的黑色直髮燙出很多很多漂亮的大卷,去巴黎春天買了套裝,開始我的白領生涯。細細的高跟鞋,鼓鼓的化妝包,厚厚的文件夾。

    對不起,我不過是藉著你練習去愛另一個人。

    五

    杜林天去馬爾代夫的第二個晚上我去家附近的PUB給一個就要出國的舊同學餞行。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流動的世界。自己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始終如一。

    我是相信宿命論的,我相信每件影響我命運的事情發生前都會有相應的預兆。我一直戴在耳朵上的那對水晶耳環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丟在這一天的某個時刻裡。我在PUB的洗手間裡看著自己忽然空空的耳朵,心莫名的緊了一下。

    我沒有想到這個朦朧的午夜,將會是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個夜晚。

    我在PUB裡看到本不該出現在這裡杜的林天,一個人在那裡不停的喝酒,科羅那,一杯接一杯,綿延不絕。我走過去坐到他身邊,輕輕地有些詫異地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抬眼看到我,沒有說話,依舊專心喝他的酒,彷彿我是透明的。我於是無奈地回到座位上,我太瞭解他,他想一個人的時候陪在他身邊只是徒曾了彼此的困擾。於是我在一桌喧鬧的男男女女之間遠遠地關切地望著他,看他落寞的身影,幾乎難過得流下淚來。

    已經是深夜了,我這桌人終於要散了。有同來的男士要送我回家,我急忙擺手說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於是跟他們一起出了酒吧,半路又折回來。

    林天還在那裡,一隻手支著頭,半醉半醒的眼睛看到我,有些疼痛。他把頭伏到手臂裡,聲音含混地說,「我沒事,你走吧。」

    我看到他這個樣子,除了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裡之外什麼也做不了。如果是單純的跟女朋友吵架分手,他是絕對不會落魄到現在這個樣子的。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突然發生,刺痛了他的心。經過這麼多年的苦苦掙扎,這個男人已經累了,他現在隨便不羈的態度就可以說明一切,真正爭強好勝的人是不會個這樣子的。

    我撲到他的肩膀上,緊緊地抱著他,說,你別這樣,我送你回家。淚水潮水一樣地湧出來。我深知自己傷害不了他,也不願意別熱這樣傷害他。

    他的手落到我的背脊上輕輕地摩挲,忽然清醒了一樣,別哭了,乖,我沒事。

    我抬起身來看他,他的眼光忽然變的朦朧而熾熱起來,他的唇迅速地鎖住了我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我看著他長而密的睫毛,閉上了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在接吻的時候閉住眼睛。

    這個吻,我等了好多年。

    六

    天微微亮的時候,我看著身邊的他孩子一樣的睡容,忽然很想哭。這一切是真的嗎?這個男人,真的可以這樣躺在我身邊嗎?

    忽然想起昨天丟失的水晶耳環,隨即想起他昨晚銜住我耳垂時麻麻軟軟的感覺。如果一切自有定數,那麼到我們別離的時候又該有怎樣的徵兆呢?

    「你……,過來吃早餐吧。」我有些尷尬地說,不是在公司裡叫他杜總,一時間我竟找不到合適的稱謂。

    他坐在床上,沒有動。「倘若知道你是處女,我不會跟你回家。」他定定地看著地板,面無表情。

    我的心瞬間裂開,又瞬間自己縫合好。這麼多年的等待,承受打擊的能力已經不是一般的強。「杜總我想你誤會了。昨天發生什麼事我已經不記得,我相信你也是公私分明的人。如果不想吃早餐,那麼上班時見了。」我兀自走到餐桌邊坐了下來。

    片刻之後他坐到我對面,抓起盤子裡的三明治大口地吃了起來。

    上班的時候我沒有坐他的車。出門右轉200米的巴士站,仍然是與平時一樣的路線。

    在巴士靠窗的位置上望著迅速遠去的風景,心裡像有微涼細膩的風簌簌滑過,終於,淚流滿面。

    七

    我敲門進去,放了咖啡在他桌上,然後面色柔和語調平靜地說,「杜總這是上個星期所有的會議記錄和職員調動表。還有,Ada小姐讓你回她電話。」

    我轉身剛要退出房門,他叫住我,聲音裡有些躊躇。「Cindy,謝謝你。」我感覺得到他的後悔與懊惱,他選女朋友的第一原則一向是個「遠」字。大家生活工作圈子相去甚遠才能自由相處,即使被甩跑來報仇也奈何不了他。可是我不一樣,我是他的秘書,如果我對工作加上半點私人感情對他的影響定然不小。呵,看來他不知道,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傷害他的那個人啊,哪怕愛恨消失,美人遲暮。

    而我,也早已經練就了深藏不露的功力,又怎會對你顯出絲毫的愛戀。你太小看我了,或者,連我自己也小看了自己。我對你的愛,永遠不會是苦苦糾纏。

    晚上下班,宛如幽魂一樣飄蕩在街上,冷冷的空氣,熱鬧的人群。最後走累了,不得不回到唯一可回的家裡。居然在樓下看到了林天。他靠車站著,深藍色西裝,風吹動劉海,英俊無比。我遠遠地望著他,忘記了該往哪裡走。

    「你回來了。」他走過來站到我面前,半米遠的距離。說話的樣子像個孩子,有些羞澀,也有些不知所措。

    我忽然走上前去一把環住他的脖子,長而深深的吻。

    他楞了一下,隨即默默地回應我。

    這一夜,他仍然沒有走。

    他像毒性柔和的麻醉藥,讓我幸福而繾綣地欲罷不能。

    他靠在枕頭上抱著我,孩子氣的男人香。自語自語般地說,昨天我喝酒,是因為我在機場碰到了向晚。他停了一會,似乎在考慮應該怎麼說下去。

    如果她如當年般美麗幹練,也許我的心不會這麼疼。可是她坐在輪椅上,那麼憔悴,那麼虛弱。如果不是我當年辜負了她,她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過轉身把頭伏在他的胸口上,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涼意。仍然輕輕地問,她,怎麼了?

    他沉默了很久。語氣竟然出人意料地疼痛。他打她。

    向晚離開我之後跟了一個香港的木材商人。那個人很愛他,但是他虐待她。這次是向晚的父母接她回來的,她已經不能自己走路了。

    我猛地抬頭,看到林天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湧出來。我絕望地明白,也許時間可以沖淡他對那個女子的愛,但他將一生一世無法擺脫對她的虧欠和內疚。

    我已經永遠沒有勝算。

    我起身抱住他的頭。很多時候,越是厲害的男人就越脆弱。他像個孩子一般伏在我肩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可以去找她,我想現在的她比從前更加需要你。這才是彌補你從前過失的唯一出路。

    我的聲音那麼溫柔,忽然之間連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的虛偽。

    八

    數月之後,那個叫向晚的女子已經開始經常到公司裡探班。我看到她的時候,她面色紅潤氣質優雅,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曾經傷心的過往。見到我說,你就是林天的秘書Cindy吧,林天時常跟我提起你,說請了你一個人比雇個軍團都有用。

    我禮貌地笑了笑,杜太太過獎了。

    她捂起嘴來咯咯地笑。何小姐真會說話,可是我們還沒結婚呢,要辦也得準備個一年半載,到時候還得麻煩何小姐來幫我。

    我笑了笑,沒問題。看來,結婚已經被他們提上日程。

    我的心居然一點都不疼,彷彿事不關己。下班回了家呆呆地坐在床上,奇怪自己為什麼不難過。仔細想來,一直隱忍藏匿著的自己,從來都沒有幻想過可以完整而長久的得到林天。所以他的婚姻他的愛情,與我也似乎毫無瓜葛了。漫長的等待不過是我一個人的事,沒有人說過癡心的女子的付出一定可以得到回報。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說會在原地等我的男孩子。等待一個人,真是需要最大的勇氣。水一般流淌的年華,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當我的心終於疼得麻了,再沒有知覺了,也許也到了我應該退出的時候了。我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心甘情願地在近處看著他的幸福,為他著想,為他護航。可是我最後還是累了,我怕再繼續下去我會沒有力氣再去假裝去掩飾。

    第二天我去他的辦公室裡交辭職信。

    「若藍,你這是幹什麼!」原來他知道我的中文名字。

    「辭職。」我望著他身後蘭色的百葉窗淡淡地說。

    「你是累了嗎?我給你帶薪假期,你玩夠了回來便是。」我看著他緊張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一些想哭。

    「我不會再回來了。」我轉身往外走。

    他衝過來拉著我的手腕,「為什麼?」我的眼睛依然看著別處,「因為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嫁給我愛的人。」

    「他在哪裡?」

    「天邊。」

    林天慢慢鬆開了手。

    忽然想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情,殘缺淒涼一點總是可以感動別人的。可是有能力救贖自己的,始終只有一個人。

    我把那枚鑲嵌著愛與夢想的戒指埋在樓下的一棵松樹下。萬古長青,永垂不朽。

    九

    我訂了去馬爾代夫的機票。替他完成那個未完成的假期,因為正是因為那個假期我才得以那樣近地靠近他。《麥兜故事》裡說那個地方有白色的沙灘,椰林樹影,水清沙幼,美麗非常,是座落於印度洋的世外桃源。

    我永遠無法知道,林天查了我的航班號在機場門口焦急地等我。也許他會對我說不要走,也許他會對我說愛我。可是這些,我永遠無法知道了。

    其實我是多麼希望可以有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孩子,親眼看著他長大,從他日漸清晰的面容裡看出我深愛的人的影子。可是我不能這樣做,因為我不想以任何方式束縛林天,也不想他的孩子成長在一個不絕對完滿的家庭裡。我不能給他最好,所以只好放棄。

    可是有一種人,是不應該去做流產的。我以前竟然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嚴重的貧血症。也許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懲罰我放棄了一生一次的孕育生命的機會。

    死的時候沒有特別的疼痛,只是看見滔滔不絕的血從身體裡傾瀉出來。耳邊忽然響起《牡丹亭》的唱詞,悠遠空靈。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忽然很後悔沒能把我一生中唯一的故事說給他聽,所有的深情癡戀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倘若能在這個時候握著那枚戒指該有多好。那麼,我,一定可以睡個好覺

    愛情,永遠都會讓你有理由背叛全世界,也永遠讓你有理由放棄自己擁有的一切。

《楊千紫短篇小說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