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干《室思》原文+賞析

【其一】

沉陰結愁憂,愁憂為誰興1。

念與君生別,各在天一方。

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

不聊憂餐食,慊慊常饑空2。

端坐而無為,髣拂君容光3。

【其二】

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

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4。

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

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

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5。

【其三】

浮雲何洋洋,願因通我辭6。

飄颻不可寄,徙倚徒相思7。

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8。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其四】

慘慘時節盡,蘭華凋復零9。

喟然長歎息,君期慰我情十。

展轉不能寐,長夜何綿綿。

躡履起出戶,仰觀三星連⑾。

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湧泉。

【其五】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⑿。

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⒀。

誠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⒁。

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

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⒂。

【其六】

人摩不有初,想君能終之⒃。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⒄。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⒅。

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⒆。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⒇。

【註釋】

1沉陰:形容憂傷的樣子。

2不聊:不是因為。聊,賴,因。飧(sūn孫):熟食。慊慊(qian欠):空虛不滿的樣子。這二句是說,並不是缺少吃的東西,但自己時常感到空虛飢餓。這是用飢餓來比相思之情。 

3髣拂:迷離不清的樣子,這裡指想像。這二句是說,我坐著幹不下別的事,想像著你的儀容。 

4鬱結:沉鬱糾結,指憂愁痛苦之深。 

5誦:憶念。鴻恩:大恩,厚意。賤軀:婦女自指。這二句是說,每當我想起你對我的深恩厚意,我就覺得自己吃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6洋洋:舒捲自如的樣子。通我辭:為我通辭,傳話給遠方的人。 

7徒倚:低徊流連的樣子。徒:空自,白白地。 

8不治:不修整,這裡指不揩拭。明鏡不拭,積滿塵土,亦猶《詩經·伯兮》「誰適為容」之意。 

9慘慘:傷心的樣子。時節:時令季節。蘭華:即蘭花。華字古義作花。 

十喟(kūi)然:傷心的樣子。期:讀如其,懇請的語氣。或曰「君期慰我情」,似應作「期君慰我情」。期,期待,盼望。 

⑾躡履:穿鞋而不提後幫,即俗所謂趿拉。三星:即參星。《詩經·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原是一首描寫結婚的詩。這裡是說,婦女仰望三星,想到昔日結婚的情景,越發感到自己目前的孤獨。 

⑿巾櫛(jie節):手巾、篦子,泛指洗梳用具。益:增添。這二句是說,見到你昔日用的洗梳用具,更加增添我思念的苦痛。 

⒀覯(gou夠):遇見。 

⒁亮:實在,誠然。不遂:不能如願。悁悁:憂勞的樣子。 

⒂故:從前。比目魚:指鰈魚和鲆魚。鰈負的兩眼都長在身體的右面,鲆魚的兩眼都長在身體的左面,兩種魚不合並不能遊行。古人常以比目魚來比喻恩愛夫妻。參辰:二星名,參在西方,辰在東方,兩星出沒互不相見。

⒃「人靡不有初」二句:《詩經·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意思是人們辦事情開頭往往都不錯(有初),但能夠善始善終的卻很少。這裡反用其意說,我想你是能善始善終的。 

⒄期:期待,希望。以上二句是說,離別已經好幾年了,舊日的恩情還能有希望保持嗎? 

⒅尤譏:譴責,譏刺。尤,責怪。

⒆須臾:片刻。 

⒇最後二句的意思是,當初既然那麼感情深厚,現在想來也就不會淡薄了,估計你還是會時常想念我的。

【鑒賞】

《室思》組詩共六章,寫的是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各章之間並無貫串的故事情節。這裡詳析第三章和第六章。一則因為以這兩章為主,連及其餘,也就大致反映了全詩的面貌;二則因為這兩章比較精采,也流傳較廣,在六章之中是具有代表性的。

先講詩的第三章,前面兩章已經寫過:「念與君相別,各在天一方」;「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深沉的思念早已使她陷入難解難銷的境地。「浮雲何洋洋,願因通我辭。」此刻,這位思婦望著那悠然自得的浮雲,便想托它給遠方的丈夫捎去幾句心中的話兒,可是那浮雲瞬息萬變、飄渺幻化,不可能叫人放心寄語。她徘徊彷徨,坐立不安,只有徒然相思而已。這無法擺脫的悲哀,激起了她對生活不公的感慨——「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後一句是寫實,前一句不無誇張,現實中當然未必是「人離皆復會」。但是這麼一縱一擒,就更能反襯出感情上的痛苦。人們在極度悲痛時往往難免有這種過激的感情和語言,比如「民莫不谷,我獨不卒」(《詩·蓼莪》);又如《論語》中:「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這一章十句,「人離」兩句是承上啟下的過渡。因為「無返期」,才想到托雲寄辭;因為「無返期」,所以思無盡時。妙在「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之前,又插入一個回顧的細節:自你離家之後,我從不梳妝,那明亮的鏡子雖然滿是灰塵,也無心事去擦它。這個倒敘,造成迴環往復的效果,也是她紛繁雜亂心緒的寫照。如果單就「自君之出矣」四句而言,則前一句為因,後三句為果,簡潔明快,而又包孕豐富。「明鏡暗不治」,雖是寫事、寫物,卻可見其貌;「思君」二句,又可察其情。此情,此貌,正傳神地刻畫出思婦的生活和心態。所以從南北朝到隋唐,仿作者甚多,且皆以「自君之出矣」為題作五言四句的小詩。它之所以有如此深遠的影響,除了上面講的曉暢雋永之外,大概更主要的是因為它有清新自然之趣。正如鍾嶸所說:「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朱弁也說過:「詩人勝語,感得於自然,非資博古。若『思君如流水』……之類,皆一時所見,發於言詞,不必出於經史。……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跡者,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風月堂詩話》)。這些都是在稱讚它的不假雕飾的自然之美。

再講詩的第六章。詩的第四章寫夜不能寐,觸景生情,淚如泉湧;第五章寫睹物懷人,更增思念之苦;意在將「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得以具體充分地發揮。但是,思念無窮,詩終有結,第六章便是全詩的結尾。君無返期,音信不通,思亦無用,盼也是空,最後只剩下一個心願:願君莫忘舊情。這就很像「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孟郊《古別離》)的意思,只是這位溫柔細心的女子說得更為曲折委婉。《詩·大雅·蕩》中有句詩叫做「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裡稍加改變,意思是說:人們做事情往往是有頭無尾,不過我想你是能始終如一的。可是,想想分別多年,情況不明,世事難料,舊日的恩情還有保持的希望嗎?但那種喜新厭舊,重新忘故的行為,畢竟是仁人君子所譴責、所譏刺的。「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不著己,不著彼,語意盤空,筆勢突兀,它的份量在於提出了一個理想的、正直的生活準則和為人之道,下面四句正是就此生發,所以前人曾評曰:「以名義厚道束縛人,而語氣特低婉」(《古詩歸》)。其「低婉」之處,首先表現在她先說自己,再說對方:你雖然寄身遠方,我可沒有片刻忘了你;既然過去那麼恩愛情深,現在該不會變得情淡意薄,想你也是時時思念我的。先自處於厚,次則言君不薄,以己之情動彼之情,婉曲動人。其次,表現在雖不無怨艾之情,不安之意,卻絕不露圭角,一再地說:「想君能終之」,「想君時見思」,總以忠厚誠摯之心,構想「君」之所為、所思,其良苦之用心,全在盼美好之未來。這,便是千思萬念之歸宿,也是通篇之結穴。這一章時而寫己,時而寫彼;時而泛言,時而切指;時而憂懼,時而自慰;局勢變換,一步一折,終落在憑空設想之處,似盡不盡,真是一片真心,無限深情,這大概就是鍾惺說它「宛篤有十九首風骨」(《古詩歸》)的原因。

《古詩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