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區隊衝出村子.很快就擺脫了敵人.可是因天色大早,為避免遭到敵人的合擊,只好躲據點,跳公路,在敵人點線之間忽東忽西地鑽空子,捉迷藏,一直馬不停蹄,圍著縣城轉了個大圓圈,又回到白洋澱邊上的時候,太陽才錯過晌午,是敵人不敢再出動的時候了.

錢區隊長命令部隊停在孟良營,一面在村頭大場裡休息,一面派人號房子做飯,料理戰後事宜.戰士們雖然行軍打仗,滾了一天,跑得又饑又渴,可是一年來老在屋裡憋悶著,今兒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出大賣的紮營,都高興得飛飛的,哪裡還覺得勞累?有的在場裡摔跤劈叉,有的練投彈、刺殺,由著性兒地撒歡.村裡的老鄉們好久沒見過明牌子八路軍了.如今乍見扛機關鎗的大部隊,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忽啦圍來一大群,個個眉歡眼笑,問寒問暖,傾吐著一年來的艱難愁苦……

可是,最興頭最快樂的,還得數小嘎子.他站在一棵光滑筆挺、高得鑽天的大楊樹底下,右手擎著"王八盒子",左手舉著木頭手槍,在大講今天的戰鬥故事.圍著他的是一大群村裡的小孩兒,個個張著小嘴,眼睛隨著他的兩桿槍上下翻飛,完全給迷住了.

"你們看見過這樣的槍嗎?"小嘎子揚揚"王八盒子",擠擠眼兒,儼然是玩槍的老在行似的,"瞧,長苗兒,厚梭兒,口徑嫩,繃簧緊,裡裡外外,滿掛燒藍,一扣機啊,嘎!嘎!連扣連響,不坐不擺,又穩當,又脆聲,這才真是新出爐的東洋造啦!"

小聽眾們羨慕得眼紅手癢,"嘖嘖"地鼓著舌頭,恨不得也馬上變成個小八路才好.

忽然,通信員楊小根來了,說是區隊長找他,這才打斷了小嘎子的興頭.然而,更使他吃驚的還在後面呢,原來區隊長所以找他,正是為了那支槍.目前很多縣區幹部和分區機關的同志,因為常常單獨活動,自然很需要短槍來自衛.至於小嘎子,一則年紀小,二則沒有打仗任務,所以區隊長要他繳出來,勻給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帶.

小嘎子腦袋上"轟"的一下,青筋都迭暴起來了.他定神看看區隊長,這小老頭兒雖然溫和地笑著,卻是很嚴肅的,一點也不像鬧著玩兒.

"非得繳不行嗎?"小嘎子恐慌他說.

"是啊."

小嘎子傻著眼,半晌說不出話來."可是,"他忽地理直氣壯了,把槍大!可又覺得這實在是欺負人,為什麼單繳我的槍呢?心裡一激,忽地又衝出一句來:

"我要硬不繳,你能把我怎麼樣?"

"不許這樣跟我說話!"區隊長盯著他,更嚴肅了,"我們是軍隊,是有組織、有紀律的,可不是老百姓."

僵住了.小嘎子看看周圍,周圍的人雖在對他微笑,可眼睛裡都彷彿說:"好孩子聽話,快繳了吧!"他心裡明白了:這是拗不過去的,他一定得和他的寶貝分手了.

"要是我以後再得了呢?"他突然又問.

"再得了也應該按命令辦事……"

小嘎子不等區隊長的話說完,就把槍往桌子上一扔,說聲"我不要了!"

一抱腦袋逃出了人群;一顆顆淚珠,滴滴嗒嗒地直落在他跑過的路上.這時,他多麼後悔不該來當兵呀.

小嘎子跑出裡院,坐在二門門墩上,摀住臉,想痛痛快快哭個夠;並且,最好是一頓就把區隊長的心給哭軟了.不料想,他剛剛哭得一小半,呱噠呱噠一陣腳步聲響來,"啪"地一掌,落在他的肩上.只聽小銅鐘似的一聲喊說:"嗨!起來咱們賽賽,看是誰的響!"

小嘎子一抬頭,是個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兒,剛才還聽自己講演來的.只見他左手提著掛"柳條鞭"1,右手舉著根大頂香,瞪著圓鼓鼓的小眼,一臉的挑戰神氣.小嘎子心裡明白:這傢伙是借"柳條鞭"來誑他放槍玩的.

不由得一陣心煩,扭過頭去不理他.誰知小胖墩兒是個纏磨頭,以為小嘎子故意拿糖,便湊上來抬胳膊,撩衣襟,滿腰裡搜槍."王八盒子"自然不見了,那支"張嘴燈"卻使他起了個新念頭:

"我說同志,你有了那個東洋造,把這傢伙給了我吧?"說著,伸手就掏.

小嘎子用衣襟把"槍"一遮,扭著脖子說:"去去!來不來就要人家東西,臊不臊?"

"那怎麼呢?要不咱倆換,我給你這掛鞭."

小嘎子本是個活性子,吃他一鬧,嘎勁兒又冒上來了,"手槍"他當然不會撒手,可那掛鞭卻使他動了心:一百多頭,細長珵亮,全是桑皮淨紙擀(gǎn)的,放起來,響聲兒不定多麼"皎"呢!小嘎子想著想著,眼珠一轉,小舌頭又在牙縫裡探開頭了.

"你想要槍不是?得,咱們打賭吧.你贏了,槍是你的,輸了,鞭就歸我.怎麼樣?敢嗎?"

"行啊!"小胖墩幾躍躍然了,"可咱們賭什麼呢?"

小嘎子抬頭一望,指著牆外說:"上樹,看誰夠得著那個老鴰窩."

小胖墩兒一看牆外那棵大楊樹,好傢伙,高足有七八丈,直得像根杉篙似的,老鴰窩就搭在一根細叉上,看上去像是一朵黑疙瘩雲,著實高得眼暈,連忙搖頭說:"不跟你賭那個,我上不去."

"要不——摔跤."

"是嗎?"小胖墩兒跳起來了.立刻退後兩步,一閃身脫了單褂兒,叉著腰說,"來吧,是一叉一摟的,還是隨廈摔?"小嘎子在家裡跟人摔跤,一向仗恃手疾眼快,從不單憑力氣,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摟.兩人把"槍","鞭"放在門墩上,各自虎勢兒一站,公雞鷂(qiān)架似地對起陣來.起初,小嘎子抖擻精神,欺負對手傻大黑粗,動轉不靈,圍著他猴兒似地蹦來蹦去,總想使巧招,下冷絆子,彷彿很佔了上風.可是小胖墩兒也是個摔跤的慣手,塌著腰,合了襠,鼓著眼珠子,不露一點兒破綻.兩個人走馬燈似地轉了三四圈,終於三抓兩撓,揪在了一起.這一來,小嘎子可上了當:小胖墩兒膀大腰粗,一身牛勁,任你怎麼推拉拽頂,硬是扳他不動,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氣,剛想用腳腕子去勾他的腿,不料反給他把腳別住了,趁勢往旁側裡一推,咕咚一聲,小嘎子摔了個仰面朝天.

"哈!手槍歸我啦!"

小胖傢伙直朝門墩跑去.

"慢著!"小嘎子腦門上哄哄冒火,又羞又急,"咱們是三盤兩勝,倒一回就歸你啦?——還有兩盤呢!"

"又三盤兩勝啦,你可真會耍賴!好,三盤就三盤!"小胖墩兒挺挺胳膊,乘著一股盛氣,又騎馬式當中一站.滿頭燥熱的小嘎子,等不得他站穩,奇襲似地竄上去就是一腿,把小胖墩兒掃了個趔趄(lie一qie),可是沒有倒.小嘎子緊接又一撲,摟住脖子就按.不料小胖墩兒一哈腰,抓住了他的兩肋.小嘎子按了兩下沒按動,忽覺下半身發起飄來.急撒開脖子去救肋下,卻只落得揪住了對方的胳膊,腳下接連又打了兩個懸空."手槍啊手槍!"險險乎就要不保!小嘎子這回真急了.他兩眼一轉,照對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只聽"哎喲"一聲,就在小胖墩兒一閃身的工夫,小嘎子順水推舟,一個絆子把他扔倒了.

這挺不光采的一招,可惹惱了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只聽甕聲甕氣一聲大嗓子喊道:"嘿!怎麼咬人哪?"小嘎子急扭頭,是個四十多歲的黑墩子:五大三粗,愣頭巴腦,除了比小胖墩兒大一號以外,恰跟他一個長相兒.再沒錯兒,小胖墩兒的爹來了.就見他過去撫著小胖墩兒的膀子,一邊看,一邊沖小嘎子喊道:"不識鬧就別鬧,犯不上翻臉咬人!這要咬破了,你包養啊還是怎麼的?"

說得小嘎子眨巴著眼,紫漲著面皮,一句回話也沒有,只冒出一頭汗來.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拉了小胖墩兒生氣道:"走!別跟他玩了!"可又回過頭來衝著小嘎子添了一句:"你呀,哼!給八路軍丟了人啦!"

這一句不要緊,可大大傷了小嘎子的自尊心,怎麼?急碴兒上咬了一下,連八路軍都要跟著背黑鍋嗎?他立刻瞪起眼道:"嗨!你這老傢伙,說話清楚著點兒!我怎麼給八路軍丟人啦?"

"怎麼不丟人?八路軍就沒有你這樣不講理的!"

"呵!好哇!……"小嘎子跺著腳,心火忽忽上撞,憋得吭吭的響,只是說不出話,眼睜睜看他父子拿了鞭,進院子去了,方才想起一句解氣的話來,便追上去對著他們的後影兒大聲罵道:"你他媽是個老頑固!"

剛被收了槍,這又跟人吵架,新晦氣搭上老霉氣,小嘎子更加懊喪起來.他別起"槍",就地踅(xue)了兩圈,還是氣忿難消.猛抬頭,見東牆邊栽著棵小槐樹,便攀著它爬上牆去.牆外,戰上們還在大楊樹底下做遊戲哩,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樂得像一群馬駒子.小嘎子騎在牆上,展眼一望,遍地青紗帳映來了一片碧綠,一陣陣花粉的清香,隨著小風吹來.小嘎子頓覺心胸開朗,便揚起鼻尖兒,貪婪地吸那甜絲絲的香氣,真是又醒脾,又清爽.誰知正吸個不足,忽地刮過一陣濃煙來,火辣辣鑽進鼻子,嗆得他"卡卡"一陣咳嗽.小嘎子扭頭一看,原來房角上有個煙筒,再一瞧廈子底下,真是冤家路窄,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燒火呢.小嘎子兩眼一瞇撒,蹭蹭幾把,從牆頭上薅下一綹子青草來,團成個蛋,就塞進煙筒去了.

不一刻,濃煙滾滾,忽忽地從灶膛裡倒灌出去,大黑墩子不知緣故,撅著屁股去吹,越吹煙越冒;忙又咕嗒咕嗒拉風箱,煙就大股大股朝他噴.不一會,狼煙瀰漫,濃煙把大黑墩子裹起來了,嗆得他涕淚齊流,"卡卡"地咳個不住.在房上,小嘎子前仰後合,樂得幾乎喘不上氣兒來……

《小兵張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