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館傳奇 四

「還早呢,急什麼。」

「不送進學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聽話就打!」爸的口氣好像很凶,但是隨後卻轉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唬我呢!他又說:「英子上學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飯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閒著的西廂房裡玩,那裡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一隻破籐箱子裡,養了最近買的幾隻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裡的幾隻小油雞。看小雞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麼不停啊!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籐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拿兩個制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制錢,每一踢,兩個制錢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麼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要玩到多麼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紅模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說: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後進小學,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館找秀貞,下午妞兒到西廂房裡來找我,晚上描紅字,我這些日子就這麼過的。

小油雞的黃毛上長出短短的翅膀來了,我和妞兒喂米餵水又喂菜,宋媽說不要把小雞肚子撐壞了,也怕被野貓給叼了去,就用一塊大石頭壓住籐箱蓋子,不許我們隨便掀開。

妞兒和我玩的時候,嘴裡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興,她竟扭起來了,她扭呀扭呀比來比去,嘴裡唱著:「……開哀開門嗯嗯兒,碰見張秀才哀哀……」

「你唱什麼?這就是吊嗓子嗎?」我問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兒說。

她的興致很好,只管輕輕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對我說:「來!跟我學,我教你。」

「我也會唱一種歌。」不知怎麼,我想我也應當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談天數唱的一首歌,後來爸曾教了我,媽還說爸爸教我這種歌真是沒大沒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兒推著我,我卻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結結巴巴地用客家話念唱起來:

「你聽著——想來麼事想心肝,緊想心肝緊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沒數完呢,妞兒已經笑得擠出了眼淚,我也笑起來了,那幾句詞兒可真是拗嘴。

「誰教你的?什麼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這是哪國的歌兒呀!」

我們倆摟在一堆笑,一邊瞎說著心肝心肝的,也鬧不清是什麼意思。

我們真快樂,胡說胡唱胡玩,西廂房是我們的快樂窩,我連做夢都想著它。

妞兒每次也是玩得夠不夠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說完她就跑,急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忽然一連幾天,橫胡同裡接不到妞兒了,我是多麼的失望,站在那裡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窩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沒有用。下午的井窩子沒那麼熱鬧了,因為送水的車子都是上午來,這時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裝著鉛桶的小車子來買井水。

我看見長班老王也推了小車子來,他一趟一趟來好幾趟了,見我一直站在那裡,奇怪地問我:

「小英子,你在這兒發什麼傻?」

我沒有說什麼,我自己心裡的事,自己知道。我說:

「秀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兒,就去找秀貞,跨院裡收拾得好乾淨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裝滿了兩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麼辦的時候,忽然從西草廠口上,轉過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我跑著迎上去,喊她:「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邊走,但她用手輕輕趕開我,皺著眉頭眨眼,意思叫我走開。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見她身後幾步遠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藍布大褂,手提著一個髒了的長布口袋,袋口上露出來我看見是一把胡琴。

我想這一定是妞兒的爸爸。妞兒常說「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罵」的話,我現在看那樣子就知道,我不跟妞兒再說話了,就轉身走回家,心裡好難受。我口袋裡有一塊滑石,可以在磚上寫出白字來,我掏出來,就不由得順著人家的牆上一直畫下去,畫到我家的牆上。心裡想著如果沒有妞兒一起玩,是多麼沒有意思呢!

我剛要叫門,忽然聽見橫胡同裡咚咚咚有人跑步聲,原來是妞兒氣喘著跑來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說:「我明兒再來找你。」沒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橫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兒來找我,我們在西廂房裡,蹲下來看小油雞。掀開籐箱蓋子,我們倆都把手伸進去摸小油雞的羽毛,這樣摸著摸著,誰也沒說話。我本來是要說話的,但是沒有出聲,只是心裡在問她:「妞兒,為什麼好多天沒來找我?」「妞兒,是你爸爸很厲害不許你來嗎?」「妞兒,昨天為什麼不許我跟你說話?」「妞兒,你一定有什麼難受的事吧?」真奇怪,這些話都是我心裡想的,並沒有說出口,可是她怎麼知道的,竟用眼淚來回答我?她不說話,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讓眼淚滴答滴答落在籐箱裡,都被小油雞和著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麼辦好了,從側面正看見她的耳朵,耳垂上紮了洞用一根紅線穿過去,妞兒的耳朵沒有洗乾淨,邊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順著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條青色的傷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這才驚醒了,嚇得一躲閃,隨著就轉過頭來向我難過地笑笑。早晨的太陽,正照到西廂房裡,照到她的不太乾淨的臉上,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

忽然,她站起來,撩開袖口,撩起褲角,輕輕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著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條條腫起的傷痕。我輕輕地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來了。她因為不敢放聲,嚶嚶地小聲哭,真是可憐。我說:

「你爸爸幹嗎打你?」

她當時說不出話來,哭了好一會兒才說:

「他不許我出來玩。」

「是因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兒點點頭。

因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難過,又害怕,想到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說:

「那麼你快回去吧!」她站著不動,說:

「他一早出去還沒回來。」

「那麼你媽呢?」

「我媽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來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擰我,說是我害的。」

妞兒哭了一陣子好些了,又跟我說這說那的,我說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媽媽,妞兒說她的媽媽有點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給人縫補衣服賺錢。

我告訴妞兒,我們從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個很遠的島上來的,她也說:

「我們從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齊化門那邊。」

「齊化門?」我點點頭說,「我知道那地方。」

《城南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