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打滾兒(4)

我搖搖頭,仰頭看宋媽,她用手使勁捏著兩眉間的肉,閉上眼,有點站不穩,好像要昏倒的樣子。她又問我:

「餓了吧?」說著就把手巾包打開,拿出一個剛才買的驢打滾兒來,上面的綠豆粉已經被黃米面溶濕了。我嘴裡唸了一聲:「驢打滾兒!」接過來,放在嘴裡。

我對宋媽說:

「我知道為什麼叫驢打滾兒了,你家的驢在地上打個滾起來,屁股底下總有這麼一堆。」我提起一個給她看,「像驢糞球不?」

我是想逗宋媽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說:

「吃罷!」

半個月過去,宋媽說,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馬車行,也沒有一點點丫頭的影子。

樹陰底下聽不見馮村後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見宋媽手裡那一雙雙厚鞋底了,也不請爸爸給寫平安家信了。她總是把手上的銀鐲子轉來轉去地呆看著,沒有一句話。

冬天又來了,黃板兒牙又來了。宋媽把他撂在下房裡一整天,也不跟他說話。這是下雪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擠在窗前看院子。宋媽把院子的電燈捻開,燈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還在不斷地落著雪,一層層鋪上去。宋媽喂燕燕吃凍柿子,我念著國文上的那課叫做《下雪》的:

一片一片又一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老師說,這是一個不會做詩的皇帝做的詩,最後一句還是他的臣子給接上去的。但是念起來很順嘴,很好聽。

媽媽在燈下做燕燕的紅緞子棉襖,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層層地鋪上去。媽媽說:

「把你當家的叫來,信是我叫老爺偷著寫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兒子再回這兒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栓子和丫頭子,活該命裡都不歸你,有什麼辦法!你不能打這兒起就不生養了!」

宋媽一聲不言語,媽媽又說:

「你瞧怎麼樣?」

宋媽這才說: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賬去!」

爸爸和媽媽都笑了。

「這幾個孩子呢?」宋媽說。

「你還怕我虧待了他們嗎?」媽媽笑著說。

宋媽看著我說:

「你唸書大了,可別欺侮弟弟呀!別淨跟你爸爸告他的狀,他小。」

弟弟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現在很淘氣,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書包。

宋媽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輕輕給弟弟脫鞋,怕驚醒了他。她歎口氣說:「明天早上看不見我,不定怎麼鬧。」她又對媽媽說:「這孩子脾氣強,叫老爺別動不動就打他;燕燕這兩天有點咳嗽,您還是拿鴨兒梨燉冰糖給她吃;英子的毛窩我帶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給捎了來;珠珠的襪子都該補了。還有,……我看我還是……唉!」宋媽的話沒有說完,就不說了。

媽媽把折子拿出來,叫爸爸念著,算了許多這錢那錢給她,她毫不在乎地接過錢,數也不數,笑得很慘:

「說走就走了!」

「早點睡覺吧,明天你還得起早。」媽媽說。

宋媽打開門看看天說:

「那年個,上京來的那天也是下著鵝毛大雪,一晃兒,四年了!」

她的那件紅棉襖,也早就拆了,舊棉花換了榧子兒,泡了梳頭用;面子和裡子,給小栓子納鞋底用了。

「媽,宋媽回去還來不來了?」我躺在床上問媽媽。

媽媽擺手叫我小聲點兒,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輕輕地對我說:

「英子,她現在回去,也許到明年的下雪天又來了,抱著一個新的娃娃。」

「那時候她還要給我們家當奶媽吧?那您也再生一個小妹妹。」

「小孩子胡說!」媽媽擺著正經臉罵我。

「明天早上誰給我梳辮子?」我的頭髮又黃又短,很難梳,每天早上總是跳腳催著宋媽,她就要罵我:「催慣了,趕明兒要上花轎了也這麼催,多寒磣!」

「明天早點兒起來,還可以趕著讓宋媽給你梳了辮子再走。」媽媽說。

天剛濛濛亮,我就醒了,聽見窗外沙沙的聲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快起床下地跑到窗邊向外看。雪停了,干樹枝上掛著雪,小驢拴在樹幹上,它一動彈,樹枝上的雪就抖落下來,掉在驢背上。

我輕輕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媽,她看見我這樣早起來,嚇了一跳。我說:

「宋媽,給我梳辮子。」

她今天特別的和氣,不嘮叨我了。

小驢兒吃好了早點,黃板兒牙把它牽到大門口,被褥一條條地搭在驢背上,好像一張沙發椅那麼厚,騎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媽打點好了,她把一條毛線大圍巾包住頭,再在脖子上繞兩繞。她跟我說:

「我不叫醒你媽了,稀飯在火上燉著呢!英子,好好唸書,你是大姐,要有個樣兒。」說完她就盤腿坐在驢背上,那姿勢真叫絕!

黃板兒牙拍了一下驢屁股,小驢兒朝前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了一個個清楚的蹄印兒。黃板兒牙在後面跟著驢跑,嘴裡喊著:「得、得、得、得。」

驢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鈴鐺,在雪後清新的空氣裡,響得真好聽。

《城南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