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操·琅然

【作品介紹】

《醉翁操·琅然》,沈遵創作,蘇軾為之填詞。此作是元豐五年(1082)應廬山道人崔閒之請。作於黃州,是倚聲填詞的佳作,是為琴曲《醉翁操》所譜寫的一首詞。

【原文】

醉翁操

琅琊(1)幽谷(2),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3),醉翁(4)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餘年,而好奇之士沈遵(5)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6)。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約(7),非天成也。後三十餘年,翁既捐館舍(8),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閒,特妙於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於東坡居士以補之雲。(詞序)

琅然(9)。清圜(10)。誰彈。響空山。

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風露娟娟(11)。人未眠。

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12)。

醉翁嘯詠,聲和流泉(13)。

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時而童顛(14),水有時而回川(15)。

思翁無歲年(16),翁今為飛仙。

此意在人間,試聽徽(17)外三兩弦。

【註釋】

(1)琅琊:山名。在今安徽滁縣西南。歐陽修《醉翁亭記》:“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也。”

(2)幽谷:幽深的山谷。

(3)若中音會:好像與音樂的節奏自然吻合。

(4)醉翁:歐陽修的號。見《水調歌頭》(暱暱兒女語)注。

(5)沈遵:歐陽修《醉翁吟》:“余作醉翁亭於滁州。太常博士沈遵,好奇之士也。聞而往游焉。愛其山水,歸而以琴寫之。作《醉翁吟》三疊。”

(6)絕倫:無與倫比。

(7)繩約:束縛,限制。

(8)捐館舍:死亡的婉稱。《戰國策·趙策》:“今奉陽君捐館舍。”鮑彪註:“禮:婦人死日捐館舍。盞亦通稱。”按歐陽修卒子熙寧五年(1072)。

(9)琅然:象聲詞。響亮的樣子。

(10)清圜:清新圓潤。

(11)娟娟:美好的樣子。杜甫《狂夫》:“風含翠篆娟娟靜,雨澠紅蕖冉冉香。”

(12)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論語·憲問》:“子擊磐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磐乎!”荷蕢:背著草筐,此喻懂得音樂的隱士。

(13)醉翁嘯詠,聲和流泉:謂歐陽修吟詠之聲跟山間泉水之聲相應。

(14)童顛:山頂光禿。《釋名·釋長幼》:“山無草木日童。”

(15)回川:漩渦。李白《蜀道難》:“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

(16)思翁無歲年:謂思念醉翁無時或釋。無歲年,不論歲月。

(17)徽:琴徽,系弦的繩。《漢書·揚雄傳》:“今夫弦者,高張急徽。”註:“徽,琴徽也。所以表發撫抑之處。”後世多指琴面十三個指示音節的標誌為徽。此句謂試聽弦外之音。

【白話譯文】

歐陽修在滁州游琅琊幽谷,飛瀑鳴泉,聲若環珮。美妙動人,樂而忘歸,寫了篇《醉翁亭記》,膾炙人口,當時就刻石立了碑。沈遵特意跑到滁州探訪,見那琅琊山水確如醉翁妙筆所繪,就動了興致,以琴寄趣,創作了一支宮聲三疊的琴曲《醉翁吟》(即《醉翁操琅然》)。沈遵尋了個機會為歐陽修親自彈奏此曲,歐陽修聽了很高興。並應沈的請求為該曲作了詞。歐詞自是大手筆,“然調不主聲,為知琴者所惜。”調不主聲就是唱不出來。沈遵的《醉翁吟》傳開之後,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不但爭傳《醉翁吟》琴曲,連歐陽修所作《醉翁吟》歌詞,也有好事者紛紛為其譜琴曲,但都不理想。冥冥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機緣,一晃三十多年過去,歐陽修、沈遵相繼去世,廬山玉澗道人崔閒還惦記著這件事。崔閒精通琴曲,曾拜沈遵為師。他非常喜歡此曲,“常恨此曲無詞,乃譜其聲,請於東坡居士。”蘇軾貶謫黃州期間,崔閒多次從廬山前往拜訪。一次他揣著《醉翁吟》的曲譜登門,請東坡填詞。蘇軾不但詩文高妙,而且精通音律,聽明來意,欣然應允。於是乎,崔閒彈,東坡聽,邊聽邊譜詞,不大一會兒就完成了。

飛瀑似珠玉疊串琅琅鳴泉,高山推出明月,清朗團圓。我問:是誰?琴弦輕響,優美的旋律,迴盪空山,無人應答,靜寂塞滿廣大空間。只有醉翁理解這天上的琴弦。這是大自然的音籟,美妙呵,難以言傳。明月中天,清風把琴聲送出很遠,露水似真珠,眨著笑眼。此時此刻,誰能安恬入眠?背負草編筐簍的人,走過山前,大聲高呼:有心人才能如此這般!

醉翁長嘯,吟誦新的詩篇。餘音裊裊,回答的是谷中的流泉。醉翁去了,不再回還。拋下的只是,朝的吟詠,夜的哀怨。山,有時會裸露光禿禿的山巔;水,有時會倒流迴環。然而,醉翁呢?他已不會回到少年。醉翁呵,已經歸去,幻化成仙。這美妙的樂曲,卻留在人間。不信,請你傾聽,聽呵,聽這流注的奔泉。手指彈奏以外,還有新的一兩隻和弦,這《醉翁操》便是樂曲中的名篇。

【創作背景】

作者在詞序中交待了寫作此詞的原委。因歐陽修在滁州游琅琊幽谷,飛瀑鳴泉,聲若環珮。美妙動人,樂而忘歸。後太常博士沈遵,依自然之聲,譜為琴曲《醉翁操》。但此妙曲有聲而無辭。歐陽修現存有《醉翁吟》(即《醉翁引》),蘇軾以為與琴聲不合,故有此作。

【賞析】

這是琴曲,屬正宮。蘇軾詞集原不載。同時郭祥玉效作一首。序云:“予甥以子瞻所作《醉翁操》見寄,未以為工也。倚其聲作之。”此後,辛棄疾作一首,始編入集中,即正式沿用為詞調。又,樓鑰二首,其一和蘇氏韻。宋人所作,合五首。雙凋,九十一字。上片十句十平韻,下片十句八平韻。

蘇軾此詞就是專門為琴曲《醉翁操》這一天生絕妙之曲而譜寫的。由於時代變遷,琴曲《醉翁操》原來是有其聲而無其辭,此後樂譜失傳,卻變成有其辭而無其聲。現傳蘇軾所作詞,是否得其天籟,這就只能從語言文字中加以揣摩。

這首詞上片,狀寫流泉之自然聲響及其感人效果。

“琅然。清圜。誰彈。響空山。”四句為鳴泉飛瀑之所謂聲若環珮,創造出一個美好意境。琅然,乃玉聲。《楚辭·九歌》曰:“撫長劍兮玉珥,璆鏘嗚兮琳琅。”此用以狀流泉之聲響。“清圜”二字,有用以形容月亮的,如杜甫《舟中》詩曰:“今朝雲細薄,昨夜月清園”;有用以形容荷葉的,如周邦彥《蘇幕遮》詞“水面清園,風荷舉”;有用以形容聲音的,如蘇軾《一從花》詞“鐘鼓漸清園”。這裡用來說聲音——琅然的流泉,清越圓轉;而以夜月作陪襯。謂:在此夜月清園而又十分幽靜的山谷中,是誰彈起這一絕妙的樂曲?

“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這是上面設問的回答。謂:這是天地間自然生成的絕妙樂曲。這一絕妙樂曲,很少有人能得其妙趣,只有醉翁歐陽修能夠於醉中得之,亦能理解其天然妙趣。於是,這就進一步表明了流泉聲響之無限美妙。

“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一句不是正面寫聲響,但卻說出了聲響所產生的巨大感人效果。謂:在此明月之夜,“風含翠筱娟娟靜,雨裹紅蕖冉冉香”(杜甫《狂夫》詩句),人們因為受此美妙樂曲所陶醉,遲遲未能人眠。

“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上二句說一般人聽此曲聽得入了迷,此二句說這一樂曲如何打動了荷蕢者。《論語·憲問》曰:“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詞作將此流泉之聲響比作孔子之擊磬聲,用荷蕢者對擊磐聲的評價,頌揚流泉之自然聲響。

下片描述醉翁的嘯詠聲及琴曲聲。“醉翁嘯詠。聲和流泉。”二句照應上片所說,只有醉翁歐陽修才能得其天然妙趣。歐陽修曾作《醉翁亭記》於滁州。在琅琊幽谷聽鳴泉,且嘯且詠,樂而忘返,天籟人籟,完全融為一體。

“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二句說醉翁離開滁州,流泉失去知音,只留下自然聲響,但此自然聲響,朝夕吟詠,似帶有怨恨情緒。“怨”為平聲,作名詞解。

“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二句說時光流轉,山川變換。琅琊諸峰,林壑尤美,並非永遠保持原狀。童顛,指山無草木。謂:蔚然而深秀之琅琊,有時候也將失去其奇麗景象。至於水,同樣也不是永遠朝著一個方向往前流動的。因此,琅琊幽谷之嗚泉也就不可能完美地保留下來。

“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二句說山川變換,人事變換,人們因鳴泉而念及醉翁,而醉翁卻已化仙而去。《十洲記》載:蓬萊山周回五千里,有圓海繞山,無風而洪波百丈,不可往來。唯飛仙能到其處耳。詞作用此典,意即醉翁化為飛仙,一去不復返,鳴泉之美妙,也就再也無人聆賞了。

但是,“此意在人問,試聽徽外三兩弦。”二句說鳴泉雖不復存在,醉翁也已化為飛仙,但鳴泉之美妙樂曲,醉翁所追求之絕妙意境,卻仍然留存人間,這就是琴曲《醉翁操》。因為琴曲《醉翁操》乃鳴泉之另一知音沈遵,以琴聲描摹下來的樂曲,同是鳴泉之天然和聲。詞作最後將著眼點落在琴聲上,突出了全詞的主題。

從詞意上看,詞作寫鳴泉及其和聲,能將無形之聲響寫得如此真實可感,如果不是對於大自然的造化之工有著真切的體驗,無論如何也不能臻於此境。而且,從格式上看,詞作句式及字聲配搭非常奇特。開頭四句,“琅然。清圜。誰彈。響空山”,只有一個仄聲字(“響”)。其餘都是平聲。接著兩句亦然。這樣的安排,恐怕與此曲所屬宮調有關。同時,上二下兩結句作七言拗句,上結“曰(入作去)有(上代平)心也(陽上作去)哉此賢”與下結“試聽徽外三兩弦”,四聲相合,當也是特意安排(據盛配《詞調訂律》卷二十二)。這都是琴曲韻度所留下的音樂印記。

全詞節奏鮮明,韻腳鮮明,讀來朗朗上口,其中畫面感十足,於樂曲搭配更見絕妙,實為不可多得的佳作,無怪乎清代陳廷焯《詞則·別調集》中評價本詞“清絕、高絕,不許俗人問津”。

名家點評

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二《跋子瞻醉翁操》:人謂東坡作此文,因難以見巧,故極工。余則以為不然。彼其老於文章,故落筆皆超軼絕塵耳。

曾鞏《跋醉翁操》:余與子瞻皆歐陽公門下士也,公作《醉翁引》,既獲見之矣。公沒後,子瞻復按譜成《醉翁操》,不徒調與琴協,即公之流風餘韻,亦於此可想焉。後人展此,庶尚見公與子瞻相契者深也。(此跋見於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三五)

陳天定《古今小品》卷七:王納諫云:“此等題,清遠為上,意解次之。”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二:文公《琴操》,前人以人七言古,蓋《琴操》,琴聲也。至蘇文忠《醉翁操》,則非特琴聲,乃水聲矣。故不近詩而近詞。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櫱括體不可作也,不獨《醉翁》如嚼蠟,即子瞻改琴詩,“琵琶”字不見,畢竟是全首說夢。

許昂霄《詞綜偶評》:東坡自評其文同:“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唯詞亦然。

清代陳廷焯《詞則·別調集》中評價本詞:“清絕、高絕,不許俗人問津”。

《蘇軾詩詞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