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書的夜話

第24章 書的夜話

年老的店主吹熄了燈,一步一步走上樓梯,預備去睡了。但是店堂裡並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進來,把這裡照成個神奇的境界,彷彿立刻會有仙人跑出來似的。

店堂裡三面靠牆壁都是書架子,上面站滿了各色各樣的書。有的紙色潔白,像女孩子的臉;有的轉成暗黃,有如老人的皮膚。有的又狹又長,好比我們在哈哈鏡裡看見的可笑的長人;有的又闊又矮,使你想起那些腸肥腦滿的商人。有的封面畫著花枝,淡雅得很;有的是亂七八糟的一幅,好像是打仗的場面,又好像是一堆亂紛紛的蟲豸。有的脊樑上的金字放出燦爛的光,跟大商店的電燈招牌差不多,吸引著你的視線;有的只有樸素的黑字標明自己的名字,彷彿告訴人家它有充實的內容,無須打扮得花花綠綠的。

這時候靜極了,街上沒有一點兒聲音。月光的腳步向來是沒有聲響的,它默默地進來,進來,架上的書終於都沐浴在月光中了,這當兒,要是這些書談一陣話,說說彼此的心情和經歷,你想該多好呢?

聽,一個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靜寂。

「對面幾位新來的朋友,你們才生下來不久吧?看你們顏色這樣嬌嫩,好像剛從收生婆的浴盆裡出來似的。」

開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藍面書,說話的聲調像一位喜歡問東問西的和善的太太。

「不,我們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新來的朋友中有一個這樣回答。那是一本紅面子的精緻的書,裡面的紙整齊而潔白,「我們一夥兒一共二十四本,自從生了下來,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沒有分離過。最近才來到這個新地方。」

「那家人家很愛你們吧?」藍面書又問,它只怕談話就此截止。

「當然很愛我們,」紅面書高興地說,「那家人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咱們的同伴他都愛,都要收羅到他家裡。他家裡的藏書室比這裡大多了,可是咱們的同伴擠得滿滿的,沒有一點兒空地方。書櫥全是貴重的木料做的,有玻璃門,又有木門,可以輪替裝卸。木門上刻著我們的名字,都是當今第一流大書法家的手筆。我們住在裡面,舒服,光榮,真是無比的高等生活。像這裡的書架子,又破又髒,老實說,我從來不曾見過。可是現在也得擠在這裡,唉,我們倒霉了!」

藍面書不覺跟著傷感起來,歎息道:「世間的事情,往往就這樣料想不到。」

「不過,二十多年的優越生活也享受得夠了。」紅面書到底年紀輕,能自己把傷感的心情排遣開,又回憶起從前的快樂來,「那主人得到我們的時候,心頭充滿著喜悅。他臉上露出十二分得意的神色,告訴他的每一個朋友說,‘我又得到了一種很好的書!’他的聲調既鄭重,又充滿著驚喜,可見我們的價值比珍寶還要貴重。每得到一種咱們的同伴,他總是這樣。這是他的好處,他懂得待人接物應該平等。他把我們擺在貴重木料做的書櫥裡,從此再也不來碰我們——我們最安適的就是這一點。他每天在書櫥外面看我們一回,從這邊看到那邊,臉上當然帶著微笑,有時候還點點頭,好像說:‘你們好!’客人來了,他總不會忘記了說:‘看看我的藏書吧。’朋友們於是跟他走進藏書室,像走進了寶庫一樣讚歎道:‘好多的藏書啊!’他就謙遜道:‘沒有什麼,不過一點點。可都是很好的書呢!’在許多的客人面前受這樣的讚揚,我們覺得異常光榮。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光榮,我們真享受得夠了!」

「那麼你們為什麼離開了他呢?」這個問題在藍面書的喉嚨口等候多時了。

「他破產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只見他忽然變了樣子,眉頭皺緊,沒有一絲兒笑意,時而搔頭皮,時而唉聲歎氣。收買舊貨的人有十幾個,歷亂地在他家裡各處翻看,其中一個就把我們送到這裡來了。不知道許多同伴怎樣了。也許他們遲來幾天,在這裡,我們將會跟他們重新相聚。」

「這才有趣呢。你們來到這裡,因為主人破了產;而我們來到這裡,卻因為主人發了財。」

說話的是一本紫面金繪的書。這本書雖然不破,但是沾了好些墨跡和塵土。可見它以前的處境未必怎麼好,也不過是又破又髒的書架子罷了。它的語調帶著滑稽的意味,好像遊戲場裡塗白了鼻子引人發笑的角色。

「為什麼呢?」藍面書動了好奇心,禁不住問。

「發了財還會把你丟了?」紅面書也有點不相信,「像我們從前的主人,假如不破產,他是永遠不肯放棄我們的。」

「哈哈,你們不知道。我的舊主人為了窮,才需要我和我的同伴。等到發了財,他的願望已經達到,我們對他還有什麼用呢?他的經歷很好玩,你們喜歡聽,我就說給你們聽聽。反正睡不著,今晚的月光太好了。」

「我感謝你。」藍面書激動地說,「近來我每晚失眠,誰跟我說個話兒,解解我的寂寞,我都感謝。何況你說的一定是很有趣的。」

「那麼我就說。他是個要看書而沒有書的人,又是個要看書而不看書的人。怎麼說呢?他本來很窮,見到書鋪子裡滿屋子的書,書裡有各種的學問,他想:如果能從這些學問中間吸取一部分,只消最小最小的一部分,至少可以把自己的處境改善一點兒吧。但是他買不起書。那時候,他是要看書而沒有書。後來,他好容易攢了一點錢,抱著很大的熱心跑到書鋪子裡,買了幾種他最想望的書。他看得真用心,把書裡最微細的錯誤筆畫都一一校出來了。靠他的聰明,他有了新的發現。他以為把整本書從頭看到尾是很愚蠢的,簡捷的辦法只消看前頭的序文。序文往往把全書的大要都講明白了,知道了大要,不就是抓住了全書的靈魂嗎?以後他買了書就按照他的新發現辦,一直到他完全拋棄我們。因此,他的書只有封面玷污了,只有開頭幾頁印上了他的指痕,此外全是乾乾淨淨的,只看我就是個榜樣。你要是問他做什麼,他當然是看書。但是單看一篇序文能算看書嗎?所以我說,他要看書而不看書。」

「啊,可笑得很。他的發現哪裡說得上聰明!」紅面書像爽直的青年一樣笑了。

「沒有完呢!」紫面書故意用冷冰冰的口氣說,「我還沒有說到他的發財。你們知道他怎樣發了財?他看了好幾本書的序文,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某某幾本書的比較研究和批評》,投給了報館。過了幾天,報上把這篇文章登出來了,背後有主筆的按語,說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非博通各種學問的人是寫不出來的。他得到了一筆稿費,這一快活真沒法比擬。他想:‘這才來了!改善處境的道路已經打開,大步朝前走吧!’於是他繼續寫文章,材料當然不用愁,有許許多多的書的序文在那裡。稿費一筆一筆送到,名譽拍著翅膀跟了來,他漸漸成為了不起的人物。學校請他指定學生必讀的書,圖書館請他鑒定古版書的真偽。報館的編輯和演講會的發起人等候在他的會客室裡,一個說:‘給我們寫一篇文章吧!’一個說:‘給我們作一回演講吧!’他的回答常常是‘沒有工夫想’。請求的人於是說:‘關於書,你是無所不知的,還用得著想嗎?你的腦子猶如大海,你只要舀出一勺來,我們就像得到了最滋補的飲料了。’他遲疑再三,算是勉強答應下來。請求的人就飛一般回去,在報上刊登預告,把他的名字寫得飯碗一樣大,還加上‘讀書大家’‘博覽群書’一類的字眼。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計算他的財產。‘啊,成了富翁了嗎?’他半信半疑地喊了出來。他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覺到痛,知道並非在夢中。他就想自己已經成了富翁,何必再去看那些序文呢?可做的事情不是多著嗎?他招了個舊貨商來,把所有的書都賣了,從此他完全丟開我們了。現在,他已經開了個什麼公司在那裡。」

「原來是這樣!」藍面書自言自語,它聽得出了神。

「在運走的時候,我從車上摔了下來。我躺在街頭,招呼同伴們快來扶我。他們一個也沒聽見,好像前途有什麼好境遇等著他們,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後來一個苦孩子把我撿起來,送到了這裡。」紫面書停頓一下,冷笑說,「我心裡很平靜,不巴望有什麼好境遇,只要能碰到一個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真要看書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沒有什麼意思。」說這話的是一本破書,沒有封面,前後都脫落了好些頁,紙色轉成灰黑,字跡若有若無。它的聲音枯澀,又夾雜著咳嗽,很不容易聽清楚。

紅面書順著破書的意思說:「老讓主人看確乎沒有意思,時時刻刻被翻來翻去,那種疲勞怎麼受得了。老公公,看你這樣衰弱,大概給主人們翻得太厲害了。像我以前,主人從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這個意思。」破書搖搖頭,又咳嗽起來。

「那倒要聽聽,老公公是什麼意思。」紫面書追問一句。它心裡當然不大佩服,以為書總是讓人看的,有人看還說沒意思,那麼書的種族也無妨毀掉了。

「你們知道我多大年紀?」破書倚老賣老地問。

「在這裡沒有一個及得上你,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們的老前輩。」藍面書搶出來獻慇勤。

「除掉零頭不算,我已經三千歲了。」

「啊,三千歲!古老的前輩!咱們的光榮!」許多靜靜聽著沒開過口的書也情不自禁地喊出來。

「這並不希奇,我不過出生在前罷了,除了這一點,還不是同你們一個樣?」破書等大家安靜下來,才繼續往下說:「在這三千多年裡頭,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個。可是你們要知道,我流落到舊書鋪裡,現在還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個主人傳給第二個,第二個又傳給第三個,一直傳了一百幾十回。他們的關係是師生:老師傳授,學生承受。老師幹的就是依據著我教,學生幹的就是依據著我學。傳到第一二十代,學起來漸漸難了,等到明白個大概,可以教學生了,往往已經是白髮老翁。再往後,當然也不會變得容易一些。他們傳授的越來越少了,在這個人手裡掉了三頁,在那個人手裡丟了五頁,直把我弄成現在這副寒酸的樣子。」

「老公公,你不用煩惱,」藍面書怕老人家傷心,趕緊安慰他,「凡是古老的東西總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顯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沒有什麼,」破書的回答出於藍面書的意料,「我只為我的許多主人傷心。他們依據著我耗盡心力學,學成了,就去教學生。學生又依據著我耗盡心力學,學成了,又去教學生。我被他們吃進去,吐出來,是一代;再吃進去,再吐出來,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們沒幹別的事。我想,一個人總得對世間做一點事。世間固然像大海,可是每一個人應該給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許多主人都過去了,不能回來了,他們的一勺水在哪裡呢?如果沒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來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他們也許能幹點兒事吧。我為他們傷心,同時恨我自己。現在流落到舊書鋪裡,我一點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裡,我覺得也是分所應得。」

「老公公說得不錯。要看書的也不可一概而論。像老公公遇見的那許多主人,他們太要看書,只知道看書,簡直是書癡了,當然沒有什麼意思。」紫面書十分佩服地說。

月光不知在什麼時候默默地溜走了。黑暗中,破書又發出一聲傷悼它許多主人的歎息。

1930年2月1日發表

《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