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關於監守自盜

那天晚上風平浪靜,剋夫探長沒露出著急的樣子。我由他一個人待在屋子裡,逕自走到園子裡,碰見弗蘭克林先生在灌木路上散步。我們還來不及交談一兩句,探長就突然插了進來。「我有話要對您說,先生,」探長說,「我要提醒您,作為一個好公民,您有責任把偶然獲得的特別情報提供給我。」

「我什麼特別情報都沒有,」弗蘭克林先生說。「有個女傭人,」探長只管說下去,「昨晚私下跟您談了話,先生。」

「我沒什麼說的,」弗蘭克林先生又說了一遍。

「您不必擔心會害了那姑娘,先生。」他大聲對弗蘭克林先生說道,特地讓剛剛從那頭來又悄然在灌木路停下的羅珊娜也聽到這話。

我往路那頭一看,只見羅珊娜突然轉身回屋裡去了。

早飯鈴響了,「我要到弗利辛霍去,在兩點鐘以前回來,」探長二話沒說逕自走了。

剋夫探長到弗利辛霍去的那工夫,屋裡屋外的情形大致是這樣的。雷茜兒小姐死心眼的關在自己房裡等馬車;弗蘭克林先生早飯後出去散步;羅珊娜在走廊上打掃,臉色蒼白,態度鎮靜,眼睛裡有種古怪的茫然神色。

「高興點吧,羅珊娜!」我說。「你心裡有疙瘩,幹嗎不說出來呢?」

「我會全說出來的。對弗蘭克林先生說!」

我告訴她弗蘭克林先生出去散步了。

「那沒什麼,」她回答說。「我今天不去打擾他了。」

她一本正經的盯著我。隨即拿著笤帚走了。我想跟夫人說說去,剛下樓迎面碰見探長。我情不自禁地問:「弗利辛霍有什麼消息嗎?」「我看到了三個印度人,……」還查出羅珊娜在鎮上偷偷買了些什麼。」

「印度人的事我聽夠了,」我說道,「聽聽羅珊娜的事吧。」

剋夫探長搖搖頭,「這疑案越來越玄了,我在弗利辛霍一家鋪子裡查出她在那兒光買了一長段料子,這段料子剛好做件睡衣,從十二點鐘到星期四上午三點鐘之間,她大概溜到你家小姐的房裡,商量怎樣把月亮寶石隱藏起來,睡衣擦到了門上的濕漆。」他想了想,又說:「問題是——她幹嗎把那件沾上漆的睡衣藏起來,不把它毀掉?如果她不告訴我們,那就得去搜查激沙灘上那個藏東西的地方。」

「呃,貝特裡奇先生,」他接著往下說,「我們談正經的吧。喬四在哪兒?我吩咐他看好羅珊娜的。」

喬四是弗利辛霍的警察,是西格雷大局長留給剋夫探長使用的部下,他剛問我這話,鍾打了兩下,來接雷茜兒小姐的馬車準時到了門口。

「一樁樁來吧;我先得去跟范林達小姐談談。」剋夫探長說道,隨即做個手勢,叫聽差從馬車背後的跟班座位下來,到他這兒去。

「待會兒你會看見我的一個朋友守在樹林子裡,」他說。「我那朋友不用攔馬車,就會跳上跟班的座位,跟你在一塊兒。你只管別作聲,裝做沒看見。」

說完這話,他打發那聽差回到座位上去,事情很明顯,雷茜兒小姐要給人暗中監視了。

過了一分鐘,雷茜兒小姐下樓來了,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眼睛顯得明亮、凶狠,兩片嘴唇完全沒血色,轉眼就走進馬車裡去了。

剋夫探長的動作倒跟她一樣快。她跨迸車裡的那工夫,他剛巧趕到車子旁邊。

「小姐,趁您沒走,我想跟您說句話。您這樣一走,鑽石就麻煩了。」

雷茜兒小姐連理都不理他,「把車趕走。」她對趕車的大聲說。

探長沒再吱聲,把車門關上,正巧這時弗蘭克林先生從台階上奔了下來,「再見吧,雷茜兒。」

「把車趕走!」雷茜兒小姐叫道,嗓門提得更高了。

弗蘭克林先生大吃一驚的退後一步。馬車趕過去了。

「幫我最後一次忙吧,貝特裡奇,」弗蘭克林先生回過頭來對我眼淚汪汪地說。「趕快把我帶到火車上去!」

這時馬車已經到了遠處,在馬車背後的跟班座位上,聽差旁邊多了一個人。

「好吧!」探長說道,「時機到了,先從羅珊娜著手吧。喬四在哪兒?」我派小馬伕去找他。

「你聽見我對小姐說的話嗎?」我們在等喬四的時候,探長說。「你看見她的態度了吧?你家小姐在她母親的馬車裡,還有個旅伴——這旅伴的名字就是月亮寶石。」

我一聲不吭。

小馬伕回來了——後面跟著喬四,老大不願意的。

原來喬四不知道羅珊娜在哪兒。他已經有一個鐘頭沒找到她了。

「你還是回到弗利辛霍去幹你的正事吧,」探長不動聲色地說。羅珊娜決不會輕易逃過我的手掌。只要我知道小姐在哪兒,就能找到小姐的同謀。昨晚我叫她們會不成面。好極了。她們要在弗利辛霍會面。還有一點,把傭人召集起來。」

「天哪,你要把傭人怎樣?」我問。

他回答。「首先要查出哪個傭人在她出門以前見過她。」他回答。

結果查出來,最後看見羅珊娜的是廚娘,她看見她手裡拿封信溜出去,還聽見她請屠夫替她到弗利辛霍去寄信。那人看了看信上的地址,說直接寄到柯柏洞去的信不用到弗利辛霍去寄,因為這一來要兩天才到。羅珊娜說不在乎信幾時送到,那人就答應照吩咐去做。在馬廄的院子裡,我們又找到一絲有關那姑娘失蹤的新線索。花園裡幹活的一個孩子半個鐘頭前見過羅珊娜。他看見那姑娘跑到海岸去了。探長聽了一驚,喊道:「貝特裡奇先生,把馬車準備好,等我回來。」他向激沙灘那頭奔去,小孩也三腳兩步地跟在探長後面。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不久,小孩帶了張寫給我的便條奔回來,上面寫著:「請送羅珊娜柏爾曼靴子一隻,火速為盼。」我親自帶了羅珊娜的靴子隨後趕到,剛走近海岸,忽然烏雲密佈,白茫茫大雨傾盆直下。隨即我看見波濤洶湧的海面和孤零零屹立在海濱的黑影——剋夫探長只見他眼睛裡有種可怕的神色,劈手搶去了靴子,把那靴子放在通向巖壁的沙地上的腳印裡。那個姑娘的靴子竟跟腳印絲毫不差。

他繼續循著腳印往下走,一直走到巖壁和沙灘相連的地方。他發現這些腳印通向同一方向——筆直通到巖壁那兒,看不到回出來的腳印。後來他終於放棄不找了。朝我看看,接著又看看我們面前的海水。海水漫過了那片流沙,越漲越高,我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了他心裡的念頭。

「她到藏東西的地方來過,」我聽見探長自言自語說,「在巖壁間她遭到了意外。」我突然感到渾身抖得厲害,站不住腳,跪在海灘上,我依稀看見了那個姑娘,她跟我說激沙攤不由她自主地把她拉了去。

探長體貼的扶起我,男傭人和漁夫全都向我們奔來,又有個馬伕從公館裡跑來交給我一張紙條,他說,「在羅珊娜的房裡找到的。」

這是她留給一個曾經盡量照顧她的老頭的遺言。

「貝特裡奇先生,下回您看見激沙灘,請您原諒我一次吧。我在等著我去的墳墓那兒找到了歸宿。我活過了死了。先生,感謝您的一片好心。」

紙條上沒別的話。我不由放聲大哭了。

我們冒瓢潑大雨回去——公館裡人心惶惶。我們剛走進夫人房門,女東家對探長惡聲嚷道。「把錢給那壞蛋——別讓我再看見他。」

探長神態泰然自若地說,「夫人,我對這事毫無責任,如果在半個鐘頭之內,您仍舊堅持要我走,我就接受您的解雇,不過您的錢我可不受。」

這話相當恭敬,同時又非常強硬——女東家果然軟下心來。

還不到半個鐘頭,女東家按鈴了。

我應鈴前去,半路上碰見弗蘭克林先生從起坐間裡出來。他說夫人準備當面接見剋夫探長。我們坐下了以後,夫人先來個開場白。

「剋夫探長,我有得罪你的地方,請你多多包涵。」

探長恭恭敬敬聲明,他對自殺的事不能負責。「那可憐蟲是因為心中有忍受不了的憂慮才走絕路的,這憂慮跟鑽石失蹤有關。」

「眼前這個人在屋子裡嗎?」夫人問。

「這個離開屋子了,夫人。」

大家都默不作聲,我以為永遠沒人會打破這片沉默。

「你說的是小女嗎?」夫人問。

「是啊,」探長說。

我們進屋時,夫人的支票簿原放在桌上——不用說,準是想付探長錢的。這會兒她又把支票簿放回抽屜裡去了。「我原指望你不指名道姓的談到小姐,就送你一筆酬金,請你走的,」夫人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說。「但如今你話已出口,為了我自己和孩子的名聲,我一定要請你留下,把話說個明白。」

「要我說出來,這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探長說。

夫人聽到這兒頓時打了岔。「如果我先大膽講出來,說不定你容易談些,你疑心范麗達小姐欺騙了大家而把鑽石藏起來,對不?」

「對極了,夫人。」

她向我轉過身來,伸出一隻手給我,我默默吻了上下。「你不妨說下去,」她對探長說道。

剋夫探長鞠了個躬。他的臉色不再那麼鐵板,彷彿替她難受似的。

他對夫人說,鑽石失蹤的案件裡,有一件事引起他的懷疑:雷茜兒小姐見了弗蘭克林先生,西格雷夫局長和探長這三個人就冒火,換句話說,見了三個盡量想幫她找回失寶的人就冒火。探長憑著經驗。知道她欠了筆不可告人的債,但這筆債又非還不可。結論就是——鑽石一定給偷偷藏下,准償債了。

探長又接著往下說,得出了這個結論以後,他曾經提議搜查所有的衣服,人人都同意;小姐卻偏偏不答應。他曾經忠告小姐,說她一走,他就找不到月亮寶石了,她理都不理坐著車走了,這些舉動是什麼意思呢?

夫人跟我都一聲不響。

「我對小姐有了這種看法以後,我就得調查她在傭人中間有沒有一個同謀,」剋夫探長說下去道。「我接下來就要談到羅珊娜的事。那年青女人把洗衣帳冊送到這間房裡來,那時,我就認出了她。我一看見羅珊娜,頓時疑心她跟鑽石失蹤的事有關,如果這是件普通的盜竊案,我就不會疑心羅珊娜了。可是這件案子——照我看來——是件預先巧妙佈置的騙案,鑽石的主人就是主謀。根據這個看法,就產生這頭一個問題,小姐騙得我們大家全當月亮寶石是丟失了,可稱她的心嗎?她還要更進一步的騙得我們相信月亮寶石是給偷走的呢?在後一件事中,就有個羅珊娜迷惑了大家的眼睛。「我還有一個疑心羅珊娜的理由。誰會幫小姐偷偷把鑽石換做現款呢?羅姍娜。她得有個中間人,羅珊娜正是她所需要的人。從前她做賊時,倫敦幾個放高利貸的有一個跟她有點瓜葛,這個人肯把月亮寶石這種珍寶收下作押頭,一點不留難的先借出一大筆錢來。現在讓我告訴您,我的懷疑由羅珊挪的行動證明得絲毫不差。」

他把那些您我早熟知的事實,一古腦兒的全告訴了夫人。連女東家聽了也不免大吃一驚。

探長把全部案情一一講明,就說:「要把這件案子弄得水落石出,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十拿九穩,馬到成功的,另一個——只不過是大膽的試驗。請夫人瞧著辦吧。」

女東家做個手勢請他說下去。

「我們先談這個十拿九穩的辦法吧,不管小姐待在弗利辛霍也好,回到這兒也好,我打算密切注意她的一切行動——注意她來往的人,注意她來往的信件。」

「接下來怎麼辦?」女東家問道。

「接下來我想請您容許我介紹個傭人,到您府上來替代羅珊娜的位子,這個女人善於暗中查訪這類事。」

「接下來呢?」女東家又問道。

「接下來也就是最後一著,我將派一個警官,跟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放債的人打交道,這個放債的人的名字和地址,小姐通過羅珊挪的關係早就知道了。這一來,我們就可以環繞月亮寶石的問題,再把這環越收越緊,最後我們就可以查出月亮寶石在小姐手裡。」

我頭一回聽見女東家怒火沖天的說話,「繼續講你另一個解決案子的辦法吧。」

「我另一個辦法就是作次大膽的試驗。小姐的脾氣也摸透了,她是個火性子,我打算突然給她來下狠狠的打擊,冷不防告訴她,羅珊娜死了——想來她真情流露,一定會把一切全都說出來。夫人可同意這麼辦嗎?」

夫人的回答竟叫我說不出的驚奇。「嗯,我同意。」

「車已經預備好了,」探長說,「再見吧,夫人。」

夫人伸出手來,在門口攔住了他。

「我女兒一定會給激發真情來的,」她說道。「但作為她母親有權親自去做。你留在這兒,我上弗利辛霍去。」說完就走進馬車,趕到弗利辛霍去了。

《月亮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