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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雪夜上梁山

柴进留住林冲就是五六天,每天好酒好肉款待。又住五六天,二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写了两封书信,送林冲二十五两银子,二公人五两银子,请三人吃了一夜酒。天明,柴进交代:“州官是我的朋友,管营、差拨也得过我不少好处,你递上信,自会照料你,冬天的棉衣我也会派人给你送去,多加保重。”

三人拜谢过柴进,不到晌午,来到沧州。沧州虽是小地方,也有六街三市,热闹非常。三人来到州衙,见了知州,公人递上公文,知州验看了,写了回信,董超、薛霸自回东京,把林冲发下牢营。众犯人来看林冲,劝他送些人事给管营、差拨,否则那一百杀威棒打得你七死八活,平日待你又刻薄万分。正说着,差拨到了,林冲忙起身,作了个揖。差拨大怒,骂道:“贼配军,见了我竟不下拜,你仗谁的势力?看你一脸饿纹,一辈子不得发迹!”待差拨骂罢,林冲掏出五两银子,赔着小心,说:“烦请差拨与管营照看。”差拨问:“这银子是给我们俩的?”林冲又掏出十两银子,说:“这是给管营的。”差拨又换了一副嘴脸,说:“我一看就知你是个好汉,高太尉冤枉了你,将来定能飞黄腾达,当个大官。”林冲这才递上柴进的书信。差拨说:“这一封书信就顶十两黄金,我自会看顾你。”林冲暗叹:有钱能使鬼推磨,今日我才相信。

差拨见了管营,只送上五两银子,又递上柴进的书信。管营传林冲来点视,林冲跪在厅下,管营说:“遵太祖武德皇帝遗训,新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棍!”林冲说:“小人路上染病,至今未愈。”管营说:“看你面皮黄瘦,定是有病,先寄下这一百杀威棒。”差拨说:“天王堂无人看守,可差这配军去管天王堂。”管营就下了批文,让林冲去看天王堂。林冲离了点视厅,差拨说:“这是对你十分照顾了。到天王堂每日只要扫地、烧香就行了。”林冲谢了,又拿出几两银子,说:“麻烦你把枷开了。”差拨就叫人给林冲开了枷。

林冲接了天王堂,每日只要扫扫地、上上香就算忙完了。他又上上下下使了钱,满牢营没人不说他好的,也无人管他。转眼间到了深秋,柴进果然派人送来寒衣与银两。一天,林冲闲逛了回天王堂,忽听有人喊:“林教头,你怎么在这里?”林冲扭头看,认得是李小二。那李小二原是东京一家酒店的酒保,因偷了主人的钱财,被主人拿了,要送官治罪。林冲碰上,替小二求情,主人便免了他官司。林冲又与他些盘缠,他就离开了东京,已有好几年不见。林冲说了他的冤枉官司,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小二说他离开东京,流浪到沧州,投奔一家姓王的店主当酒保。因他在东京大酒店里干过,做得一手好菜,王家酒店顾客盈门。店主喜欢,就招他为婿。如今老两口死了,他们小两口就在牢营对面开了一家茶酒店,今天正碰上恩人。他把林冲请到店里,夫妻二人对林冲比对亲爹还亲。林冲的被褥棉衣,都是王氏拆洗,又时常送些酒菜与林冲吃。林冲也时常给二人一些银两当本钱。

又过了一阵,早到了隆冬天气。一天,一个客人闪身进门,随后又闪进一人,好似伴当。那客人进了一间雅座,递过一锭银子,说:“去给我把管营、差拨请来。”李小二听这人是东京口音,行动鬼祟,心中有些犯疑,去牢营请来管营、差拨。管营、差拨问那人姓名,那人也不说,只叫小二安排酒菜。吃了十多巡,那人说:“你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小二离去,心中更是疑云丛生,唤过妻子,悄声说:“这个人不地道,我听他说了‘高太尉’三字,别是与恩人有关系,你去后面听听他们说什么。”王氏说:“你把恩人叫来,让他认。”小二说:“恩人性如烈火,若是什么陆虞侯,在店里闹出人命来,我们须吃官司。”王氏就到阁子后面偷听。

约有一个时辰,管营、差拨先走了,随后那人也和伴当离开店门。王氏说:“他们说话声音很轻,听不真切。我从板缝里看到,那客人掏出一包金银,交给管营,管营说:‘包在我们身上,好歹结果了他。’”二人正说间,林冲走进门来。小二把事说了。林冲问清那人相貌,正是陆谦,上街买了把尖刀,四处寻找,一连找了几天,也没见到陆谦的影儿。第六天,管营把林冲唤去,说:“城东十五里,有一座大军草料场,原是一个老军看管,每逢送草料的来了,都要送些常例钱。平常人花多少钱也难谋到这个美差,我看在柴大官人的面子上派你去。”

林冲来找李小二,说:“管营不仅没害我,还派我去看草料场,不知是福是祸?”小二说:“草料场是个肥差事,只要恩人没事就好。只是离得远了,不能常照顾你,恩人有空可常走动。”

次日,天色阴沉,飘下鹅毛般的大雪来。差拨引了林冲,来到草料场,跟老军说,让他换林冲去看天王堂。老军交了钥匙、账目,指着墙上挂的一个大葫芦,说:“往东三里有个市镇,想吃酒了到那里去沽。”差拨和老军离去,林冲生着火,烤了一阵,仍感到身上冷。便用花枪挑了葫芦,往东走了三里,果然有个市镇。走进村头酒店,问小二:“认得这个葫芦吗?”小二说:“原来是草料场新来的军爷。”当下斟三杯酒,切一盘牛肉,算是为林冲接风。林冲吃了,又买几斤牛肉,吃了十多碗酒,临走时,又打一葫芦酒,用花枪挑了,剩下的牛肉包上,揣在怀里,回草料场。

这时天已黑透,雪越下越大了。林冲开了锁,走进去,见大雪把草厅压塌了,扒开断墙,只扯出一条棉被来。这么大的雪,到哪里过夜呢?他想起路边有一座山神庙,便扛起花枪,来到庙里,用石头顶上门,把被子铺在地上,裹住下身,喝着葫芦里的冷酒,就着怀中的牛肉,仍觉浑身发冷。

突然,一片火光将庙中映得通红。林冲跳起身,扒门缝看去,却是草料场起火了。他正想开门去救火,只听脚步声响,影影绰绰有三个人奔过来。三人推庙门,因有石头顶着,没推开。只听一人说:“这条计好吗?”又一人说:“多亏管营、差拨费心。待我回去,禀明高太尉,保你们做大官,这回张教头没说的了。”又听人说:“小人爬进去,放了四五处火,现在怕烧得差不多了。”又一人说:“就是烧不死他,烧了草料场也是死罪。”又听一人说:“待会儿火住了,你们去捡他几块骨头,我回去也好交差。”

林冲听得分明,庙外正是陆谦、富安与差拨三人。老天有眼,大雪压塌了草厅,不然此时岂不葬身火海?他轻轻搬开石块,猛然大开庙门,提花枪冲了出去。三人见林冲自庙中杀出,吓得浑身打颤,双腿抽筋。差拨转身想逃,被林冲一枪杆打翻,赶上几步,一枪把富安搠倒。陆谦方逃两三步,林冲迎上去,劈胸揪着,摔翻在雪地里,一脚踏上他胸脯。陆谦高叫:“饶命!都是高太尉让我这么干的。”林冲怒喝:“我与你自幼相交,情同兄弟,你几次三番害我,怎与你无干?且吃我一刀!”说着,撕开陆谦外衣,只一刀挖出心肝。差拨爬起来想逃,林冲抢上前一刀杀死,割下三颗人头,摆到山神前供桌上,将葫芦里的冷酒一饮而尽,提上花枪,向东走去。

走到四更,林冲越走越冷,只见前面疏林中,露出一盏灯光。他走上前,却是几间草屋。叫开门,里面有几个人正烤火。他赔了个小心,请让他也烤烤火,几个人就让出个空来。林冲烤了一阵,仍挡不住身上冷,抬眼看到旁边放有一桶酒,就说:“我买几碗酒吃好吗?”一个老庄客说:“我们让你烤烤火就满不错了,你这人怎得寸进尺?这酒还不够我们吃的,不卖。”林冲火起,用枪尖一挑,一块火炭飞到老庄客脸上,把胡子都烧了。众人大怒,来打林冲,被林冲一顿拳脚,打得抱头鼠窜。林冲找个水瓢舀那酒吃,吃了半桶,提枪出门。走不上几里,酒劲上来,醉倒在雪地里。

庄客们找了二三十人,来打林冲,见林冲走了,顺雪地上的脚印追下去,把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林冲捆上,带回庄,吊在门楼上,一阵好打。这时,一位官人走来,问:“你们打什么人?”庄客说:“这人要偷粮食,被小的抓来。”林冲看去,那人正是柴进,便叫:“大官人救我!”柴进认出林冲,惊问:“林教头怎么落到他们手里?”庄客见主人认识林冲,吓得一哄走了。柴进亲手放下林冲,说:“这里是我的东庄。”二人来到草堂,林冲说了陆谦定计,火烧草料场,他如何死里逃生,诛杀三贼之事。柴进叹道:“林兄的命运竟这么苦。”命人取出一套新衣,让林冲换了,又安排酒席,给林冲压惊。

林冲在柴进的庄上住了六七天,听到些风声,说是管营状告林冲放火烧了草料场,又杀死三名官人,上面已下令通缉他。他便对柴进说:“我得走了,别连累了你。”柴进略一思索,说:“山东济州府,有一处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里,中间有一座宛子城,里面有三个头领,为首的叫白衣秀士王伦,二头领叫摸着天杜迁,三头领叫云里金刚宋万,手下有七八百小喽啰,官府奈何他们不得。我对三个头领有恩,今给你写一封书信,你可去投奔他们。”

林冲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只有上山落草这条路了,便答应下来。柴进为林冲写好书信,又收拾了些银两衣物,打做一个包袱。林冲怕被关卡认出,柴进已有主意。

次日,柴进带了几十个人,让林冲混在里面,骑上马,出庄佯装打猎。路上碰到关卡,柴进说:“林冲就在里面。”哨官说:“大官人取笑了。”放开关卡。柴进一行人过了关卡,林冲辞别柴进,投奔梁山泊去了。

林冲独自行了十多日,一路上大雪不止。这天黄昏,林冲见前方湖畔处有家酒店,便走了进去,要了酒菜,向酒保打听去梁山泊的路途。酒保说:“此去梁山泊,虽只几里路,却无旱路,尽是水路。”林冲说:“你可与我觅船去。”酒保说:“大雪天,时已黄昏,上哪觅船去?”二人说着话,只见有一人身穿皮袄,正背着手观看雪景。林冲独自吃了一阵,吃得半醉,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感慨一番,同酒保要来笔砚,往那粉墙上题了一首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写毕,林冲掷了笔,又吃了一会酒。赏雪那汉子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出其不意地拦腰抱住林冲,说:“好一个林冲,官府正出三千贯赏钱拿你,不想你落到我手里!”林冲吃了一惊,忙说:“我不是林冲,我姓张。”那人说:“你题的诗还在那里,如何抵赖?”林冲说:“你真要拿我?”那人却松开手,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实不相瞒,我就是山上头领朱贵,人称旱地忽律。这个酒店,就是山寨的眼线。”

朱贵说完,请林冲进了后面暖阁,重新上了酒菜,问:“林教头为什么打听山寨道路?”林冲长叹一声,说出自己的遭遇。朱贵说:“柴大官人于山寨有恩,既是他荐你来,明日我送你上山。”

次日一早,朱贵叫起林冲,二人梳洗了,吃了些点心。朱贵打开后窗,取一张弓,搭一支响箭,望湖面上空射去。林冲问:“这是干什么?”朱贵说:“这是号箭,山寨那边听得箭响,才放船过来。”林冲看时,对面一只小船,箭一般驶来。

朱贵与林冲上了船,不一会划到山下,二人上了山,过了三道关口,进了聚义厅,里面坐着三个头领,正是王伦、杜迁、宋万。林冲与头领们见过礼,呈上柴进的书信。王伦请林冲坐了,边看书信边思忖:我是个不第秀才,因得罪了官府不得不和杜迁、宋万占山落草。从柴进书信上看,这林冲是个十分有本领的人,他若看出我不如他,这山寨岂不是他的?王伦想罢,吩咐摆下酒席,款待林冲。吃了几巡酒,王伦说声:“来人。”一个喽啰捧出一个盘子,上放五十两银子,两疋绸缎。王伦拱手说:“山寨狭小,不堪林教头歇马,些小薄礼,请笑纳,望林教头改投大寨,以免误了前程。”

朱贵有几分不快,说:“柴大官人于山寨恩深如海,他荐来的人,哥哥怎往外推?”杜迁、宋万也一再劝说王伦留下林冲,也好壮大山寨的实力。林冲苦求半晌,王伦方说:“既如此,你得拿投名状来。”林冲说:“请拿纸笔来。”朱贵说:“哥哥不知,山寨的投名状,是要你去杀一个人,割下人头来,就是投名状。”林冲说:“这也不难。”王伦说:“给你三天时间,若拿不来投名状,别怪我不容人。”

次日早上,林冲吃了饭,由一个小喽啰引路,坐船渡到岸边,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一个行人。第二天,小喽啰引他到南山路上埋伏,半下午时,过来一队客商,足有三四百人。林冲见他们人多势众,无法下手。当日回去,王伦说:“明日还有最后一天,若拿不来投名状,你就不要上山来了。”

第三天,林冲随喽啰到东山路上设伏,晌午时,一个汉子挑着挑儿走过来。林冲叫声“惭愧”,挺手中朴刀跳了出去。汉子惊叫一声,扔下担儿逃了。喽啰说:“没有人头,有财物也可抵投名状。”正说着,一个大汉赶过来,高叫:“强盗,还我财宝来!”林冲看时,那大汉身材魁伟,脸上生老大一块青记,手提朴刀杀过来。二人你来我往,足足斗有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负。忽听山上有人高叫:“二位好汉住手!”林冲跳出圈子,望山上看时,却是王伦等三人。三人下了山,渡过湖来。王伦说:“二位好刀法,真使得神出鬼没。这位是俺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高姓大名?”汉子说:“洒家是杨老令公之后,名叫杨志,流落关西。年轻时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府制使。因皇上要修建艮岳,让我们十个制使去太湖押送花石纲,因遇风打翻了船,我逃脱在外。近日闻听已赦免了罪行,收拾了一担珠宝,上京打点。请把担子还我。”王伦说:“你跟俺上山,吃几杯水酒如何?”杨志说:“洒家也不上山,只请你还了俺的担子。”林冲说:“早在东京,我就久闻青面兽大名,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幸得相遇,怎能让你走了?”

杨志为了讨还财宝,只得跟随众头领上了山寨。王伦摆下酒席,宴请杨志,寻思:看这杨志武艺不弱于林冲,若把他留下来,就可跟林冲互相牵制,便说:“这位豹子头林冲,原来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因得罪高俅,被害得走投无路。杨制使若到东京,总是脱不出高俅手下,怎有用武之地?不如留在山寨,也当一位头领。”杨志说:“洒家是杨老令公之后,世代将门,怎能上山落草?”坚持要走。王伦劝不下他,只得留他吃了一日酒,当夜留宿在山寨上,次日早上,送他下山。

杨志回到东京,到各有关衙门打点了,各衙门都批文准他官复原职,最后来到殿帅府,高俅却说:“十个制使押运花石纲,九个都回来了,偏偏你失陷了,不来自首,却又出逃,虽然已赦了你的罪名,绝不再用你!”一笔把所有的公文都批倒了。

杨志的珠宝已用尽,盘缠也花光,眼看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有了。又过了几天,他实在无法可想,随身只有那口祖传的宝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