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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性情烹造化

上次讲到《楞伽经》心量与非心量的问题。佛学有一个“无量无边”的名词,无量无边是没有边际、没有度数。一般而言,物理世界形而下的任何东西都有度数、边际,唯有此心--形而上之体是没有边际、没有度量的。不过,这么一说,大家可能又只认为无量无边是指形而上的本体而言,其实当心的本体作用时,唯识学者提出了三量的说法,即现量、比量、非量。简单说来,整个三千大千世界(也有说“法界”的),就是阿赖耶识体、相、用的现量境界,亦无边际。而人类的知识,不论宗教、哲学都属于比量的范围。其实“比量”一词也是人类习惯性的认识。比量的范围是有限度、非究竟的,譬如人世间的善与恶、是与非、好与坏、美与丑、对与不对等等,都是相对性的比量。我们打坐觉得空,还是意识的比量,是有限度、非究竟的。那么超过比量范围以外的各种幻想、精神病、心理病态所呈现的境界,乃至打坐时看到光、看到神、看到鬼各种心理上的现象境界,都属于非量。这个境界更是短暂、虑幻、非究竟。

本体、现象、作用是三量范围的分类。而普通所讲的无量无边呢?一般学佛的观念都认为悟道的“空”是无量无边,好像一般的解释都是如此。我说好像也许有些方面没有看到,如果作此解释,认为心性之体是无量无边,而心性的作用属比量、非量,是有限度的,这个观念是对佛学非常严重的错误认识。大家必须了解佛经的一个道理,成了道的诸佛菩萨,智慧功德不可思议、无量无边。相反地说,一切众生的业力也不可思议,也无量无边。以中国文化《易经》陰陽的道理来讲,当太陽出来,其光普照无边,不可思议;但当太陽下山,黑暗无所不在,也是无量无边。因此,世界上一切众生的业力所造人世间种种情形,其业力所造也是无量无边。换句话说,比量、非量的范围也是无量无边的。这一点希望大家好学深思、多研究,把佛学的道理参透!因此,一个人想学佛修持,转凡夫为圣人,到成佛的境界,要下多大的功夫才能转得了!这两个力量是同等的。

接着本文又引用佛经最大的一部经--《华严经》。学佛的人都知道一句话:“不读华严,不知佛家之富贵”,即言其包罗万象,思想之渊博、开阔不可想象。我也经常提醒各位注意,世界上一切宗教、哲学,大而言之,看这个人生是灰色、悲观的;看这个世界是悲惨、不好的,赶快走,到另外一外世界。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没去过,不过因为我们没去过,不知道好不好,不过因为没去过,总觉得好一点吧!唯有《华严经》则不然,看这宇宙一切善、恶、美、丑等等无非是华严世界,一切都是至真、至善、至美。所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如何转成这样一个境界,是你心量转的问题,华严就是这个道理。

黑暗在光明的口袋里

如《华严经》云:“菩萨住是不思议即非心量,于中思议不可尽,即是心量,以二相即夺故,思与非思俱寂灭。”

这一段叫我们先认识自己心性体、相、用的道理而引出佛经的原文。《华严经》说,大菩萨们、有道的成就者,住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里,这不可思议是“非心量”,不是我们心量的思想范围可以达到的。换句话说,不是比量、非量的范围所能推测那个本体的境界。

“于中思议不可尽,即是心量”,相反地,你用意识、用思想来推测无量无边的境界、功能究竟到什么程度是不可知的、说不完的。拿宇宙数理的道理来讲,是数也数不完的。但这个数不尽的功能实际上没有离开心量的范围。换句话说,你想把心量的范围研究、计算完,是白费精神,因为知道心量的大小这个本身就是心量的作用,心量的现量起作用。等于我们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大?眼睛是什么样子?这也跟人的学问、修养一样,人对自己的行为态度并不察觉,当自己瞪眼看人时,只看到别人的讨厌,没有发现自己更讨厌。因此以心这个有量的东西求非量是做不到的,所以叫不可思议。

“以二相即夺故”,思议与不可思议两种现象互相凌夺。到了不思议时就空了,当你空的时候本来不可思议,你真要想,是想不完的,想不完的那个空你想不出来嘛!想出来的不是空!所以当你有想时,绝对不会是空,空时绝对不会想。此二相彼此在侵夺,当光明来时没有黑暗,拿理论来讲,黑暗在光明的口袋里,看不见了;当黑暗来时没有光明,光明在黑暗的口袋中,黑暗与光明二者相互侵夺。

“思与非思俱寂灭”可思议与不可思议观察清楚了,本来是寂灭的。寂灭的梵文是涅槃,涅槃不是死、灭,而是清净圆明、常乐我净。

中华文化与佛法的“性情”之道

又云:“于非心处示生于心者,人多误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

这些古文逻辑的论辩看起来很吃力,用白话文固然无法完全表达,但比较清楚,这就得靠头脑的逻辑了。

“于非心处示生于心者,人多误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什么叫非心?没有心。在没有明心见性以前,我的心在哪里找不出来,即使解剖心脏、头脑也找不出一个心。“心”在中文是一个代名词,有知觉、有感受、有思想、有情感等等一切的作用,统名之为心。但此心非心,心也是一个假名、代号,本来无所谓心不心,然而在作用上有现象,是会产生心的作用,这是相与用,可是它的体究竟在哪里?找不出来。一般人对这个道理误解了,将“情作非情,非情作情”,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中文有两个名词“性”与“情”,我们先要分辩清楚。

性与情二字在中国数千年前的周朝文化--《礼记》上已有记载,后来经孔子整理而出现这两个名词。佛学传入中国后,翻译明心见性就是借用这个“性”字,因此,性代表心性的本体。那么情是什么呢?普通讲情就想到感情,这是后世把情这个观念简单地范围了,愈到后来范围愈狭窄,把男子之间的感情解释成情。情,在中国古文化的看法是心性的作用。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人心境上的喜怒哀乐还没有动以前是道体,等于佛家说的无念,一念不生。下一句很厉害了,“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人并非绝对没有喜怒哀乐,圣人也有喜怒哀乐,《楞严经》上记载釋迦牟尼佛发脾气骂他的兄弟阿难:咄!这个道理还不懂……。我们敲木鱼嘟嘟嘟……念过去,好像没有体悟出,阿难东问西问,问得佛烦了就“咄”,发脾气骂人。佛有时也很高兴,一笑,牙齿发光,有时不笑也放光,佛经中有很多这些资料。

要如圣人的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可难办了!中哪一节呢?就是要合适。你要修道,父母死了也不哭,管他的,那是不中节。该哭的时候就要哭;该笑的时候就笑,捂住嘴巴硬不笑,连胃都憋痛了,那就发得不中节。

“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两句话解释起来很麻烦。体要起用,诸佛菩萨修到涅槃不起用,一天到晚“端个盘子”在那里干什么?当然要起用,端起盘子请你吃饭,这个起用要恰到好处。大慈大悲就是他的用;大仁、大爱、大勇就是他的用;度一切众生、牺牲自我就是他的用,所以致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个宇宙天地生发万物,老子所讲的道理很对,人最可恶!这个天地永远为我们工作,天上的太陽照射养育万物,人们给晒了还嫌太陽太热,好讨厌。土地生长万物滋养人类、让我们怀念,大地如此勤劳承载着我们,我们还报给土地什么?把垃圾、屎尿往地上倒而已!但是天地没有生气,永远生生不已!胸襟要大到天地这个境界才是圣人,才可以学佛。菩萨的慈悲与天地一样,情是它的作用。喜怒哀乐是情,不是心的性,而且这个情并非完全是精神作用,有时候是生理作用,今天生病了,情绪受影响,心理觉得烦恼,这个情是从生理上来的;今天身体好、精神好,看到谁都笑,别人骂你两句也无所谓,这是情,不是性。喜怒哀乐不是代表思想、思维境界,不是性的的境界,是情的境界。关于这一点,讲中国文化哲学思想、讲中庸思想,从古到今需要澄清的地方颇多。

对中庸这个道理要认识清楚,了解情是什么东西,所以佛经翻译的菩提萨埵(简称菩萨),菩提是觉悟,是理性方面的;萨埵翻译成有情,是慈悲的。理性上达到了空的境界,而对一切众生不舍离,牺牲自我而度一切众生,这是多情,所以佛与菩萨是最多情的,可是他的多情不是我们现在所讲的感情,有感就是情,这是情的道理。有些佛经翻译一切众生也称有情,一般学佛的人认为去了情才可能明心见性;认为一切感情都没有,变冷冰冰的像木头一样才可以学佛。说此人什么都不动心,不动心就是无情的死东西,这个情与性是相等的,无情没有慈悲心不能成佛,除非走小乘又小乘的路子,暂时请假可以,但非究竟。

现在暂不再讨论性与情这个问题,讨论起来又是一篇论文,可以写出几十万字的专著。我们回转来看“情作非情,非情作情”,一切众生没有把心性的体相用的道理认识清楚,该起用不起用,怎么样才消用归体?怎么样才由体起用?搞不清楚,所以“人多误解”。该慈悲时,他怕自己太慈悲、太有情,情变成非情;不应该起感情时,他感情起得厉害,看别人流鼻涕,眼泪跟着人家的鼻涕流。你掉泪,他鼻涕照流,你要想办法给他治疗吃药,或者戴个帽子,那还有点道理。然而一切众生误解了,把“情作非情,非情作情”。这个道理非常深,我们解释文字到此为止。

多情乃佛心

若执于非心处,示生于心,是非情为情者,既言示生,非真无情为有情矣。

如果执著心本空,诸佛菩萨本空,佛既然证到空,空了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说法四十九年教化人?到八十岁走了,这四十九年不是多余吗!佛何必多事,由此看来釋迦牟尼佛非常多情!

《法华经·普门品》讲观世音菩萨百千亿化身度众生,求子得子、求官得官、求衣得衣、求食得食,你要什么给什么,这是对观世音菩萨的形容。清雍正皇帝则有一首赞观世音菩萨的诗偈:

三十二应现全身,拯救众生出苦津。

砒霜当作醍醐用,翻将觉海作红尘。

菩萨现全身是他的妙用,他大慈大悲救度一切众生出离苦海,“翻将觉海作红尘”,就是刚才所说“示生于心,是非情为情者”,观世音菩萨是真多情!假使诸佛菩萨成了道,什么都不管的话,那是个无情众生,我们不需要皈依他,也不需要拜他了!石头无情,拜个石头也一样。诸佛菩萨为什么要度众生?佛菩萨都很多情,所以这首诗也是赞叹观世音菩萨的多情,毒药当作补药吃,翻将觉海作红尘,所以是“非真无情为有情矣”。

那么,既然有情才能成佛,那我又何必空念头呢?干脆多情一点好了!你拼命去追女人,那就叫堕落,此情非那情。这一段所引用的经文是讲心起作用之时,它的现象与体用,其价值观念,要扩大心量,这是学佛的境界。

我看到许多青年,平常蛮好的,一学佛之后变得冷冷的,有情变成无情,然后万事不管,本来要管的,学佛以后偏不管,看空了!真空了吗?一天到晚在肚子里嘀咕,又空不了,真是把“砒霜当作醍醐用”,拼命把毒药当作甘露吃,还硬说我是学佛的,吃的是多种维他命丸,结果吃得中毒。“翻将觉海作红尘”,一切众生本来心地清净,本来是佛,因为你学了佛、修了道,忙了半天,本来已经觉悟,反而变成迷糊,越学越迷,把觉海作了红尘。诸位年轻同学要注意!不要学一辈子佛,反而搞反了,那就惨兮哉啦!这样是雍正这诗偈后二句的凡夫境界,而不是菩萨境界。接着再引用《大宝积经》:

我就是定!

《大宝积经》云:佛言,文殊,汝入不思议三昧耶?文殊师利言,不也,世尊。我即不思议,不见有心能思议者,云何而言,入不思议三昧?

《大宝积经》上有一段文殊菩萨与佛的讨论。文殊菩萨故意装作不懂而问佛。文殊菩萨在佛教中代表大智慧,一个人成佛成道是大智慧的成就,不是两条腿一盘做功夫的成就,最后的成功悟道是智慧。

佛教四大菩萨中,文殊师利菩萨代表大智慧;观音菩萨代表大慈大悲;普贤菩萨代表大行,行就是行为,发展成实际的行为即是普贤境界;地藏王菩萨代表大愿力。文殊菩萨是七佛之师,也是釋迦牟尼佛的老师,他自己早已成佛,因为学生在台上演讲,他来报名当学生,在台下捧场,这是文殊菩萨的境界。年轻同学值得学习了!文殊在这一生当佛的大弟子,知道有些人有问题有好意思问,他代表大家故意提问题,阿难也经常如此发问,不但给自己解决了问题,也让别人因同样的困扰而获得了解答。

“佛言:文殊”,翻成白话就是“佛说:文殊啊!”如果敲个木鱼嘟嘟嘟……平平淡淡念过去,一点味道也没有;你把佛经当剧本、现场记录看就有意思了。佛开口叫文殊:“汝入不思议三昧耶?”佛问文殊,你是不是经常进入那个不思议的境界呢?换句话说,你常常入定吗?

“文殊师利言:不也”,文殊菩萨说,世尊,没有这回事!

“我即不思议”,我本身就是不可思议!

“不见有心能思议者,云何而言,入不思议三昧?”这个心性之体,天天想明心见性,你见到哪里去啊!我们自己身心本身的功能就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还要再去找一个不可思议的定来入呢?就是这一句话答复完了。

我们当年参话头,参“念佛是谁”,盘起腿坐个半个钟头,我下座不参了。你问念佛是谁?是“我”在念佛,念佛就是我。我是谁?“我”就是我,这个话头没有什么参头。那你究竟是谁?我就是没有找到,找到了何必参!如果解决了“我”,知道念佛是谁,就不要参了。后来师父给我换一个话题:“狗子有佛性也无……”,我一看,也不参了。我说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了,管狗有没有佛性,唉呀!真是多余!我才不干呢?而且这个话头本身已经答复我了!“狗子有佛性也无”,有也是无,就是空的嘛!空还要参个什么?

所以文殊菩萨说,我本身就是不可思议。有些人问我入定怎么入?出定怎么出?定无出入,这些话是多余的。换句话说,你本身就是定。

我们从这些地方回转来对照中国文化:“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所谓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由止定功夫进来的,它的程序倒是简简单单。把心理状况拿相用来讲,你先求止,止以后定,此定是小定;定以后静,静是小静;静以后才能安;安以后才能虑;虑以后大智慧爆发了;虑而后能得,见到自己自性,大学叫“明德”。

普通一般讲入定、出定,什么是定都弄不清楚,打起坐来在昏沉之中,却说他入定了,那只有天知道!定无出入,就是佛问文殊菩萨是否常入不可思议三昧定?而文殊菩萨答说我本身就在定中……这一段话。你怎么不定呢?今天晓得吃饭,明天也晓得吃饭,你的东西被谁拿走都知道,你本来蛮定的,哪里有乱过?!本身就是定,你另外去求个定,把自己弄得忙得不得了,那都属于非量境界。本身就是现量,所以文殊菩萨说:我,本身就是不可思议。佛法讲无我,这里文殊菩萨说我,在我本身不可思议境界以外,“不见有心能思议者”,“云何而言入不思议三昧”,我自己就不思议,还要进到哪里去呢?

所以,学佛真正的道理在哪里?我经常说,佛下生以后两句话就告诉你消息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是个什么东西?把这个根本找出来,你就同天地一样,与宇宙同体,就如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佛不是只讲他自己,每一个人的我,个个都是佛,你悟到了,唯我独尊。那个佛菩萨、上帝、主,没有你去拜他,有什么用?你拜他,他就灵了,一切都是我。这个我的真体找到了,就如文殊菩萨所说,你本身的生命就是不思议。“不见有心”,为什么还要进入一个我?我进到哪个我去呢?我进到哪个心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