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第三個人

二十四 第三個人

黑熊發出意味不明的哼哼聲,每一下都像墜進了她的心臟裡。那令人窒息的半分鐘像怎麼也無法結束一樣,而當黑熊終於失望地慢慢離開很久之後,安還是不敢睜開眼睛。

「你知道,我那一瞬在心裡想什麼嗎?」

「什麼?」

她搖搖頭,微笑了一下,舔舔下唇沒有說話。她的舌頭好像毒蛇,藏在嘴裡,等著最好的時機對我兇猛撲來。

我覺得房間裡悶得厲害,然始終沒有回我的短信,我的腿有些哆嗦,我需要跟她打個電話。

我僵硬地對安笑著點點頭,轉身離開這個氣壓低得讓人發瘋的房間,轉頭跑進了衛生間,一把關上了門。

安的視線像會穿透牆壁那樣還停留在我的背後,背上傳來毛毛蟲爬過的酥麻感覺,我軟了腿,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哆嗦著掏出手機,撥通瞭然的號碼。

「嘟……嘟……」

安靜又單調的聲音持續從那頭傳來,我時不時驚懼地回頭看一眼,很怕就在我打電話時那個相貌猙獰的女人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後,雙手爬上我的肩膀,用歎息一樣的聲音在我耳邊開口,問我究竟在和誰打電話。

我被自己的想像嚇住,一陣又一陣無法自已地哆嗦著,而那頭還是頑固地傳來相同的忙音,就像永遠不會有人應答我一樣。

「嘟……嘟……」

「快接啊,快啊……」

我死死地捏著手機,汗水太多,浸濕了內衣,嗖嗖地變涼。

「混蛋,快接啊!!」

我咬著牙幾乎叫喊出來。我能感覺到背後的門外就靜靜地佇立著那個大難不死的女人,她陰沉的雙眼正瞪著我的後背,她從墳墓裡爬出來,為的是對當年的人一一進行報復……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那忙音固執又持久,過了會,又全部變成了歎息似的微響。我啪嗒一下摁掉線路,咬著下唇,無法自抑地瞪大眼睛。

【我的故事】

我其實早就知道了然和君策劃的惡作劇。在我們搬離寢室的那天,我忙著幫安打包東西,然後餘光瞥見然和君兩個人鬼鬼祟祟地進了陽台外的廁所裡,還故意關上了門。

我好奇心起,放下手裡的東西,悄悄地跟著過去,把陽台上的玻璃窗拉開了一條小縫,躲在門後偷聽。

她們起先說著還笑,想像著安可能會有的狼狽樣子。

可話題到了後面就開始荒腔走板,變成了申討安的討論會。

什麼時候安又出夠了風頭,什麼時候安又趾高氣昂,什麼時候她搶走了不該屬於她的名譽,什麼時候她又背信棄義等等等等。

其實她們說的那些都是極小的事情,可說著說著,她們越發激動起來,直到君沉下嗓子,恨恨地補充了一句。

「要是真的能把她留在那裡就好了。」

我的心跳似乎停了一秒,廁所裡靜悄悄的,她們誰也沒有說話,一直保持著沉默。過了會,然不自然的僵硬聲音響起來。

「別說傻話了,你還能真的殺了她啊?」

君似乎也頓了頓,緊接著乾澀地補充了兩聲笑。

「哎呀我也就是說說,看你緊張的。那你看要怎麼才能把她拉過去啊?她最恨走路了啊?」

之後她們又商量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安靜地退回了房間裡,還為她們關上了門,防止被人聽見。

我埋著頭繼續給安整理著東西,她正在樓下和學弟學妹們聊天聊得風生水起。

安和我是光和影。可光是懸在天上給人崇拜的,影子是跟在身後被人踐踏的。

沒有人願意永遠做別人的影子。

我收拾完了東西,慢慢拖著那個包下樓,一步一頓。箱子很重,帶子勒在我的手心裡,很痛。

我麻木地下去,站在走廊的盡頭,頭頂那盞昏黃的小燈搖搖晃晃的。安身邊的學妹們看見了我,拍拍她的肩,指指我。

「那好像是你的朋友。」

一直都是這樣,別人提起我,會說我是安的朋友,就像我沒有名字那樣。

安當時轉過頭來,對我揚起手揮了揮,又轉回去。她讓我過去。她讓我一個人,拖著她的東西過去。

如果她當時過來幫我就好了。也許她從未想過這一點,也許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分工,而我應該做的,就是時刻瞻仰她的背影。

那一刻,我從心底裡釋放出無比強大的恨意。

安被我說服,參加了這次遠足。直到開始,她還磨磨唧唧地抱怨著勞苦。我和顏悅色,幫她背起了旅行途中最重的東西----水。

然和君從來沒有計劃過要往她的水裡放安眠藥。我們住一個寢室,大家都知道安是個睡得很沉的人。

可我不這樣看。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就要做到分毫不差。

我隨身帶著兩片安眠藥。不至於叫人死,只是讓人長時間無法恢復意識。就算醒過來,也會像夢遊一樣在叢林裡跌跌撞撞一番。

那個林子曾經報道過野獸出沒的新聞,我不覺得安這樣的嬌小姐能有辦法從那裡逃脫出來。

頭天晚上,我把水分配給了眾人,包括安的。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把水喝了大半,滿足地擦擦嘴,繼續炫耀她的相機和照相技術。我看見然和君傻乎乎地互相做了個鬼臉,她們肯定還以為一切只是個惡作劇,等到第二天下午,真相大白,她們還有機會去嘲弄一下安。

這也難怪。她們對安的敵意僅限於此,而我,則是希望她永永遠遠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真實背後的真實】

電話一直沒有打通,我磨磨蹭蹭地回到了房間裡。剛才我發了條短信給然,希望她一會能夠看見。

「安來了,她知道你們當初做的事情了,別連累我。」

我拍了拍臉,調整表情。經過鏡子時我晃眼看見自己僵硬的嘴角,掛著向上的弧度,又虛偽又滑稽。

我回到安在的客廳,坐下。

她轉過頭看著我,沒有詢問我的意思,一切如常。

「那後來……你怎麼逃出來的?」

「這多虧了君,要不是她,我可能就算裝死也逃不過那頭熊了。」

「她怎麼----幫你的?」

我已經想像到故事的大概了,可我還是需要別人來印證我的觀點。

安撩了撩頭髮,這個熟悉的動作讓我一下子彷彿回到了過去的歲月裡,她抬起眼,一隻眼正常,另一隻眼坍塌著,形狀就像要豎起來那樣讓人噁心。

「君死了,被黑熊吃掉了。」

我的胃裡頃刻一陣翻江倒海,幾乎嘔吐出來。當年找到安的屍體時,他們說那形狀被破壞殆盡,所以不允許記者採訪拍照。

安躺在地上保持安靜的時候,除了黑熊身上的味道之外,還聞到一陣陣的血腥味。近在咫尺,那味道拚命地往她的大腦裡鑽,她曾經以為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腐爛了。

等黑熊走遠了很久,她才敢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她耗費了這輩子所有的勇氣來做這個動作,因為她害怕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黑熊的腦袋就放在她的眼前。而只要和那龐然大物的眼睛對上半秒,她立刻就會被撕成碎片。

所以當她睜開眼睛時,強烈的陽光刺進她的瞳孔,她暈了陣,焦點才慢慢回聚。她的確沒有看見黑熊,躺在她身邊的,是被撕碎的君的屍體。

安的話到這裡停了下來,她探究似的看著我,我想自己的臉色一定一陣白一陣青,難看的很。

「她被吃掉……你沒有聽見?」

「那種形狀,我估計被吃的時候還活著吧。可惜我被下了安眠藥,不知道這些事情。」

她無所謂地聳肩,像是已經從過去那段黑色的回憶中走了出來。可她一直緊緊抓著袖口的手指還是出賣了她的感覺,我咬咬牙,接著問下去。

「那為什麼後來,你還要舉行自己的葬禮?」

「我一個人從那裡面逃了出來,幾乎沒了半條命。我回到家裡,拚命讓他們不准告訴任何人。我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

她說著,出神地伸手摸了摸眼睛上方的疤痕。我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手指移動到那些傷疤上,忽然心裡竄過一種火燎似的疼痛,就好像當初她遭遇的那些東西經過她的描述,現在一一都回報到了我自己的身上。

我記得當初安的母親領取了那具屍體後,拒絕一切鑒定。之後她們得到很大一筆捐款,還有來自保險公司的全額賠付。她們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但也許就是因為這些錢,才讓她能夠繼續存活下去。

我研究著她的神色,然後挫敗地發現她根本沒有絲毫動搖的樣子。我口乾舌燥,端起水狠狠吞了一大口,那些水像具有了固相,生硬地從我的喉嚨裡擠下去,帶來麻木的疼痛感覺。

「那你後來呢,做了什麼?」

安出神地玩著手指,聽到我這樣問,身體微微震了震,又笑起來。

「我治病,整容,然後開始回憶每一個細節,因為我始終有兩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麼……」

「第一,是誰給我下的藥。第二,」她故弄玄虛地停了很長一段時間,而後抬頭瞅著我,似笑非笑,「為什麼一直那麼討厭遠足的我,那次會莫名其妙參加這個活動。」

我從腳心升騰起了寒意。那次是我邀請她去的,其實說是邀請,更像一種哀求,因為我知道她最吃別人這一套。

我做出可憐的樣子,甚至擠出了幾滴眼淚,跟她說從此以後天涯海角,也許就沒機會再聚在一起了。我也不可能再認識和她一樣優秀的女孩。

安顯然被我說動了,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歎著氣答應了我說的遠足活動。然和君依舊蒙在鼓裡,傻兮兮地在邊上互相比了個V字。

她們可能只覺得進展順利,有我這麼一個冤大頭不知不覺幫她們完成了計劃的最重要一步。

那時候我抱著安,頭擱在她的肩上,聽見她跟我說,就算我們以後分開,還是可以天天聯繫,她永遠不會忘記我。

我使勁點頭,瞪大了眼睛看著對面雪白的牆壁,那些話聽在我耳裡,其實就像詛咒一樣惡毒。

房間裡靜極了。安用了十年的時間專心去想這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她把事情描繪成了什麼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她今天找我,不懷好意。

我又喝了口水,悄悄摸到兜裡的手機。它還是那麼死氣沉沉地睡著,那頭沒有傳來任何音訊。

就在這個時候,安忽然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又坐下。沙發被她壓著發出輕輕的悲鳴,咯吱一聲。

我汗毛一凜,微微往後躲了躲。她歪歪頭,那張醜陋的臉就這樣端正在我面前。

她距離我只有一臂之遠,如果夠快,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掐住我的喉嚨。我不動聲色地戒備起來。她盯著我看了會,忽然開口。

「你剛才去幹嘛了?」

我一頓,心裡警鈴大作,生硬地回答。

「我去下洗手間,昨天吃壞肚子了。」

「不是吧,你是給然打電話了吧?」

安笑嘻嘻地打斷我,她還是和很多年前一樣,聰明得讓人厭惡。我沒回答她,此刻彷彿有一隻手正悄然爬上我的身體扼住我的喉嚨,湮沒了我的聲音。

「沒用的,她接不到了。」

安搖搖頭,繼續說著。她輕輕將手裡的杯子放下,靠在沙發的扶手上撐著頭看著我,嘴角甚至露出了個淡淡的微笑。就在那一瞬,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恐懼猛地爬上了我的心臟。

「你怎麼----知道……」

我已經明白答案了,我的問題就是句廢話。可似乎越是到這樣的時刻人的智商就會越低下,非要讓對方重複一次已知的事實,好像這樣才能最終安心似的。

「因為,我來之前已經殺了她了。」安笑盈盈地開口,只停頓了一兩秒,接著聳聳肩,「那張邀請函,也是我發給你的,你知道為什麼。」

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她如果見到瞭然,說明她已經知道是我做的了,那她今天來找我……

我猛地站起身,可緊隨其後的猛烈暈眩感在一瞬間侵襲了我的大腦,我無力地摔回去,用一種醜陋的姿態掛在沙發上。

【尾】.

「你……」

「放心,安眠藥而已,就和你當年給我下的藥一樣,不會弄死你的。」

安的語氣平穩,端坐如常。大腦裡的喧囂聲更大,我的眼前已開始出現雙影。我奮力伸手去抓她,她木然地任由我拽住她的衣角。藥性發揮得很快,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殘餘的神智根本不足以支撐我的眼皮,我死死咬著嘴唇,嘗得到腥甜血味卻怎麼也感覺不到痛苦。

安彎下腰,用袖子墊著拿起我的杯子。接著,她一根一根有條不紊地掰開我的手指,再握著我的手腕,迫使我捏住了一把刀子。

之後她將刀子和杯子包進同一塊白色的棉布,放進了包裡。

她取過放在沙發邊的外衣,將我給她的那杯水拿到廚房倒掉,把杯子揣進了風衣的口袋。

她早有預謀了,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我面前陷我於萬劫不復。

那些染滿了我的指紋的東西,最終會被警察發現出現在然的家裡,加上我之前給然打過的電話,發過的莫名其妙的短信,等我醒來,也許早就證據確鑿,身陷囹圄了。

而且,如果我想脫罪,我勢必將過去的醜事一併揭出,協同殺人和親自殺人,在法律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更何況是這種用心險惡的陰謀。沒有人會同情我,我已經被她逼到了死胡同裡,而她算無餘策。

做完了這一切後,安蹲下來盯著我,她修長的手指撫過我的額,撩開我零亂的頭髮。她的眼中沉浸著某種同情和幸災樂禍,她的唇抿得死死的,彷彿已經不屑和我再多說點什麼。

我張大了嘴,啊啊地想發出聲音,可從喉嚨裡蹦出來的,只是既不連貫又虛弱異常的單音節字母。她看了我良久,像在跟我告別。而最後停留在我印象中的,只剩下安關閉大門的聲音。

那聲調就和我們去丘陵之前,關上然父親的車門時發出來的一模一樣。

那聲調就和我偷偷調換往安的水瓶裡放了安眠藥後,看著她喝下去再關上她的帳篷時發出來的一模一樣。

那聲調就和當年我偷偷關上寢室的陽台大門,將然和君的對話封閉於門內時一模一樣。

《靈異故事》